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載導航提醒他輸入目的地,蔣危心煩意亂,直接把聲音關掉了,緊接著一腳油門踩下去,直奔北戴河老幹部療養中心,一路上闖了多少個紅燈他都沒注意。兒孫都已是能獨自撐起一片天的年紀,蔣老爺子就很少過問家裏的事。他今年整壽九十,老婆子也八十出頭了,每天最樂意的事就是跟隔壁老政委看報耍貧嘴,睡前喝一碗老太太親手衝的藕粉,夜裏枕著愛人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蠶沙枕入睡。外界的事他不問不管,不代表他不聽不看。蔣危把車停在門前,開車來這一路上他把情緒平複了一下,站到老爺子麵前時已然沉穩冷靜。蔣老爺子躺在門口的藤椅裏,左手拄著拐杖,右手疊在左手腕上,掌心盤著兩顆碩大的珠子,他眼睛不花,蔣危那輛招人眼的大g剛一進院子就看見了,但一直沉著氣,到現在也沒開口。蔣危不得不出聲打破安靜:“爺爺,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老爺子哼哼著,撥弄那兩顆夜明珠頭也沒抬,“這麽大個人了,屁大點兒事還要找你爺爺商量,你光長個子不長腦子嗎?”“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我不知道是對是錯。”蔣危在老爺子麵前向來說話很收斂,他皺著眉,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道理上我認為是對的,但情感上……”蔣老爺子盤珠子的手一停,表情一肅,嗬斥道:“你在部隊那八年白待了?說話辦事怎麽婆婆媽媽的!道理上認為是對的就去做,做錯了就承擔後果,這麽簡單個事想不明白麽?”蔣危低下頭,沉著聲音緩緩說:“這個後果,可能會傷害到親人……”“沒有什麽錯誤彌補是不需要代價的,誰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誰犯了錯誰來買單,身邊的人做錯事情、走錯路,你指出來了,讓他挨批了,那不是你的錯。如果他因為這個事兒膈應你,那就是他是非不明,曲直不分,他對不起這身軍皮!”老爺子一生戎馬刀槍裏麵講道理,話到激動處,仍有殺伐果斷的意味。蔣危揣在口袋裏的手緊了緊。他帶著那些文件離開家門的時候就有了主意,但他跨不過心裏那道坎,跨不過那個親情羈絆的枷鎖。“我堅信亡羊補牢,為時不晚。”老爺子搖晃藤椅的幅度慢下來,不知想起什麽,又添了一句,“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蔣危沉默下來。其實他現在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跟著姓王的賭一把,把這條路走到黑。蔣、陸都是軍隊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爸握著離京最近的一支部隊,北京塔裏還有近萬名登記在冊的變種人,軍事實力完全可以碾壓世界上最精銳的雇傭兵。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盤踞了很久。但若是選擇了這條路,忽略風險不談,真到了成功的那天,他和莊就徹底站在了世界的兩端,再也沒有任何可能了。“你要是不走正道,走錯了路,老子抽死你!”老爺子像是看出了他內心的動搖,突然抄起拐杖。蔣危習慣性地一躲,避開了才發現棍子根本沒落下來,老爺子隻是把拐杖掉了個頭,用彎進去那個手握的把撓了撓後背。“對了。”蔣危臨上車之前,蔣老爺子突然把他叫住,“我孫媳婦呢?”蔣危愣了一下,悶悶地說:“還……還沒找。”“前麵那個呢?混賬東西,連你爺爺都想蒙!”老司令生氣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麵。“分了。”蔣危老老實實說,看著老爺子的臉色,一副對他這個答案十分不滿的樣子,蔣危腦子裏靈光一現,突然福至心靈地開口補充:“但我可以追回來。”“那還不快去!”第55章 這一年四九城的春天來得格外晚。針對黨內的暗中整肅行動進行了一個月,戰線不斷拉長,無論對國安和紀委,還是對他們的調查對象,無疑都產生了極大的精神壓力。