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懷誌臉色格外難看,不知是因為眼下失控的局麵,還是被莊那句爸氣的,他沒有掏槍,隻是離開座位往外挪了一步,站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這個位置能保證不管莊想打電話還是要破門逃出他都能立刻阻攔。“小莊,我很感激你沒有把這一切告訴蔣危,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不適合太複雜的政治鬥爭。”蔣懷誌深吸一口氣,“我希望你能把這個秘密繼續保守下去。”“我什麽都不說,不是不想說,而是我不知道怎麽說。我不想告訴他你爸是個反革命分子,英才計劃從頭到尾是個騙局,人命不過是你們拿來實現政治野心的工具。我不想告訴他你爸用公安部的內部電腦發送消息,讓我爸背上黑警的名聲。我不想告訴他,到現在你爸還把你當個傻子,蒙蔽你,利用你,什麽事情都把你蒙在鼓裏!”莊突然站起來,重重地把茶杯擱在桌上。“我也不想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你輕飄飄一句話,就讓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那我呢?我爸平白無故被誣陷,替別人坐了三年牢,一個老黨員的三年誰能還給他?我死去的戰友、兄弟,他們的命誰來賠?我跟蔣危,我們倆,我們本來是最親密的人,是誰把我們變成現在這樣的?!”他從未有過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有些感情在萌檗之初,就被權力的漩渦卷進地底,然後在經年累月的推拉之下折騰得麵目全非。那是他們血一樣的三年。充斥著血腥、爭吵與仇恨,無時無刻不在以暴力相對,他們從無話不談的朋友、彼此最重要的人,變得相看兩厭,連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都覺得窒息。找到了問題的症結,卻發現這個問題無解。莊不願真的把蔣危送進監獄,也不可能罔顧同僚的天降橫禍、父親的牢獄之災,繼續當做什麽事都沒有就這麽過下去。他把自己鎖在這個透明殼裏,日複一日地熬時間。隻要蔣危沒有把殼子摘掉,國安的人沒有闖進家門,他就不用去麵對殘酷的未來。“都是共產黨員,軍委主席的位子誰坐都一樣。”蔣懷誌慢慢冷靜下來,換了套說辭,“你是個沒被政治沾染過的孩子,看待問題太固執。明年的兩會上要討論下一屆的領導人,北京塔項目是我們的底牌,新一批領導班子上去以後,你爸的事,自然會有個說法。”“為達到政治目的傷害人民,這和我入黨的初衷背道而馳。”莊不想把自己說得太高尚,但那些正義,都是基於他所承受的最真切的傷痛。他脫掉風衣,把襯衫的紐扣解開兩顆,很快冷靜了一下,對蔣懷誌說:“你進來的時候可能沒看見,國安的人就在小區外麵,之前是蔣危帶來的人攔著不讓進,這會兒,應該已經到門口了。”蔣懷誌撥開窗簾看了看,他記得來時小區對麵確實停了一輛政府機關的車,這會兒車還在,車上的人已經不見了。“這間房子裏有我手寫的檢舉材料,國安的人知道密碼,不管怎樣,他們今天一定能拿到東西。”莊的神情格外凜冽,“趁著手裏沒沾血,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上頭還有個正國級幹部頂著,主謀是他,你的事頂多雙開免職,判不到五年。如果你開槍,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蔣懷誌不由開始後悔今天來這一趟,但他不得不承認,莊分析的利弊很對,眼下這種情況沒有更好的選擇,“你到底要幹什麽?”“讓我出去,把案件真相公布於眾。”莊閉了一下眼,輕聲道,“或者不出去,我們兩個就在這兒等著,等蔣危回來,讓他來解決所有問題,您猜他會怎麽選?”蔣懷誌頓時覺得眼前一黑。他這個兒子,是個沒有什麽信仰的徹頭徹尾的混蛋。黨課上背的誓言過耳就忘,老子親娘的話也全當放屁,這世上蔣危隻信一個人,這個人才是他的黨章和信仰!他甚至開始想,如果蔣危知道了這一切,一定會大罵他老子害他談不成對象,然後二話不說先哄眼前這個外人,再一起把他推出去。蔣懷誌覺得他或許應該賭一把,賭自己在親兒子心裏還有點分量,但要是萬分之一的幾率賭輸了,想想那場麵和後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你這是在利用他的感情!”莊點點頭,眼裏透出一種難言的悲傷,“是啊,到現在,我也隻擁有這一樣東西了。”他約莫已經知道了蔣懷誌的答案,於是整理了一下衣服,向門口走去,這短短一段路他走了很久,每一步都走得無比遲緩,到了門口的時候,蔣懷誌突然忍不住開口。“我沒想過會輸到一個孩子手裏,輸了,我也認了,該我欠你父親的。