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一把將他推出去,抄起搭在椅背上的風衣轉身走了。程昱在會議室等了足足半個小時。賀延陪著他看監控,聲情並茂地描述案情,程昱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打瞌睡,半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一會兒莊進來了,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人已經逮到了,在這上麵簽個字。”莊把檔案推給程昱,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吻。“辛苦。”程昱目光掃過他的臉,在那泛著層薄紅的喉結上一停,從兜裏摸出鋼筆,刷刷寫下自己的名字,“大清早這麽忙,剛才賀警官說你們接了新案子,我看你在辦公室呆了挺久,這回又是哪裏出事?”莊微不可察地變了一下臉色,有些難堪,有些厭恨,隨後沉默地垂下眼瞼。“師哥,今早我放你桌上的文件看了嗎?”“還沒有。”莊想起在辦公室耽擱的時間,眉頭又鎖起來,胃部隱隱有些作痛,他拍了拍賀延的胳膊,“出來說。”兩人帶上會議室的門,賀延剛才在裏頭說得口幹,抄起礦泉水猛灌了半瓶才開口。“上麵發的指令,三年前那個案子的主犯黎宗平跑了,還有兩個替他做活兒的,其中一個a級通緝犯,讓我們協助部委追捕,說不定能從這人嘴裏撬出點東西,劉局這周末連著開了兩天會,聽說重視得很。”莊捏了捏眉心,舒緩了一下沒吃早飯的胃痛,說道:“922案不是一直不讓我經手嗎?”“這就是我生氣的點……”賀延原本靠在牆上,說話間猛地翻過身來,鼻尖險些貼上莊的臉,“咱們局人手不夠,張副局要你也參加行動,但是又想避嫌,他讓你今下午跟著中隊去踩點布控,也不給配槍,說白了就是去打頭陣,抓捕的時候什麽都撈不著。”他火氣上來順手朝牆擂了一拳,礦泉水瓶凹進去一塊。“隻有那個從犯,黎宗平沒有消息嗎?”賀延翻著手裏的材料,搖搖頭:“咱們接到的消息,隻有他同夥的線索,而且還是那邊線人蹲守了半年才摸到的消息,機會難得,上麵才這麽緊張。”莊睜開眼,盯著雪白幹淨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行,我知道了。”布控的事一時半會兒結不了,今晚恐怕又得加班,他無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的手機,很快又放開,手搭上了會議室的門。就在他準備推門進去時,賀延期期艾艾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著幾分躊躇:“師哥,我看了922案的卷宗,才知道三年前分局犧牲的那幾個警員,有一個是咱們學校畢業的……”莊握著門把的手緊了緊,沒有回頭:“嗯,他大我一屆。”“那……”賀延沒敢再問下去。校園裏都會有些經久不衰的故事,成績與優秀,讚譽與傳奇,伴隨一點捕風捉影的緋聞,流轉於後輩的口耳相傳中,然後被時間塗抹上遙遠又曖昧的色彩。在公安大學,和莊的名字並排掛在告示欄裏表彰的,是位比他高一屆的師兄。從莊入校時兩人就結識,一起參加社團活動,一起外派交換學習,再到後來一起參加507所的優才計劃,老師們把這段故事作為一種驕傲,不知疲倦地講給一代又一代。“他叫周山渡。”