在國安特情人員的緊盯下,那天蔣危穿著軍裝,開著自己的車,拿著一遝文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西山指揮所。警衛員層層向上申請,獲得批準後把他帶到了蔣懷誌的辦公室。誰也不知道父子倆那天談了什麽,隻聽說蔣危出來的時候,身後追著砸上來一隻青花瓷的茶杯,杯子落在地板上,碎片減了門外的秘書一臉。他們首長在屋裏摔東西,蔣危一動不動,任由椅子詞典什麽的都往身上砸,最後蔣懷誌把軍帽一摘。“你走吧,你現在長大了,是個人了,這個家也不由我說了算了。”蔣危咬著牙,硬是頭也沒回,快步離開了總參謀部。外麵的國安幹事不知道地下發生了什麽事,光看見蔣危去見他爸了,這人聽過他們國安的談話內容,跟檢舉人也有親密關係,幹事們不敢放鬆,立刻上報給了政治部的頭兒。政治部主任也摸不透蔣危要幹什麽,蔣家父子在海內外的賬戶都被凍結了,簽證也暫時扣下來,就是要防止他外逃,姚清擔心這爺倆兒被逼上絕路,一上午眼皮直跳,沒想到中午吃飯的時候蔣危主動找上門了。“咱們盯的38軍那個姓蔣的,說他跟莊警官分了,這兩天他把家裏不要的東西整了一下,莊警官在北京沒別的住處,就送到咱們這兒來了。”匯報的人猶豫不決,“頭兒,放還是不放?”姚主任停筷思索了一下:“莊用過的東西他都不要了?如果我沒記錯,那個房子產權不在蔣危手裏吧?”“是,房子是莊警官用公積金買的,但是他們結婚那會兒,蔣危把紐約一套價值一億美刀的房子過戶給他了,現在離婚要分財產,聽蔣危的意思,想把三環這套房要過去。”“敢在美國置辦豪宅,早晚都給他查咯。”姚主任輕哼一聲,放下筷子,拿起餐巾紙擦了擦嘴,“放進來看看他要搞什麽名堂。”人都不太相信蔣危能幹出離婚要房這種跌份兒的事,蔣家又不差那一套房子的錢,怎麽說也分得體麵點,再要鬧上社會新聞就沒意思了。而且想分財產很簡單,直接把紐約那套房子拿回去就行了,莊買的三居室價格還比不上那十分之一。姚主任斷定蔣危醉翁之意不在酒,來見莊一定有別的目的,這倆人說是分了,真分沒分誰也不知道,要是借這個送東西的機會傳遞消息,正好給姓蔣的也抓起來。於是姚清馬不停蹄趕到監控室,監聽器攝像頭都架起來,十幾雙眼睛盯著莊的房間。結果蔣危就拉來一個床墊,擱在門外,什麽也沒說,連門都沒進就轉身走了。等到第二天,同一個時間點,蔣危又開車來了一趟,政治部幾個人如臨大敵地看著監控,這回他把莊的睡衣拖鞋拿來了,同樣連人的麵都沒見。連續十幾天,天天打卡一樣往這跑,幾乎搬空了整個家。姚主任總算咂摸出不對了。第一天幹事把床墊搬進去時,還幸災樂禍地跟莊說:“你男人不要你了,要跟你分家產,你用過的東西全叫他丟出來了,沒地兒扔去,就打包送到咱這邊。”那時莊看著書,抬頭瞥了一眼,神情格外平淡地說了一句:“那我謝謝他。”結果接下來的幾天,東西一樣接一樣添補進來,莊在談話室睡著小十萬的床墊,踩著舒適趁腳的羊羔毛棉拖,睜眼就能看見窗台上一排爭奇鬥豔的花,蔣危把家裏他的書和遊戲機都搬來了,莊每天還能娛樂一下,又不用上班,比大樓裏那些幹事住得都舒服。姚主任進去時眼前一黑,短短半個月,他的談話室就被弄得麵目全非,這是來留置調查的嗎?把他這當成躲事非享清福的地方了?蔣危把家搬過來好像還嫌不夠,抱著狗跟國安的人叮囑:“它叫西米露,是條薩摩耶,每天要遛兩個小時,不定時喂兩頓,可以吃狗糧,也可以吃生骨肉,但是一定要搭配西蘭花和蔬菜凍,喜歡喝青海老酸奶。”“蔣處,狗就不必往我們這送了。”姚主任咬牙切齒。“那不行。”蔣危把狗往腋下一夾,認真地說,“這是前任養的狗,留在家裏耽誤新人進門。反正東西我不要了,我見不到人,就勞煩你們轉交給他。”“誰養跟誰說去,我們不幫你養狗。”姚清快要瘋了,這狗掉起毛來跟下雪一樣,才站這兒說了兩句話,西裝上就全是白花花的狗毛!蔣危不情不願地歎了口氣:“那好吧,就勞煩你開下門。”姚主任黑著臉把鑰匙往鎖孔一捅,門都懶得開甩手就走,他現在隻想把眼前這人丟進談話室,門鎖死,最好一輩子也別出來,這倆人真是什麽鍋配什麽蓋,般配極了!莊見到蔣危沒有半點意外,從第一個床墊送來時,他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有些事情既然知道躲不過逃不掉,那就隻有坦然去麵對。他合上書,有些無奈地輕輕歎氣:“你這是圖什麽呢。”“西城那個房子我不住了,打算清空搬出去。”蔣危彎腰把西米露放在地上,西米露立刻躥出去,搖著尾巴奔向莊,跳起來扒著他的膝蓋蹭來蹭去,“咱倆好歹夫妻一場,這些東西扔哪都是扔,不如扔給你,幫你改善一下生活條件。”