但蔣危……”“你放心,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觀念是一致的。”莊扶著門把手,眼睫垂下來,鄭重其事地說,“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他。”第52章 蔣危到家時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他想著莊好長時間沒出門,下班後特意去了趟大排檔,挑莊喜歡的烤菜烤肉串打包了幾盒,準備今晚開個酒,兩人在陽台上吹吹晚風。結果提著東西在門口站了半天,西米露都沒有像往常一樣撲上來,蔣危關門換好拖鞋,到三個臥室挨個轉了一圈兒,人和狗都沒看見,他火氣已經有點上來了,就拿出手機準備罵人。下午的時候喬進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開完會蔣危才看到,那會兒要處理的工作太多,他想著很快就能回家,也沒及時回。這會正要給喬進撥過去,蔣懷誌忽然打進來,就像掐著點等他到家一樣,蔣危腦子一抽差點給他爹掛了,趁手滑前趕緊接起來。“喂?爸,這會兒正找狗呢,我家狗不見了。”電話裏蔣懷誌沉默了一下,說:“西米露我帶到這邊了,你今晚回家一趟吧。”“你來過我家?”蔣危腦袋裏瞬間一懵,很快他想到這是莊的家,他爸來過,那就證明有些事已經捂不住了,索性直接道,“爸,你見莊了嗎?我正找他呢,今晚先不去你那邊兒了。”“什麽我這邊,哪個才是你的家?你心裏還有你老子嗎?有你爹媽嗎?”蔣懷誌一聽他說話就來氣,擲地有聲地扔下兩個字,哐地把電話掛了,“回家!”蔣危在客廳坐了一分鍾,去洗了把臉,開上車就往家趕。到了家,蔣危一踏進大門就覺得不尋常,別墅裏燈火通明,首長夫人要睡美容覺,一般這會都休息了,但今晚卻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西米露臥在她身邊,抱著一個玩具,在寵物保姆的誘哄下悶悶不樂地啃一塊巨大的戰斧牛排。蔣夫人看上去像是剛哭過,眼睛紅腫著,兒子回家了也不像平時那麽激動,勉強笑了一下,輕輕柔柔地說:“給孩子專門請的阿姨,剛做了個溫泉spa,現在才吃晚飯呢。”蔣危摸了摸西米露,從保姆手裏接過肉排喂狗,邊喂邊說:“不用養那麽精細,他吃狗糧和生骨肉就行。”西米露看到熟人才提起興致,就著蔣危的手哼哧哼哧吃起來。蔣夫人在旁邊欲言又止地端詳他兒子,水光在眼睛裏一點點凝聚,好不容易緩和的悲傷又湧上來,她突然一把抓住蔣危的胳膊,“我這輩子還能抱上孫子嗎……”還沒說完,就哭了起來。蔣危一下子啞口無言。蔣夫人是個以夫家為天的人,在這種事上思維也很傳統。要讓他怎麽說?讓白遇河加大力度,早日研究出向導生子技術?代孕?孩子是兩個人的愛情結晶,隻有一個人的血脈,那能叫他倆的孩子嗎?過了好半天,蔣危抱起狗往她懷裏一放,安慰道:“四歲了,不哭不鬧的,這不比小孩乖?”西米露在他爹的示意下對將軍夫人搖了搖尾巴。蔣夫人哭哭啼啼地抱起狗,捏了捏毛孩子的耳朵,又開始抹眼睛。“這可是在西敏寺比賽拿過兩次bis的狗,比你那考試30分的兒子強多了。”蔣懷誌從樓梯上走下來,把一本證書往妻子麵前一丟,慢慢掃了他兒子一眼。“爸,莊是不是讓你帶走了?”蔣危看清那樣東西,皺了皺眉,“把西米露的東西拿到這邊幹嗎?我倆不準備搬回來住。”他這時候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以為是軍委把人帶走了,隻要人還在他的權利範圍,總是能弄出來的。所以他現在還有心思哄著蔣夫人,既然都知道了,不如趁機跟家裏攤牌,人就認定這個,這輩子都不可能改了。蔣懷誌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大了些,指指樓梯:“到書房說。”蔣危跟他爹到了書房,剛一關上門,就急不可耐地說:“爸,莊說922案還有內情,我最近正在盤問他,很快就有結果,你先把人還給我。”“人不是我帶走的。”蔣懷誌背著手走到桌子後麵。“喬進跟我說,你今下午去家裏了。”蔣危憋不住道,他開車來的時候特意問過,心裏有了底,才敢來跟他爹談,“好歹也是一家人,爸你抓自己家裏人,鬧大了多難看。”蔣懷誌重重地哼了一聲,沉著臉說:“你那幾個警衛員確實是我撤走的,狗也是我看沒人管才帶回來的,別的人跟我無關,莊有手有腳,他不想離開自己的家,我還能拿繩子綁著他走?你當你老子是匪幫嗎?”蔣危心裏亂糟糟的,就一句話:“人在哪?”“找上他的是國安,我也無能為力。”蔣懷誌說,“你們西城那個家今天搜查過,看不出來吧,政治部的人動手就是幹淨,這種機關等同白虎節堂,國家安全重地,誰也別想把人弄出來。”蔣危感覺腦袋嗡嗡的,刹那間一片空白,過了很久才拿起外套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莊當晚被請上國安部門的車。