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堯頓時心裏咯噔一聲。第17章 “麻煩紀醫生送我一段吧”蔣衡顯然也沒想到進門的會是紀堯。他收到的案件資料沒那麽全,不知道是李玲華不認識紀堯還是怎麽,資料書裏隻寫了院方單位,沒有具體責任人信息。他和紀堯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到一起,彼此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相同的不可置信。郝雨從辦公桌後站起來,看看紀堯,又看了看蔣衡,似乎從氣氛裏嗅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氛。“這位是李玲華女士的代理律師。”郝雨為彼此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紀醫生你們認識?”“認識。”蔣衡率先回過神,衝著郝雨禮貌地笑了笑,說道:“我上周剛在貴院掛過急診,紀醫生是我主治醫生。”主治醫生,紀堯被這四個字戳了一下,他垂下眼,不痛不癢地衝著蔣衡點了點頭,也沒打招呼,徑直走到了辦公桌旁邊,拉開凳子坐下了。“啊,那真是巧。”郝雨幹巴巴地笑了笑,搓著手坐回原位,繼續他剛才沒說完的話題:“是這樣,李女士的悲痛心情我們院方能夠理解,但我之前也說了,我們走的是正常的急救流程,關於醫療事故的認定,您肯定也比家屬明白。”蔣衡含著禮貌的笑意微微頷首,卻也不搭茬,隻聽著郝雨往下說。“所以我們還是覺得,能協商解決最好還是協商解決。”郝雨說:“家屬也沒有必要那麽固執。”郝雨話是這麽說,實際上心裏並沒抱太大希望畢竟麵前的不是真家屬,隻是個“代理律師”,這些人拿錢辦事,如果李玲華真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他們上哪去賺代理費。果不其然,蔣衡軟硬不吃,壓根沒搭他這句話茬,四兩撥千斤地道:“當然,咱們都是為了公平公正地解決問題,既然我當事人心裏有疑慮,那把這件事查清楚,對院方、紀醫生,還有我當事人其實都好。”他都把事情性質定到公平公正查明真相了,郝雨當然沒法再說什麽,老主任心裏歎了口氣,看了眼紀堯,想看看他的看法,誰知紀堯像是對他桌上那個白菜擺件起了濃厚的興趣,眼睛紮上去就沒挪過地方,郝雨明裏暗裏給他使了好幾個眼色,紀堯愣是沒看見。郝雨無法,隻能附和道:“確實。”蔣衡沒去過多關注紀堯,他像是真的公事公辦,隻把對方當成個有過一麵之緣的主治醫生,除了最開始打招呼之外,沒再多看他一眼。“之前那幾位醫護人員就是所有的在場人員了嗎?”蔣衡問。“還有兩個人在輪休,今天不在崗,要是想找他們得改天。”郝雨說:“不過也不一定有收獲,隻能到時候問問看。”李文手術那天,急診室忙得很,跟病人患者家屬有麵對麵實際交流的除了紀堯之外,隻有兩個護士。但一是時間太久,二是事情鬧得有點大,之前問話作證時,其中一個護士記不清那天的實際情況,也無法確切地肯定李文的父親有沒有說過疾病史和藥物過敏史。“紀醫生。”蔣衡忽然說:“我當事人說,那天李文的父親有明確告知你死者的疾病史,用藥情況和其他細節,請問有這件事嗎?”“沒有。”紀堯終於把注意力從白菜擺件上收了回來,聞言皺了皺眉,篤定道:“他什麽也沒說,就一個勁兒哭了,拽著我讓我救他兒子。”蔣衡側過頭,認真地看著紀堯,問道:“確定嗎?”哪怕算上分手那天,蔣衡也從來沒有用這種疏離而責問的語氣跟他說過話,饒是他們已經分手三年,紀堯還是感覺到了很不習慣。他強壓下心裏不舒服的感覺,向後靠在了椅背上,不耐煩地說:“我確定。”“第二個問題。”蔣衡說:“手術知情同意書是在李文父親在場的情況下,由周芳女士簽的字嗎?”紀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位“周芳女士”應該就是那中年男子身邊那不知名的小三小四小五。“……對。”紀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被李玲華抓住不放,他舔了舔唇,忍不住說道:“但是是因為李文的父親拒絕簽字。”“請問有切實的拒絕行為嗎?”蔣衡說:“言語或者動作。”沒有,紀堯心裏一沉。當時那中年男人隻是一個勁兒哭,然後無視他的簽字請求,並沒有實際的推拒動作。是因為他磨磨蹭蹭不肯簽字,所以紀堯才習慣性地把通知書遞給了一看就更加清醒的“家屬”。紀堯自己也知道這個答案可能對他不太友好,一時沒說出話來。蔣衡從他短暫的猶豫中獲取了答案,沒有再繼續逼問他。“李文先生的用藥記錄和當天的急診病曆單,我能帶一份走嗎?”蔣衡對郝雨說。“這個……按理來說可以,但是要走手續。”郝雨說:“需要家屬單獨的信息調用授權書,還有相應的官方審查書。”郝雨常年跟這些事打交道,心裏自然知道律師有取證的權利,但病例單和用藥記錄是重要物證,院方的要求是能不給則不給。好在蔣衡看著不好惹,但實際上還挺好說話,沒有多糾纏什麽,隻是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好,那我回去補齊手續再來。”