這哪能睡啊。阿姨躡手躡腳進去,輕輕叫醒唐遠。 唐遠意識到有人在叫他,一秒便清醒,趕忙從床上下來,揉著眼睛抱歉道:“對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 阿姨語氣帶著慈愛的責備,“可不能那樣睡,明天脖子非得落枕。” 唐遠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間,已經快十點,小葉子沒什麽事了,他得回去了。 阿姨見他通紅的眼睛和沒精打采的神情,出聲阻擋道:“都困成這樣了,別走了吧,就睡這。” “不用的徐阿姨,我沒事兒,出門就精神了。” 唐遠捋了捋壓翹的劉海兒,強打精神道。 “出門風一吹要感冒的呀。” 阿姨是個性情人,聽說了桑葉失去父母的遭遇便忍不住對他格外憐愛,第一眼見著唐遠心裏更是唏噓不已。這小夫妻哪是扔下一個孩子啊,分明是扔下倆。擱一般家庭,唐遠這個歲數還在爹媽跟前撒嬌呢。也不知道這以後日子該怎麽過,書能不能順利念完。 她輕推唐遠的胳膊,壓著音量柔聲催促:“快睡覺去,昨天的屋還給你留著呢,不差這一晚上。” 左右桑先生明晚才回,多留唐遠一晚也不算什麽事,明天她解釋一下,相信都能理解。 唐遠猶豫了一會,才懂事道:“謝謝徐阿姨,那我去睡了,您也早點休息。” 對於來自女性長輩的好意,他向來無法拒絕,無論是福利院的 “媽媽” 們,還是學校的老師,多少有點因為缺失母愛下意識依戀這種溫暖。 夜還不深,唐遠卻格外困倦,他這陣子真的很累,累得想隨時隨地倒頭大睡,忘記對親人的思念,忽略對未來的恐懼,也放下對生活的埋怨。 睡醒之後,命運對他有多殘忍,他就必須得有多堅強。 為了不弄髒客房的床,他特地換上了從學校拿的幹淨衣服,才將自己埋進柔軟的被子,很快入眠。 夜裏唐遠起了次去尿尿,因為找不到走廊燈的開關,便全程摸著黑。客房是有配套洗手間的,他睡得迷迷糊糊卻給忘了,七拐八拐摸到桑葉隔壁那間公用的,又七繞八繞摸回房間,爬上床。 似乎覺得床變高了些,被褥的觸感也不大一樣。然而困意當頭無暇多想,眼皮一沉便接著睡過去。 桑青時是在清晨進的家門,天還沒亮透,阿姨和桑葉正該睡著,便沒弄出聲響,直接回了房間。 公司的項目出了點問題,他改了機票提前回來,準備洗澡換身衣服就去公司。 一開門便見床上躺了個人。 晨光透過半掩的窗簾投進屋內,將一個清瘦的背影攏進光裏,照得半明半昧。 桑青時皺起了眉。 他與唐遠並沒見過幾麵,卻從身後一眼認得出來。 唐遠的外表用一個字形容就是純,五官膚色身段眼神,無一處不清透得如剛從山泉裏撈出來的水晶石。被子被他踢到了一邊,身上的奶白色休閑套裝略微寬鬆,隨著他的睡姿打起皺褶,露出一截細白光潔的腰。 桑青時瞬間便理解了一個詞,叫盈盈一握。 大概真的一手便能握住。 床上的人發出一聲低噥的囈語。 桑青時忽地回過神,轉開視線,單手撫了下太陽穴,將荒唐且不合時宜的念頭甩開。 現在他要弄清楚這小孩兒為什麽會在他床上。 窗外天光比方才更亮了些,桑青時踱步至床邊,按下了自動窗簾的開關。 隔了幾秒,唐遠便本能地抬手去擋眼前。 他迎著光慢吞吞撐起半個身子,茫然地看著入眼的景象,呆了半晌兒,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好像窗戶的位置不對。 低頭看看身下的床,似乎床單的顏色也不一樣了。 正欲轉頭環顧,身後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男音。 “醒了?” 唐遠嚇得魂飛膽戰,幾乎是從床上彈了下去,活像隻怕人的貓咪在酣睡時被冷不防拍了屁股。 “桑桑…… 桑先生,你你……” 唐遠著實受到了驚嚇,說話嘴都不利索了,腦子也一片空白。 桑青時從沒有惡作劇的愛好,但不得不承認,方才的確是存了捉弄唐遠的心。見他此時無措又慌亂的樣子,又在心裏暗嘲自己無聊。 