來的幹事看完他的檢舉材料之後,就意識到這是一件大案,於是立刻打電話向上級匯報,國安部很快又派了一輛帶無牌的防彈商務車,莊一上車他們就拉起四麵簾子。車子沒有去國安部機關大樓,而是七拐八拐,最後停進一個僻靜的院落。那應該是國安方麵的另一處辦事地點,莊被戴上眼罩,由兩個人帶進電梯,一直走到住的地方才允許睜眼。房間布局和留置所差不多,都是能防止自殺的軟包裝修,空間很寬敞,生活條件上不會降級,但住在這種地方的心裏壓力不是一般大。有一整麵牆都是深色的單向玻璃,外間會有人24小時監控,記錄他的一舉一動。“先在這兒休息一晚,明天政治部的主任來找你談話。”國安幹事把他遞來的檢舉材料建檔、錄入、備份,然後讓莊按上手印,簽字確認。這晚莊躺在床上,幾乎沒有合眼,他以前睡覺不認床,出外勤遇到特殊情況時,隨便找個不打烊的快餐店也能睡著。這一年遇到的事情太多,他睡眠越來越淺,即便沒有動靜也會時常驚醒。第二天早上,幹事給他送了份食堂的早餐。談話時間定在九點,莊提前吃完飯,就在房間裏靜靜地等著。八點半的時候,負責他的幹事突然過來,說有個人要在談話前見他一麵。在談話室,莊見到了蔣危。隻是一夜的時間,他就跟去了趟維和戰場一樣,胡子拉碴,頭發蓬亂,軍裝外套亂七八糟地搭在胳膊上。這一夜裏蔣危想了很多,他想起兩人二十年的點點滴滴,他想起自己放過那些狠話,他覺得自己會哭,為他做過的那麽多那麽多努力,為這些年無望的付出與執著,或者應該心狠一點,如他所言把視頻發給所有電視台的台長,是莊先轉身的,是莊甩了他,他怎麽報複對方都不過分。但是他哭不出來,也不會真把視頻給別人看,狠話終究隻是狠話。他找了所有的關係,在等候室等了一晚上,用盡畢生所學在心裏寫小作文,幾乎把所有能想到的詞匯都想了一遍,直到幹事把莊帶到麵前,他才發現他什麽也說不出來。“我說過,隻要你不放棄,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所有問題,無論有多大的困難,我們一起應對就能越過去。”蔣危嘴唇翕動著,唇上有很明顯的幹裂,他準備了那麽多話,最後卻隻是頹然地垂下眼去,說了一句,“……是你放手了。”莊衣冠整齊地坐在沙發上,什麽也沒說,那身白襯衫和黑風衣穿在他身上永遠有種至冷至沉的美,遠看時似山水清冽,眉眼間都斂聚清澈的雲霧。“你先轉身的,那我也不等了。”蔣危把煙按進麵前的煙灰缸裏,起身離開了談話室。第53章 莊依然坐在原地沒有動。他望著那個四方的玻璃煙灰缸,望著那半支斷煙,目光放得很空,好像沒聽見蔣危出去時刺耳的摔門聲,整個人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塑。幹事進來看了一眼,說:“紀委和政治部的人都到了,現在可以開始嗎?要不要緩一緩?”“不,直接開始吧。”莊的目光從那支煙上移開。談話室的門十分厚重,一關上,走廊裏的聲音就被完全隔絕在外。蔣危聽不見裏麵說了什麽,他靠著白牆,渾身都在發抖,潮熱的水從脖頸一直灌進領子裏,擦又擦不及,隻能把臉埋進手心,肩膀止不住抽搐。都說男人流血不流淚,然而直至今日蔣危才發現流淚也可以比流血還疼,心髒像被活生生鑿開一個孔洞,把心頭血一泵一泵地往外抽,身體裏的水分都快要流幹在這個房間門口。結束兩個字由他親口說出,比從莊嘴裏聽到更痛苦一萬倍。這段感情裏握風箏線的人一直是他,拽著扯著走了二十年,他放手了,就真的結束了,風箏不會自己飛回來,隻會漸行漸遠,最後徹底消失在他的生活裏。一想到這些,蔣危做什麽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站在八點鍾的朝陽裏,任由走廊盡頭窗口射進來的日光籠罩住全身,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程昱來的時候,樓道裏就那孤零零一道身影。“蔣危!”他還以為莊在國安這出了事,快步跑過去,領帶都歪到了一邊,“怎麽了?裏麵沒出問題吧?”蔣危張了張口,嘴唇顫抖著,半晌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們分開了。”他的聲音低微到近乎於無,程昱讀唇語看懂了,不由一默,看著蔣危潮濕的眼角,即便有幸災樂禍的想法也笑不出來了。這樣的結局麵前,終究還是同情占了上風。蔣危抓了抓頭發,漸漸恢複了平時的冷靜,“你怎麽來了?”“我跟我哥來的,紀委要出個人參與談話,那邊派了他。”程昱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指指隔壁那間屋,“我要到監控室去旁聽。”“你去吧。”蔣危退後一步,讓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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