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個在遊戲規則中鑽到空子的小孩,眼裏閃著興奮的光,直接抱著莊滾進被子裏,那盆雞蛋從床角滑下去,在地毯上骨碌碌滾了幾個圈。蔣危對這種事的興致就像他對莊的喜歡,沒有來由,又洶湧熱烈。他不知疲倦地索取,沒有休止地宣泄,直到天光乍破,一線初胎的日光穿透層雲,從簾帷的間隙裏將薄金灑落在床沿。天明的時候莊終於得以闔眼,他疲倦至極地伏在床褥間,呼吸淺嚐輒止,很像大院老牆根上那隻慵懶的大白貓,蔣危睡在身側,一手支著頭,用指腹輕輕蹭他耳後白嫩的軟肉。莊很少會像現在這樣允許他睡這麽近大多數時候蔣危還沒做什麽,就會被他以各種理由打發下床,要麽是洗澡,要麽是喂狗,折騰完回來莊早睡著了。他從莊的耳根摸到頸窩,一會兒扒拉兩下耳垂,一會兒梳梳他的碎發,沉浸在這種幼稚而毫無意義的遊戲裏。莊抱著枕頭睡得很沉很乖,大半邊肩頸露在外麵,香草冰淇淋一樣的質地,骨骼的形狀並不特別嶙峋,是一種被仔細溫養過的玉似的潤,但線條輪廓格外淩厲,像極了蔣老司令掛在堂屋裏的三棱軍刺。蔣危很多年以後細想,他對莊的癡迷似乎就起源於那把軍刀。第7章 蔣危和莊出生的90年代初,正是計劃生育最嚴那幾年。那時候玉泉路一整條街都是獨生子女居多,沒有兄弟姐妹,他們這些三代就按資排輩,按照爺爺的軍銜來算,蔣危排老二,莊排老三,上頭還有個總參謀長家的陸大少爺。莊的爸爸是西北考來的大學生,婚後改隨了妻子姓,嚴格來說算入贅,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還是由老爺子做主。蔣老司令和莊老政委在長征的時候就做搭檔,同生共死幾十年,真正的革命友誼,兩家又是一兒一女,當初也不是沒想過把兒子和女兒撮合到一塊,奈何蔣老司令生了個混球,沒敢送去禍害老戰友家的女兒,就把主意打到了孫輩身上。蔣家媳婦和莊家女兒有喜,前後隻差了一個月,倆老人一琢磨,尋思著先在娘胎裏就把事定下來,於是就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修書結契,指腹為婚。結果蔣家生出來一看,帶把的,莊家生出來一看,還是個男孩,一場婚約隻能就此作罷,往後誰都不提這事。蔣危從小就不讓人省心,偷雞摸狗,打家劫舍,好孩子幹的事他一點都不幹。大院裏的人經常見蔣老爺子老當益壯地抄著拐杖,趕鴨子似的攆著寶貝孫子從大院東門一直到最西頭,邊打邊喊: “給你起這個名,老子讓你居安思危,沒讓你去危害社會!”每回蔣危被按在院子裏扒了褲子打時候,莊就坐在二樓的廊道口,搬一隻小板凳靜靜看著,那眼神兒特傲特冷淡,帶著一種好寶寶看壞小孩的獨特優越感。莊的媽留過洋,柏林洪堡大學的高材生,從來都喜歡穿一身碎花裙,優雅得像二三月停在枝頭的玫瑰。教出來的小孩也特別精致,衣服永遠幹淨清香,作業寫得字字工整,下午四點放了學,小莊會在二樓東頭的房間練一個小時鋼琴,然後準時洗漱吃飯看新聞,跟他們這幫泥腿子格格不入。回頭看小莊和蔣二少的成長史,就是天下地上兩個極端。三歲的時候,蔣危被老爺子抱在懷裏打,莊在旁邊靜靜喝酸奶。四歲的時候,蔣危被老爺子按在地上打,莊站在二樓乖巧地唱琴譜。五歲的時候,蔣危被老爺子追著屁股打,莊背著書包斯斯文文地從旁邊過,看都不看他一眼。六歲了,蔣危還在白天惹事晚上挨打,莊已經把一摞獎狀搬回了家,聽說在學校被班主任誇了,那天晚上,莊局長買了一隻蛋糕獎勵他,小莊吃得滿臉是奶油。一家歡喜一家愁,小莊開開心心接受大家表揚的時候,蔣危正在隔壁被打得嗷嗷直哭,邊哭邊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拉進自己的陣營他蔣二少學不會近朱者赤,但可以把別人也潑成黑的。