莊知道賀延想問什麽,輕輕搖了搖頭,“搭檔和摯友罷了。”第11章 莊在外頭說事的時候,程昱就翹著二郎腿,百無聊賴地抽出結案文件端詳。案子是個普普通通的失竊案,保安離職的時候順走兩個皮夾,對龍昱這種注資幾千萬的公司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案情都是莊經手的,末尾有他的批複,還像小時候那樣字字寫得工整,簽名的筆跡格外瀟灑漂亮。文件下麵壓著份監控,貼了封條,外麵什麽也沒寫,是賀延打算拿到莊辦公室去的。按理說程昱不該碰,可實在是閑得慌,放下文件的時候順手把那紙袋子翻起來,眼梢一掃。檔案袋最下麵印著延慶分局的標誌。程昱盯著那標誌看了片刻,大約想起來了,莊的父親就是因為延慶那個案子被雙規的,人還在留置所扣著呢,說來也巧,大院裏從政的二代三代那麽多,隻有程昱他大哥幹了紀檢,仕途青雲直上。他直覺不能再看,一把將檔案袋扣過去,走到窗戶邊抽煙。警局的玻璃窗擦得光亮,正好能看見黃葉成蔭的前院,院子裏停了幾輛車,是局裏人開著上下班的,就算有好車也不敢開,那輛改裝過的電光金屬黑的大g插在裏麵無比醒目。車頭都沒擺正,就那麽十分囂張地橫進車位,駕駛座的窗子放下來一半,從二樓這個角度看不見蔣危,隻能看見他搭在外頭那條胳膊,袖子挽到手肘,中指和食指夾著煙,很隨意地一揚,把煙灰撣到了旁邊劉局長的車門上。程昱:“……”隱約地他好像捕捉到了什麽東西,還沒等他想通,一回頭,莊已經說完話進來了。“下午要出外勤,今兒就不多留你了。”莊把檔案袋拿起來,頓了頓,說:“下次這種事讓秘書來就行,不用親自跑一趟。”“本來打算請你們吃個飯的,為我這點事,忙好幾天了吧,這麽麻煩民警挺不好意思的。”賀延在旁邊撇了撇嘴,心想真不好意思你還天天往這跑。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潤嗓子,一仰頭就露出那條細長的脖頸,皮膚在陽光下有些透明,喉頭上磨出的紅印還沒消。程昱的目光在那停了好一會兒,移開視線:“那我就走了,改天請你喝茶。”莊把他送到樓梯口,轉回辦公室翻了翻文件。當年922案成立了專案組,市局和幾個分局的特警武警一起抓,從偵查到抓捕都是秘密進行的,消息絕不可能外傳。發到莊這的文件是個並案調查的小案子,說白了就是那邊分局沒什麽人能用,借調幾個頂事的過去,吃力不討好,要不然分局也不會把活交給他。這次出外勤的地方竟然還在延慶。莊覺得他跟這地方犯衝,從坐上局裏那輛特勤車開始眼皮就直跳,一路上手機還響個不停,惹得車裏幾個同事頻頻回頭看,他隻得尷尬地關了鈴聲,把手機撂兜裏。賀延在旁邊幫他整理防彈夾克,一邊弄一邊說:“師哥,今早上來局裏那你朋友啊?剛咱們出來的時候,我看那大g還在院裏沒走呢。”莊正靠在車廂養神,聞言睜開眼睛,盯著搖晃的車頂,半晌道:“他待會兒就走了。”話剛說完,手機在風衣兜裏震起來。那風衣就在身後掛著,貼著賀延的背,賀延轉了轉眼珠子:“師哥,電話。”莊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打的,索性把手機關了,東摸摸西瞅瞅,把渾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往後麵一靠,緩緩閉上了眼睛:“睡會兒吧,今晚有的熬了。”去延慶有很長一段盤山路,車在山道上繞著圈,車裏的人也暈暈乎乎地睡著覺。