於是正了神色,直截了當地問:“你為什麽會在我房間?” 唐遠隔了張寬大的床看向桑青時,顯然是懵了。 桑青時沒再說話,隻挑著眉等待答案。 “啊!” 唐遠一下反應過來,難怪他一睜眼就感覺房間的布置不對,這根本不是他借宿的客房。 記憶回了籠,想起他昨晚黑燈瞎火上廁所時推得那左一道右一道的門。居然連進錯房間都沒有察覺。他窘迫地連忙解釋,生怕桑青時不信:“對不起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我昨天睡蒙了,上完側所還以為回得是客房,實在對不起。” 唐遠難堪得不知怎麽辦好,聽說有錢人規矩都多,又不好相處,要是人家介意就糟了。 桑青時注視著他,將他說話時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看在眼裏。 的確不像說謊。 不似別有用心。 唐遠見桑青時不說話,以為他在生氣,可憐巴巴地從床那邊繞出來,走到桑青時跟前試探著打起了商量:“我給你洗被子吧,還有床單,還有枕頭。呃…… 要不我賠你一套新的?” 事情已弄清楚,桑青時鬆了口氣的同時,竟還莫名感受到了點別的情緒。 唐遠見桑青時遲遲不應聲,心道完了,不會是連床都叫他一起賠吧。這種比酒店還豪華的實木床算上床墊得多少錢啊?他剛賠了便利店丟的煙和酒,再賠一張床恐怕連麵包都沒得啃了。 桑青時神情冷淡,不知在想什麽,唐遠隱約覺得他似乎用了一種自己看不懂的眼神上下掃視過自己全身,一轉而逝,不太明顯。 唐遠下意識也低頭看自己,而後恍然大悟。他急著自證,站得離桑青時又近一步,恨不能給對方看清楚,再聞一聞,“我這身衣服不髒的,沒有在外麵穿過,我洗完澡才換的,還有我澡也洗得很幹淨,真的。” 桑青時眸色暗了暗,視線帶過唐遠露在外麵的脖頸和手腕,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了,不用你賠,又沒尿我床上。” 唐遠一時無言以對。 幸而事情就這麽簡單地揭了過去。 五分鍾後,唐遠從桑青時的別墅落荒而逃,甚至沒等小葉子醒過來,去學校的路上才記起正事。他本來要和桑青時就小葉子生病的事談談,為小葉子多爭取一點重視的,結果反倒以自己賠不是收場,真是又懊惱又悔恨。 孩子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天就好得七七八八。桑青時從公司忙完回來時小葉子正在遊戲房拚樂高。 桑葉見到他,放下手裏的玩具同他打招呼。“青時哥哥” 這個稱呼是阿姨教他叫的,其實他並不能理解為什麽要叫一個叔叔年紀的人哥哥,明明他比湯圓舅舅看起來更像一個大人。 但他並不討厭這個 “哥哥”。 桑青時家中無弟妹,膝下無子女,完全不懂得如何與小孩兒相處,也說不上多喜歡小孩兒。隻是他覺得作為監護人,有義務提供桑葉有安全保障的生活。前天發生的事雖說是卡著點兒地不巧,但也怪他事先沒有考慮周全,心裏覺得非常抱歉。 小桑葉接受了他的道歉。 “青時哥哥,你今天早上有見到我們家湯圓嗎?” 桑青時考慮了一秒,覺得進錯房間這種蠢事,那顆白湯圓大概不會想跟任何人提起,索性瞞了下來,“沒有。” 小桑葉撅著嘴,看起來有點難過,自顧自地碎碎念:“昨晚他還給我念了故事書,早上起來就不見了。” 桑青時睜眼說瞎話,“可能有事情要忙,走得比較早。” 小桑葉低低哦了聲,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一下子興奮起來:“媽媽說湯圓舅舅要是一下變得很忙很忙,就是我要有舅媽了!” 桑青時沒接話,頓了幾秒,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態,問桑葉道:“你湯圓舅舅喜歡女生嗎?” 說完便後悔,怎麽能問個四歲孩子這種問題。 幸而小桑葉理解歪了,得意地揚著臉說:“湯圓說他最喜歡的是我。” 