於是第二天一放學,他就特別積極地跑到莊他家樓下,扯著嗓子喊“莊莊,你下來,我帶你去偷陸伯伯家的桃子。”二樓好一陣子沒動靜。過了半天,小莊噠噠噠地跑出來,從欄杆縫隙往下看。他個頭還小,才剛剛能摸到欄杆,於是脫掉了拖鞋,兩隻雪白的腳丫子踩在欄杆最下麵的邊上。蔣危以為他要跟自己說話,趕忙往前走了兩步,就看見莊費勁地把盆端起來。嘩啦!一盆洗腳水從天而降,直接把蔣二少爺潑懵了。莊把盆一扔,扒著欄杆朝下喊,聲音像十二月剛掰開的雪梨,脆生生的,仿佛還帶著股清甜:“趕緊滾蛋,當心我告你媽。”兩人就從此結下了梁子。蔣危開始熱衷於給莊找不痛快,上課坐後麵拽他頭發,走路扯他書包帶子,放學搶他酸奶,針鋒相對,麵子上一點都不讓。背地裏蔣危努力實現自己逼良為娼的目標,今天跟李恒說莊紮小辮,明天跟程昱說莊穿裙子,吹得跟他親眼見過一樣,不到一個月,整個軍區大院都知道莊是他老蔣家的童養媳,他們還給莊起了個外號,明麵上叫他三少爺,轉過身就喊他三公主。在大院那群壞小孩眼裏,莊一直是個遙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插在瓶子裏的花,要小心愛護著當美景一樣去欣賞,誰欺負莊哭鼻子,回家準得挨爸媽一頓批。後來經過渲染,人人都覺得這花被蔣二少抱回家了,於是走哪都會不經意問一句,哎你那小媳婦去哪了,這種將世間美好之物私有的感覺大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蔣危也越來越沉浸其中。七歲那年夏天的某日,學校歡迎某個領導下來視察,校門口擺了花壇,紅花鋪底,大朵不是這個季節的珍稀金絲菊填成字。蔣危放學吊兒郎當地往外走,覺得那金黃的金絲菊好看,偷偷薅下來準備回去孝敬他媽,經過莊家門口的時候,就跟皮癢了似的忍不住想去看一眼。喊了兩聲,沒人應,蔣危就直接推門進去了。緊接著屋裏傳來一聲尖叫。莊站在花灑下,手裏拿著擦了一半的起沫網,全身沾滿雲朵似的浴花。“操,你喊什麽。”蔣危被他嚇了一跳,正要戲弄兩句,就見莊睜著那雙大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很快在那張嫩白的臉上連成一串。蔣危一下就慌了:“你、你哭什麽……操了,又不是女的,看你一下咋的了?”莊哭得打嗝,一句話都說不上來。蔣危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把手裏的花往前一遞,結結巴巴的:“給你給你,別哭了,老子剛在學校門口拔的,還新鮮著呢。”那掙紮的表情就像要對一個戰場上的死敵邁出了和解的第一步。莊不理他,用手背不停抹眼角,眼睛紅得像兔子,搞得還真像被人欺負了一樣。蔣危覺得不妙,這整個就是一案發現場,莊哭了,他就是唯一的嫌疑人,這要給老爺子知道非把他腿打斷。於是關上門走過去,很別扭地拍了拍莊的背,安慰說:“你別哭了,跟女孩子一樣。”莊不哭了,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就是在這一瞬間,蔣危突然發現,眼前這個人是很符合“美”的定義的。莊那張臉生得很漂亮,像年畫上粉妝玉砌的紅襖娃娃,身子和腿的比例極符合老師講過的黃金分割比,眼睛是很純粹的黑,任誰看了都會在一瞬間沉靜。對著這雙眼睛,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尤其是他哭的時候。他即便是哭,也會把背挺得很直,脊柱形成一個筆直流暢的線條,如同一把剛出鞘的軍刀,還沒有開刃,溫潤中斂藏鋒芒。就像蔣老司令堂屋牆上掛的那把三棱軍刺,其中鋼鐵般的意誌,一直被當作訓誡後輩的家風,早就刻進了蔣危的骨子裏,不可磨滅。