半夢半醒間,莊拾起了許多跟那個地方有關的片段,有時候是零幾年,大院裏三兩家人開車到延慶踏青,在溪邊支起烤架,滋滋的肉香飄出十數裏,有時候是上警校那會,周末學校組織野外實訓,子彈殼崩落在烈陽照耀的烏桕樹幹上,獨屬於青春的清澈味道。他有一瞬間會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守在封鎖線外圍接應,押解車翻進山溝裏掀起的潑天的火海,像一條通體猩紅滾燙的龍,盤踞在蓊鬱的林野之上,那種火星迸濺的溫度如同岩漿奔流。他驚醒過來,目光有些失焦,眼裏氤氳著模糊不明的水氣。車已經駛進了郊區,賀延在講電話,車裏幾個警員都醒了,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喊叫:“什麽?對方有槍?那不給我們配槍?……張局,就算上麵下了死命令,也不能讓咱的人拿命去拚吧,真碰見了是誰逮誰啊……是嫌咱們西城死的人還不夠多嗎?!”他掛了電話,砰地一聲把手機扔出去,抓了抓雞窩似的頭發,“上麵說了,要捉活目標,而且不能傷到那人,怕今天踩點撞上了跟他交火,所以不給配槍。”車廂裏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三年前的慘案曆曆在目,對方有多難纏,局裏每個人都清楚,那是曾在雲貴邊境橫行多年的悍匪,血案累累惡名昭著,即便端著槍也不一定能幹得過。莊冷笑一聲,彎腰把褲腳掖進靴子裏,“不配槍行啊,對方非法持槍,咱們隻能跟他搏命,形勢所迫,傷了殘了別怪我們就行 。”他心裏也有點微詞車裏這幾個都是他帶出來的,關係雖不說怎麽親近,但也算半個徒弟,張局長那是刀沒落在自己人身上不心疼。“要我說,他就是級別上去了擱這放份兒,沒有922案牽連問責,副局長哪輪得到他?”車停下來,賀延嘟囔著推開車門。莊把對講機別在胸口,抬頭看賀延還是陰沉著臉,拍了拍他的胳膊,“沒事,今天我領隊,總歸也是我先進。”他跳下車,手機在風衣兜裏閃了閃,那點亮光很快就被擋在了門後麵。一中隊幾個人全副武裝,警惕地四下觀望。那是棟上世紀的老居民樓,最古舊的紅磚牆,沒有上漆,磚縫裏擠著猙獰冷卻的灰色水泥,爬山虎茵茵如蓋攀附其上。這種老式居民樓沒有門禁,連樓道都不安裝玻璃,樓下拉了封鎖線,莊帶著賀延摸上去,背靠背,腳底畫著圈前進。根據情報科提供的消息,目標地點在三樓,莊走到二樓的時候就停下來,常年幹這行的人麵對危險都有種直覺,他朝身後比了個手勢,讓賀延停下,貼著牆一點點拾級而上。廊道裏一盞撲滿飛蛾的燈泡亮著,鎢絲一閃一閃,連印在地上的影子都在晃。莊仿佛置身於他那個二居室的樓道,窗外是冷淡的月色,晚風裏有野性而旖旎的氣息,那樣冰冷斑駁的白牆麵,被人為地塗抹上槍膛一般溫存的熱度。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三樓東戶的門陡然開了,一隻手鉗住他的腕子往門內一帶!砰*蔣危在西城支隊守到12點,打算等莊下班,就在門口把人堵上了,拐去旁邊的小餐廳吃頓家常菜,吃完還能在車上膩乎一會兒。一直到下午兩點上班,都沒見莊出來,他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蹲在這守株待兔,上級一個文件發過來,蔣危隻得把車倒出來往司令部開。文件傳輸、解密要有一段時間,他趁這個空檔給莊打電話,不出意外收獲了一連串無人接聽。嚐試給辦公室撥了兩次之後,他直接把電話給他們劉局長打過去,劉局長正在那邊總控室指揮呢,旁邊不斷有人匯報一中隊摸排情況,蔣危隱約聽到延慶、目標幾個詞,正巧那文件傳過來了,他往車載屏幕上掃了兩眼,等看清落款處軍委和公安部的聯合蓋章,臉色瞬間就變了。