蔣危以為這段話說出來,會是冷酷的、嘲諷的,就像每對不歡而散的情侶一樣,但話音落地時,卻平淡得如同久別重逢,他默默打量著莊,輕聲問:“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莊按著書的頁腳,微微張了張口:“……一個月罷。”“一個月加兩周加三天,總共四十七天。”蔣危驚覺他們已經分開了如此之久。缺失在莊生命裏那四年,讓蔣危對分別有種無法言喻的恐慌,他調回北京後,申請去了離家最近的部隊,就想每天都能回家。即便有時候出任務,也一定趕最早的航班回國,絕不在外地多停留一分一秒。若不算那空白的四年,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這麽久,隻是四十七天,蔣危就覺得眼前的人好像眉毛頭發都不一樣了,他又錯過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外麵的事情解決了?”莊突然問。“基本吧。”蔣危語焉不詳地說,指了指角落的監聽器,“不讓談這個。”“既然是來送東西,沒什麽事了就回吧。”莊慢慢在沙發上坐下去,讓西米露跳到他腿上,細長的手指插進茂密的皮毛裏,輕輕撫摸著狗狗的脊背。他垂下睫毛,身後各色蘭花搖曳,日光在他頭發上斂落一縷窈窕的金。蔣危盯著他望了片刻,抬頭看了看房間:“這邊好像沒有能放食材的冰箱,以後我每天過來,給西米露送飯。”莊無可無不可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個性蔣危很清楚,不能接受的事一定會當場甩臉,隻要他沒嚴詞拒絕,就說明還有回旋的餘地,在蔣危這裏也就約等於反抗無效。蔣危沒再多留,一句話也沒多說就出來了。莊雖說默許他,可姚主任不樂意了你來這幾天已經把國安上下折騰得夠嗆,還敢讓你天天來,沒完沒了了?趁蔣危到院裏開車的時候,姚主任很嚴肅地跟他說:“以後不準來了。”蔣危降下車窗,叼著煙悍匪似的拿眼睛斜他:“那狗你給我養?你那點到手工資,買得起西米露一個月的口糧嗎?”“有什麽吃什麽,不吃就餓死。”姚主任態度也很強硬。國安大樓允許你養狗就不錯了,還挑挑揀揀提要求。蔣危一手撐著方向盤,半天沒動,等到嘴裏這根煙見了底,他把煙拿下來,伸到窗外去磕了磕煙灰,慢條斯理地說:“我可以提供案情信息,給我也辦個暫住證吧。”“你什麽意思?”姚主任皺起眉頭。“意思是我手裏有你們想要的東西。”蔣危揚手一拋,把煙頭扔進不遠處的樹坑,“我要的也不多,主動交代違紀情節有功,給我們家人辦減刑,讓我每天來送一趟狗食,我就把東西給你。”姚清剛想嗬斥他亂扔煙頭,一聽到蔣危的話,卻罕見地沉默下來,蔣危在這個時候提出可以自檢自舉,無疑對收網行動有莫大的幫助。“量刑要軍紀委和中紀委來定,後麵那個條件……”他斟酌著說,“先把東西拿出來看看,要是能用上,別說暫住證了,你跟前任和狗睡一個屋我都沒意見。”蔣危哼笑一聲,從副駕駛座上拽來一個文件袋,拋給他。姚主任拿著東西,還是猶疑不定,鷹隼一樣的目光在蔣危麵上劃來劃去,“這麽輕易能讓你放棄抵抗,我屬實沒想到。”畢竟在這之前,國安都做好了跟蔣家人血戰到底的最壞打算。“誰讓我家政委思想教育做得好呢。”蔣危哈哈笑了兩聲,笑意遮掩了眼中淡淡的掙紮。把這份東西交出去,不管是他,還是他父親,都沒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組織能看在他有投案意願的份上從輕發落。姚主任有些無語地後退半步,示意門衛給蔣危的車放行:“我還是個沒有什麽感情經曆的單身人士,你們二婚結婚又離婚的,大可不必這樣傷害我。”從那之後,蔣危每天都會來一次。莊不知道他跟政治部的人達成了什麽協定,隻是時常看見他的身影,有時候莊在窗戶邊澆花,拎著小噴壺抬頭一看,就發現樓下多了一輛熟悉的車,蔣危靠在車門上抽煙,就和從前無數次在家裏陽台上看到的景象一樣。那種感覺很奇妙,他們明明已經分開了,兩人都處在政治漩渦的風口浪尖上,但總給他一種錯覺,恍然間時光好像和過去漸漸地重疊到了一起。姚主任允許莊每天下樓兩個小時,遛西米露,按照姚主任的想法,本來不樂意這掉毛怪滿院子亂跑,但在西米露咬壞了兩個公款買的沙發之後,狗主人還不肯賠錢,他就隻好咬咬牙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