直到後來蔣危才知道,那是莊與生俱來的一種特質,對待人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行為方式,溫柔而堅毅,永遠平和,永遠不屈不撓。蔣危對莊的態度產生了一個微妙的轉變。外人麵前他依舊每天找上門,跟那個時代很多不學無術的混混一樣,變著法兒地欺負他,用幼稚的手段博取莊的注意。但是玉泉路沒有一個人敢找莊的麻煩蔣家媳婦的名片貼在莊背上,他看不見,但已經傳遍了整條街,誰敢動莊一下,那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就是跟他們整個大院過不去。他對莊有了極強的領地意識。他以為這種無言的庇護會一直偷摸下去,直到兩個人最終長大,各奔東西,誰也不會主動揭開。可是有一天放學時,莊主動給他包裏塞了瓶酸奶。酸奶這玩意兒不值幾個錢,但那是每個班主任發給好孩子的,用錢能買到同款,買不到上頭小紅花的標簽。蔣危喝完酸奶,把玻璃罐子洗幹淨,晾在窗台上,第二天偷偷又買了一罐新的倒進去,四處跟人顯擺上麵的小紅花。這麽顯擺到第四天,莊忍不住了,皺著眉頭無比嫌棄地跟他說:“你別喝那瓶了,再放都臭了,以後我的奶都給你好了。”從那以後,他喝莊的酸奶,抄莊的作業,放學兩個人一起回家,莊的洗腳水也要蹭著一起用,兩個人四隻腳把水潑的滿樓道都是。情感的幼苗早已在萌之初就變了味,但彼時誰都沒有察覺到那份情誼中細微的差別。這份友誼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等到畢業那天莊喝多了,靠在他肩上說起當年事原來七歲那年莊一看見他就哭,隻是因為得了會見風落淚的慢性結膜炎,跟害羞、暗戀什麽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到那個時候,走偏的心已經收不回來了。莊隨隨便便一句話,哪怕隻是很平常地喊一聲蔣老二,就能讓蔣危心花怒放好久,生氣時的怒罵落在他眼裏也宛如情人打情罵俏。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去摘隔壁陸軍長的桃子,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僅僅這個過程就足以讓人愉悅。對床上這事也一樣,即便莊穿著警服,板板正正地站在崗亭裏值哨,蔣危也能從那一絲不苟的領口裏咂摸出一絲性感,他剛去部隊那幾年,跟他同期的二代公子哥裏,有半夜違反紀律抱著手機跟情婦幹壞事的,有趁著休假的時候結伴去逛八大胡同的,蔣危隻在床頭掛一張高中畢業那年他和莊的合照,一掛就是四年。那張照片承載了太多十七歲的秘密,他在被窩裏偷偷地想念,在起床時不經意地掃一眼,那種力量一路支撐他捱過了無數個艱苦的日子,幾乎囊括了他這一生所有想說不可說的幻想。對蔣危而言,莊就如同盛夏三十八度的驕陽,照進他整個張揚恣意的青春。直到最後一絲餘熱燒盡,相片泛黃,笑容老去,也洗磨不掉這種自幼紮根的喜歡。第8章 莊一直從天明睡到了下午六點,期間分局有五個電話打進來,他眼皮都沒動一下。這對一個訓練有素的刑警來說實在太不尋常,蔣危想了想覺得不對,手在莊頭上一摸,溫度高得嚇人。他趕快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三兩下把莊收拾好,撂在車上朝附近一個私人醫院開去。醫院是陸家開的,莊跟蔣危處對象這三年,沒少往這邊跑,一來是他羞於去轄區內的公立醫院接受醫生盤問,二來蔣危也不樂意讓外麵的醫生隨便碰他。到的時候陸則洲已經等在停車場了,看到車他熟練地打了個手勢,一邊讓身後抬擔架的護工過來,一邊往車窗內看了眼,譏道:“挺好,這個月kpi又能提前完成了。”