“你們讓他去延慶?你不知道延慶那是什麽事嗎?三年前他撲到火裏去給你們善後,落下什麽毛病你不知道嗎?你還敢讓他去延慶?!”手機直接飛出去砸到擋風玻璃上,蔣危猛踩一角油門,以180的時速拐上繞城高速飛馳而去。第12章 窗柩緊閉的老屋有些黑。黑暗裏莊看不清周遭景象,隻有一縷腐朽木香,夾雜著樓外曠野的凜冽,像老四合院陳舊塵封的烏木大箱子,徐徐啟開透著鐵鏽味的鎖。坐在桌子前的男人站起身,把窗戶推出一個15°的角,正好能看到樓下戒備森嚴的特警。熟練而標準的特種兵隱蔽風格。莊目光追隨著他,搭在腿側的左手食指動了動那裏放著一把匕首,是他身上唯一可供作戰的東西。他在動與不動之間搖擺了一瞬,很快把指尖從綁腿處移開。目標突然行動在警方的計劃之外,他沒有得到任何有關信息,貿然出手,無論傷了誰都不是個好結果。柔暖的橙色路燈斜轉進窗隙,在桌麵印落一道狹線,塵埃微粒在光影裏浮動。男人走回那把靠牆的椅子坐下,光影橫跨過風衣的紋理,淡藍色的小火苗從金屬打火機裏跳出來,他給自己點了支煙,慢吞吞地從桌子下麵掏東西。“你喜歡什麽?”冰冷的槍管落在桌上,木質桌板發出一聲醇厚的鈍響,“m4卡賓?巴雷特?庫爾喀彎刀?還是……玫瑰花。”他用玩笑的口吻拋出最後一個選項,將一枝白玫瑰放在刀與槍之間,指背從枯萎的花瓣上擦過,轉而拿起那把半自動的m82,慢條斯理地將槍管、準鏡和彈匣組裝在一起,架在桌上。窗外那點幽微的光正好落在槍身,能望見槍管裏的銀亮膛線。有什麽東西從槍口掠出來,冷鍛而成的碳鋼發出纖細的聲音,龍吟一般,熾熱而肅殺。莊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浪逼得退了一步,後背緊貼著牆壁,防彈夾克已經被濕汗浸透,他緊緊盯著那口槍管槍口是冷的,卻有火藥的味道漫溢在這間小屋,子彈擦過的那一瞬風聲,仿佛隻是他神經緊繃狀態下的臆想。確實是他的幻想,因為狙擊槍的彈匣並沒有空彈殼崩落。但是硝煙帶來的熱度並沒有消散,清秋時節的北京,竟讓人有種置身赤道的錯覺,那種熱度燒灼著他的神經,每一個感官都在黑夜裏被放大到極致,連窗外一隻秋蟬的振翅都清晰可聞。男人將袖子挽到小臂上,裏麵長衫的盤扣解開了兩顆,讓窗口的風驅散熱意。“一點小把戲,種族內的信號傳遞方式,你看,我們是同類。”他身子前傾,終於把麵容擺在了燈光裏。非常典型的北方男人長相,濃眉星目,鼻梁很高,光影落在他星白的兩鬢,是一種上了年紀歲月使然的顏色衰退,不同於染發劑修飾的效果,仿佛已過半百,但那張半掩在風衣裏的臉仍是年輕的,光滑,緊致,被風吹日曬磨洗出一層麥色。他屈指在槍身叩著,一下一下,著力很輕,引導空氣中冷鐵氣息波動,一邊饒富興味地打量莊的神情,“隻不過我比你進化得更早一些。”用同類來形容高級靈長類動物明顯帶有輕微的貶義,而從他口中說出卻帶著幾分自得,那是一種更高級的進化者,麵對次一級同源種群時天生的優越感。莊深深皺著眉,片刻後似乎想明白了什麽,勉力將手抬至左肩,五根白潤修長的手指哆嗦著,按了一下對講機的接收鍵不管下一步計劃是什麽,屋子裏信息素的濃度已經超出了身體負荷,他要叫同事進來。汗水從他的指縫墜進擴音筒,澆出一串電流的雜音。“我見過你死去的那位哨兵,三年前,他押送我回北京,在延慶的山路上被人一槍狙了。是個與r基因融合不錯的警察,公安係統應該挺重視他吧?……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