桑青時嗯了聲便準備結束話題。 “但在我出生以前,湯圓最喜歡的是一個大眼睛長頭發的女生,媽媽告訴我的。” 桑葉攤了攤手,表示他很同情,也很無奈,“但那個女生被人領養後,湯圓再也沒有見過她了,就沒當成我的舅媽。” 當初為了最有效率地解決桑葉的撫養權問題,桑青時找人調查過唐遠的背景,知道他是孤兒,六歲起就在福利院生活,直到唐雅大學畢業把他接出來,唐遠才上初中。 也就不難推測唐遠那段戛然而止的 “初戀” 是什麽年紀的老黃曆了。 可總歸對象是女生。 阿姨喊桑葉去洗澡,桑青時看了眼腕表,也快到他開視頻會議的時間,便和桑葉道晚安去了書房。第8章 夜場服務員的工作比唐遠預想得要有挑戰得多。人多事多,突發狀況更多,幾乎天天刷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加上音樂震耳燈光昏暗,他對煙味又敏感,每天下了班大腦都是麻的,全靠肌肉記憶搭車回家。 更難挨的是覺不夠睡,不止一次被同學誤以為通宵打遊戲,才長這麽重的黑眼圈。 專業成績也一路亮了紅燈,幾門課的期中分數都隻勉強超過及格線,要是期末不能追回來,平均他之前曠掉小考扣的分,難保不會掛科。 但他沒法停下每天奔波去打工的腳步,生怕稍有懈怠就讓銀行本就慘不忍睹的餘額見底。 劉經理見唐遠臨上班前五分鍾還抱著本書看,不動聲色地思索了片刻,見他旁邊沒有別人,整了整衣襟上前找他說話。 “這麽用功啊,大學生。” 唐遠聞聲抬頭,見是劉經理過來,以為要催他去工作,趕忙合上書要溜,“經理,我這就去集合。” “回來回來,不著急,沒到點兒呢。” 劉經理叫住他,指了指唐遠手裏,“這是要考試了?見你天天抱著書。” 唐遠老實道:“考完了,考得一般。” 說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把書抱在胸前又補充:“多看看,爭取下次考好點。” “這樣啊。” 劉經理麵露婉惜,拍了拍唐遠的肩膀說:“掙錢歸掙錢,不要耽誤學習。” 唐遠嗯了一聲便準備進去工作。 “我一直沒問過你,” 劉經理緊接著又開口,語帶關懷,“你說你一個學生,花費又不大,這怎麽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的,是有什麽難處嗎?” 唐遠想了想,用一句話簡短概括:“家裏要用錢。” “哦。” 劉經理拖著尾音,恍然大悟一般。 唐遠笑笑,便將這話題揭過。從小到大他見過最多的就是旁人同情的目光,早就習以為常,並不會覺得不舒服。隻是若非必要,他不會將自己的事主動說給人聽,特地換取同情。 “唐遠啊,我原來沒想到你這麽難。” 劉經理歎了口氣,“你缺錢,咱也不是沒有來錢的辦法,但有些事你不願意做我也就不勸你。” 唐遠知道劉經理所說的 “有些事” 是指什麽事,就是他來應聘那天,在門口遇上那兩個抽煙的男孩在做的工作。 他第一天上班便在包房裏看見其中一個,穿著設計感誇張的襯衫和緊身西裝褲,陪一桌女客人搖色子,贏了被輪番塞一嘴葡萄,輸了就一杯接一杯地自幹罰酒。他還碰見過另一個在洗手間催吐喝進去的酒,再若無其事出來對著鏡子洗手漱口整理頭發。 “這樣吧,看在你是個學生還要幫襯家裏,我給你開個先例。” 劉經理始終觀察著唐遠的反應,“你雖然隻當服務員,但要也能把酒賣出去,我按少爺公主一樣的提成給你,讓你掙點零花錢,怎麽樣?” 唐遠睜大了一雙杏仁眼,顯然十分意外。這地方酒賣得有多貴唐遠早就領教過了,聽說就算是中等檔次的紅酒,賣一瓶分的錢都夠他在餐廳腳不沾地幹兩個下午。 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唐遠千恩萬謝了好半天,保證自己一定努力,心情雀躍地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