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莊醒來的時候七點半。另半邊床已經空了,窗簾拉得密不透風,日光在垂墜的布料上轉斜,滲進牆與簾的縫隙裏,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岑寂的深藍。洗手間隻開著一盞鏡前燈,梳洗台上擺著牙杯,水溫剛剛好,牙膏乖順地臥在軟毛上。他洗漱完,走到客廳時微微愣了一下,從衣架上取走了那件洗好的製服襯衣。穿衣鏡靠著牆,嵌在一麵博古架裏,上麵三三兩兩放著幾隻擺件,有些是他從跳蚤市場淘來的,有些是蔣危在拍賣會拍下的,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每周都會定期清理上麵的浮灰。立鏡正上方放著一瓶lutens香水,不知是哪年的雕花限量版,三兩千的價位,混進這一堆文物裏顯然有些不倫不類。但仍用暗色的絲絨布托著,玻璃瓶身擦得很通透,香水是深紅色的,在小射燈照亮下微微發亮,如同一枝玫瑰生長在貧瘠而蒼涼的永夜裏。莊對著鏡子穿衣服,目光在那瓶香水上停了很久,直到身後門鎖響,西米露蹭地一下從門縫裏衝進來,裹著小毛衣直搖尾巴。蔣危跟在後麵,手裏拎著大大小小幾個袋子。“來吃早飯。”早秋霜重,他身上裹著冷氣,眉骨的輪廓便越顯鋒利,與身上那件灰藍色風衣極相稱。莊皺了一下眉:“你又穿我衣服。”“一張床上睡的人,還分什麽你我。”蔣危說著輕輕笑了一下,似乎心情不錯,把手裏的早餐擺到桌上,攬過莊的腰就要親下來。莊不鹹不淡地偏頭一避,這個吻就落在了頸側,蔣危不依不饒,就著背後相擁的姿勢把人推在牆上,低頭咬他的頸子,邊咬邊含混不清地喊著“寶貝兒”。他喊寶貝兒的時候帶一點兒京腔,尾音拖得很長很沉緩,浸潤著纏綿悱惻的感覺,又不會甜到發膩,像把鍛造好的刀揉成了赤紅而熱燙的鐵水,一點點透進人的骨髓裏去。總參大院以前流傳著個笑話,蔣老司令家十五六歲的孫子站在院子裏喊一聲寶貝兒,能勾得操練場上一個排的文工團女兵回頭,那種注目裏不包含任何曖昧的意思,純粹是看著一個胡作非為的小霸王成長為俊朗少年的欣賞與傾羨。後來這笑話傳遠了,隔壁部委、空軍大院的老幹部特意跑來看,邊看還邊拿他逗悶子,蔣危就板起個臉,換上他那副拳打鎮關西的惡霸氣勢。欺男霸女的事幹了十多年,等到真正要溫柔待人的時候,反倒學不會了。蔣危沒能柔情蜜意太久,冷不防莊從他懷裏掙出來,換了牆上另一件外套,深黑色的斜條紋長風衣,罩在那件警服外頭,襯著一張剛用溫水洗過的白潤麵孔,顯得越發疏冷。“吃完飯再走。”蔣危懷裏一空,聲音也跟著沉了沉。“上班要遲到了。”“那也給我吃完飯再走!”蔣危有點急了,莊冷淡的態度讓他感覺不到家的存在,兩個人就像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他一急就忍不住發火,什麽髒話渾話都一股腦往外倒,部隊裏養成的習慣,沒人敢逆著毛捋,“八點上班這才七點,急著去找哪個師兄師弟一起吃,你走一個試試!我讓你……”話音戛然而止,他後知後覺地抬起頭,隻見莊轉過身來,一雙眼黑得宛如闃然無聲的夜。“你讓我怎樣?脫了這身警服,還是再被你關起來,弄進醫院?你蔣團長都能在市區隨便掏槍捅人,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莊轉身走了,門板摔得震天響。蔣危氣得頭頂冒煙兒,覺得自己特傻逼,大清早跟保姆一樣出門遛狗,跑六公裏到護國寺去買莊愛吃的豆腐腦和燒餅夾肉,生怕飯冷了一路捂在懷裏,回來還得不到一個好臉。西米露趴在他腳邊嗷嗚了一聲。蔣危生了一陣氣,把飯統統塞進垃圾桶,轉去廚房拎了塊生肉丟進狗盆。鮮肉明顯比昨晚的羊雜香,西米露吃得直吧唧嘴。*莊還是去晚了。