蔣危沒空聽他陰陽怪氣,拒絕了上擔架的建議,拉開後車門把莊抱出來,親自送到三樓的檢查室。已經是下班時間了,走廊裏沒幾個人,陸則洲敲了兩個主任室的門,裏麵都空著,幸好會診室還沒有鎖,就指著蔣危把人放在裏麵的檢查床上。陸則洲給西裝外麵套了件白大褂準備進去,蔣危原本已經站到窗口去抽煙了,眼角瞥見他把手搭在門把上,立馬把煙從嘴裏拿下來:“你們醫院沒女醫生嗎?”他清楚莊的取向,從小到大莊就沒對誰表現出那方麵的興致,蔣危一直懷疑他有性冷淡的毛病。檢查身體這種事是個女的最好,哪怕漂亮得美如天仙,也不會讓蔣危產生危機感。“現在是下班時間,女醫生也是人,也要正常調休,而且,不要懷疑我的職業素養。”陸則洲看見蔣危眼裏噴火,一副要衝過來把他生吞活剝了的樣子,他想了想,無奈地摘下了口罩,“好吧,那我讓白院長來。”蔣危這才背過身去,麵朝窗外吐了一口煙圈。白院長是陸將軍娶的填房,北京這個圈子就這麽大,人還沒見過麵,當時政審沒過基地政委不肯批這婚事,陸家竟然就從總參大院搬出去了。蔣危心煩意亂地望著樓下車水馬龍,半天了身子晃都沒晃一下,陸則洲從後麵拍拍他的肩膀,伸手要了根煙,沒有點,就在食指間轉著,朝門內揚了揚下巴,問道:“莊部長,什麽情況。”“三年前922版納那邊結案,押解嫌犯,車在延慶翻了。”蔣危簡短地說,在窗邊撣了撣煙灰,眉心皺出一條很深的溝壑,“人在雲南就移交了,從機場到北京,路線和時間都是公安部負責的。我這邊倒是有點眉目,牽扯太大不方便給專案組說。上麵懷疑公安係統有黑警,拿不到證據,隻能先把人拘起來,就這麽一直膠著。”“略有耳聞,大案。”陸則洲點頭,“軍方和武警聯合起來追捕這麽久,逮住了又在公安手裏沒了,也別怪軍委著急上火,擱誰不生氣。”“那輛車上還有507所要的東西。”蔣危換了個姿勢,轉過來背靠著窗台,不錯眼地盯住十米外緊閉的房門。“國安委507研究所?”陸則洲怔了一怔,很快壓低聲音,“既然案子從你手裏過,有線索了就立刻報上去,一旦出問題老政委都得受牽連,你能拖多久?”陸則洲心思通透,不用蔣危多說,他對個中緣由已然猜了個七七八八。922案所有證據都對公安部不利,等結了案,一級一級問責下來,莊部長的仕途走到頭了,莊這身警服也得脫。父債子償,不是說沒受過父母蔭恩就能算了的,放在別的係統還有轉圜餘地,但凡牽扯到涉密案子,沒得商量。陸則洲苦口婆心地勸,蔣危沒接話檢查室的門開了。他下意識站直身子,目光迫在房門上想往裏闖,被陸則洲一把揪住:“你在這等著。”陸則洲進去跟醫生交流了幾句,拿著檢查報告出來,邊走邊看:“各項指標都沒什麽問題,有輕微擦傷,不嚴重,用點藥這兩天注意一下就能好,臨床上診斷為……8級疼痛引起的休克,不是,蔣二你不覺得你有點問題嗎?”陸則洲把那張報告單展開,拎到蔣危麵前抖了抖,“做愛能把人疼到昏厥,你活兒是有多爛。”蔣危的臉色青青白白,夾著煙的手都在抖,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按在窗台上摁熄了,接過報告單,折起來裝進夾克口袋裏:“沒什麽大毛病就行,給他打一支嗎啡,醒了我帶他回家。”“你是醫生我是醫生?疼痛原因都沒搞清楚,活再爛也不至於……”陸則洲忽然停下來,敏銳地眯起眼:“他是不是有什麽別的病?”那犀利的眼神讓蔣危有點心虛,他扭開臉拍了拍袖口的煙灰,罵道:“少他媽這樣看我,誰讓他不老實。”“長這麽大我還沒見三兒有不老實的時候。”陸則洲一攤手,“隨便你吧,反正不是我的人,回去買點片子好好學習一下技術,天天往醫院跑成什麽樣子。”蔣危沒說話,冷哼一聲往檢查室走,陸則洲忽然在後麵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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