到分局的時候樓道靜悄悄的,陽光斜照在牆邊那排綠蘿上,枝葉的影子搖曳生姿,會議室裏正在開會,隔著薄薄一扇門板,隱約能聽到裏麵局長念講稿的聲音。“922延慶案回顧,經過公安、特警、解放軍的多方努力,在逃十年的s級通緝犯經版納州政府移交,在此關頭,由於公安內部失誤,押解路線外流,導致多年努力功虧一簣,涉案的省部級幹部一人,正科級警員五人……”莊靠著牆聽了一會兒,回到三樓的辦公室,給窗台上的綠植換過一遍水,開始看卷宗。今天有個,同事拖他幫忙,一個小時後,外麵響起稀稀拉拉的腳步聲,似乎已經散會了,等聲音差不多歇下來,門推開一條縫,一顆鋥亮的腦袋探進門縫:“師哥。”“賀延,進來。”莊抬頭瞥了眼,目光定住,片刻後開口:“怎麽把頭剃了。”“別提了,昨晚上跟人在路邊拚酒,烤肉攤火星子蹦上來,差點給我燙出兩個和尚疤。”賀延偷摸進來,關上門,“頭發缺一豁兒太難看,我就給推光了,帥嗎?”莊:“……像個勞改犯。”賀延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把藏在背後的豆漿油條堆上桌,笑嘻嘻的,明顯有事相求:“師哥還沒吃早飯吧,剛出去買的,還熱乎呢,孝敬你。”早上沒吃飯確實有點胃疼,莊扒拉著袋子,抱起豆漿吸了兩口。賀延看他吃開了,就拖著椅子湊過來,絮叨著:“師哥剛去會議室了吧,我在後門邊坐著,一聽腳步就是你。開會沒通知你是劉局怕你擔心,現在也沒證據說莊部長……反正我可是向著你的,咱們分局上下都向著你!”莊咬著吸管,頓了頓:“沒事,直係親屬,沒停我的職都算好了。”“誰敢停你職,那我也不幹了!今天的案子愛找誰找誰去。”賀延一拍桌板,桌子上的蝴蝶蘭震了震,“你要不想幹也成,什麽時候轉行了告我一聲,去哪我都跟著……”“你今天不是找我看案子,快走吧。”莊忍無可忍地抓起警帽扣在那顆光頭上,賀延請他幫忙的是個小案子。入室殺人,嫌犯逃到了延慶那邊山裏,需要跨轄區搜捕,按理說偵破沒什麽難度,賀延一定要拽上莊,一則是,受莊部長雙規調查的影響,莊被禁止參與任何刑事案件,賀延怕他憋出毛病。二來,嫌疑人的定位就在當年922案的案發地,922案是莊的心結,他想自己弄清楚真相,但是一直被隔離在調查行動之外,連卷宗都摸不到。下來的時候賀延本來想開警車,沒想局裏幾趟車都出勤了,莊把自己的車鑰匙扔過去,說了句開我的,然後熟練地拉開了副駕的門。上車後他給李恒發了個消息。發小的婚禮自然要去,但莊不想跟蔣危一塊,他們這個圈子的人好講排場,婚宴一般會辦中晚兩桌,蔣老司令要致辭,蔣危必然會跟著家裏吃中午那席。他跟李恒說單位有事,晚上過去,李恒爽快地甩過來一個地址。一路吉普換高鐵,到延慶就用了大半天,那邊分局的人把他們接上,簡單對接一下情況,就載著兩人往海坨山去調監控。開車的片兒警一路跟他們閑聊。“我們這邊兩三年沒出什麽大事了,延慶天高皇帝遠的,犯小事的不會來,幹大票的看不上,一個典型案例局長能講三年。就等會要去那個山,三年前你們局的特警押著人打那兒過,好像是版納那個什麽特大案的紅通人員,結果走到半山腰,車突然爆胎翻到溝裏……”“聽說是因為押解路線泄露,同夥在對麵山口架著狙,還提前在山下頭鋪了黑火藥,車翻下去就炸,車上幾個警察當場給燒成灰了,還是你們局的精英呢……後來公安部負責這事的二把手都被帶走了。”小警帽兒操著一口北京腔,評書似的說個不停,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賀延去年才畢業,進局晚不知道這事兒,聽得格外認真,莊始終把臉對著窗外,看層巒起伏的青山從眼前滑過,袖子裏的手指攥得青白。到分局有個科長來接。賀延握過手,拍著莊的肩膀介紹:“我師兄,西城連續四年優幹,他們那屆唯一一個拿到公費留學名額的,辦案可利索了。”那科長的笑容一時有些僵,莊感覺到自己握住的手心出了層汗。公安係統的人,就算沒聽過他的名字,他爹的名字總聽過,先是年紀輕輕青雲直上的副部長,然後是牽涉進暴恐案的問題幹部,922案遲遲不結,說是軍委在壓證據,外頭都猜測是莊部長那位老紅軍的嶽父插手了。“小賀,這個案子是你對接的,監控隻能你去……”科長擦著汗解釋,眼睛還頻頻偷瞄莊。“知道,我師兄來給我開車。”賀延一擺手,按著莊的肩膀使眼色,“那師哥你在這等著,上他們辦公室,喝杯茶,我很快回來。”莊點點頭,手插進風衣口袋裏,麵上毫無異色。賀延去了兩個小時,時間長得令人懷疑延慶分局的辦事效率,就在莊忍不住伸手看表時,賀延提著個紙袋子推門拐了進來。“師哥,走。”他背著那科長使勁擠眼睛。莊看了半天沒看懂他想表達的意思,索性不想了。倆人被送到車站,回了市區,直到坐上那輛拉風的吉普車,賀延才把文件袋一丟,拍著方向盤笑眯眯問:“回支隊?”莊看了一眼表,“晚上朋友結婚,送我去吃飯那吧。”他報了個地址,又問:“你幹什麽好事了?”“幾個山口的監控我都調來了。”賀延指了指文件袋,“三年的。”莊的手一下子停在了空中。“……違反紀律的。”過了好半天他才開口,緩緩把手放下去。“沒事,我跟延慶那邊說了,要看嫌犯近三年動向,研究犯罪心理。”賀延一腳油門踩下去。李恒把晚上這場婚宴放在了國賓館。一路上賀延都在哼他的口水歌,似乎覺得自己幹了件大事,把莊送到地方,還不停在空中上下拋著他那警帽玩。“哥,車給你放這,我走了啊。”莊關上車門,猶豫了一下說:“你開回去吧,這個點不好打車了。”“那行,明早我來接你。”賀延揮舞著他的小警帽。莊實在是被逗出了一絲笑,隔著車窗撲進去,在那光頭上摸了一把,把警帽給他壓在頭上:“趕緊戴好吧,跟個勞改犯一樣,丟死人了。”隔著一條街,青鬆垂柳的玉潭邊,蔣危坐在一輛軍牌紅旗車裏,一動不動看著馬路對麵。快抽到頭的煙夾在他手裏,中指和食指間燒出一種暴戾的紅。第5章 玉淵潭傍晚時分人不是很多,湖心有候鳥停泊,遠處有幾個外賓沿著湖岸散步。這公園從前是金明兩朝的皇家園林,在舊址上蓋了國賓館,專門給外交部接待各國政要用,80年代以後對社會開放了,有些傍著自己那點身份地位的階層,就愛把婚宴、滿月宴、謝師宴等等大小宴會放在這邊辦。莊穿過斑馬線,走到馬路邊時猛地頓住他看見了前麵最不願看到的那個人。蔣危今天沒穿軍裝,換了一條黑色的休閑褲,依舊踩著軍靴,褲腿紮進靴筒裏,兩條像被特效拉長的腿隨意交疊著,他新點了一根煙,叼在嘴裏,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莊。“走啊,怎麽不走了?”莊在原地停了好幾秒,才慢慢地走過去,“你怎麽在這。”“不是等你嗎。”蔣危把煙拿下來,笑容倏地一收,捧著莊的臉將他推抵在車門上,低頭直接咬上莊的下嘴唇,腥甜的味道一下充斥在口齒間,他拿手背蹭掉血絲,抬起頭,拇指撥弄著被自己咬破的地方,“人家都有伴兒,你讓我一個人進去,這不合適吧。”莊狠狠擦了兩下嘴,撥開他的手:“天上人間,一晚上八千,男的女的任你挑。”“沒想到啊,你還挺懂行情,掃黃打非沒少跟著去吧。”蔣危拍拍莊的臉,又低頭在他嘴角親了一口,不陰不陽地問:“你喜歡那囚犯頭?剃得跟個鹵蛋似的。”莊看了他一眼,知道剛才賀延送自己被看見了,越說越錯,還不如不說話。蔣危一時又心頭火起,抓著他的手微微使勁,莊的手腕被攥出了一圈紅印:“你來賀喜的還是奔喪的,笑一下能死啊。”莊早習慣了他陰晴不定的性格,對此隻當沒聽見,連多說一個字都欠奉,他低頭穿過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眼裏帶著明顯的厭倦,地磚的折光在肩上錯落有致。蔣危從背後勾上去,咬著莊的耳朵說:“晚上再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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