蔣衡說。郝雨心裏暗鬆了一口氣,心說好在蔣衡沒拿法院的取證授權書來壓他,應該沒什麽惡意。“那我送您?”郝雨說。“不用了,您留步。”蔣衡客氣地拒絕了,反倒是臨走時看向了紀堯,問道:“紀醫生不是在休假嗎,麻煩送我一段吧。”郝雨私心不太想讓紀堯跟他過多單獨接觸,畢竟紀堯還年輕,郝雨擔心他無意中被對方套話。誰知他還沒開口婉拒,紀堯反倒先一步站起來,說道:“走吧。”紀堯說著跟蔣衡擦肩而過,先一步離開了辦公室,蔣衡也不著急追他,反而衝郝雨笑著示意了一下,才落後紀堯幾步走了出去。紀堯不知道蔣衡為什麽要他送,他今天從看見對方開始心情就很複雜,心態也不夠穩定。他一邊覺得自己冤枉,一邊又控製不住地覺得委屈。紀堯清楚,如果今天換了任何一個律師在這,他除了煩躁之外都不會有別的念頭,可偏偏是蔣衡在,所以他很難完全說服自己保持平常心。可他偏偏又沒立場這樣畢竟對方就是吃這碗飯的,隻是恰巧吃到了他頭上而已。他和蔣衡分手都三年了,對方也沒理由在私人工作中顧及他的心情。蔣衡的車停在醫院後方的停車場,要過去需要穿過住院部後的一個小花園,紀堯帶著他從樓裏穿過,彼此沉默著,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走到花園中心,四下無人時,蔣衡才放慢了腳步,漸漸停了下來。紀堯聽出了他的腳步聲,也跟著停下,轉過身疑惑地看向他。蔣衡從兜裏掏出一盒細長杆的煙,對著紀堯示意了一下:“要嗎?”紀堯不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他盯著蔣衡,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到一點態度的端倪。但他什麽也沒看出來。蔣衡剛出院沒幾天,走路的速度跟不上紀堯,此時此刻見他停下,才慢慢走過去,把抽出來的煙往紀堯麵前一遞。紀堯掃了他一眼,饒是他知道蔣衡今天就是來抓他的把柄的,職業病卻怎麽也忍不住。他抽走了蔣衡手裏那根煙,順手揣進了兜裏。“不要。”紀堯沒好氣地說:“你也別抽,戒煙戒酒三個月,這是醫囑。”蔣衡愣了愣,突然撲哧一笑,還真的把煙盒收起來了。“你惹上麻煩了。”過了片刻,蔣衡眉眼處的笑意淡去些許,才正色道:“李文他爸是倒插門,這些年都是靠著李玲華扶持,才在上海站住腳的。但是這麽些年過去,他八成是不滿足當上門女婿了,在外麵惹了不少風流債。”“這些是你客戶隱私吧。”紀堯忍不住刺他:“你就這麽告訴我?”“公開信息,隻要有心,你想查也查得到。”蔣衡說。紀堯沒將住他的軍,但事關自己,又忍不住不聽。“李文他爸有心算計李玲華想要離婚,但李玲華早防著他,把大部分資產轉到了李文名下,現在要是離婚,他半個子都拿不到。”蔣衡接著說:“你之前見過的那個周芳,是李文他爸外麵的小情人,最近正攛掇著他們離婚分家產。這裏麵事情很多,我不能全告訴你。隻能說李玲華懷疑他兒子不是意外身亡,是被謀殺的,所以才抓著不放你是撞槍口上來的。”第18章 “因為你說過永遠不會回上海”人倒黴起來是沒有理由的,哪怕你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不做任何多餘的事,黴運也可能從天而降,精準地砸在你腦門上。紀堯明白蔣衡這是看在“曾經”的份上,友情附送的提醒,想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可紀堯聽完非但沒覺得心裏有底,反而更煩躁了。“這是他們自己家的事,跟我沒關係。”紀堯忍不住道:“我隻是個大夫,所有患者上了病床都是一團血肉,對我來說沒什麽高低貴賤之分,我也沒有透視眼能知道他們家的血雨腥風如果非要說特別,就是他確實害得滿屋子醫護人員一起吃阻斷藥。”蔣衡點了點頭,好像對他的態度並不在意,他無視了紀堯的抱怨,公事公辦地問道:“差點忘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之前認不認識周芳?”紀堯:“……”紀堯的委屈戛然而止,打心底湧上一股不被信任的惱怒他一直覺得,無論他和蔣衡之前有過什麽好的壞的恩怨糾葛,他們畢竟都相處過那麽長時間,彼此間有過了解,應該知道對方的底線在什麽地方。可現在看來,蔣衡無疑跟李玲華一樣,已經預設他進入了“嫌疑人”的範疇。紀堯忽然覺得自己這種衝對方訴苦的行為非常可笑,他努力想要說服自己不在意這種立場劃分,但顯然沒能成功。他的理智和情感激烈地搏鬥了片刻,最後唯一能做到的隻剩下回答問題,而不是轉身就走。“不認識。”紀堯冷冷地說。蔣衡點了點頭。他沒有說什麽,也看不出他是相信了還是沒相信。有那麽一瞬間,紀堯很想追問他,是不是自己的證言毫無作用,是不是隻要李玲華是他的當事人,他就一定會站在對方那邊,而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但很快,紀堯就咬住了舌尖,硬生生製止了自己這種衝動。因為他知道答案。沒人能比他更了解蔣衡,之前在北京時,他就是有名的活閻王,一張嘴黑能說成白,白能說成黑,管他有理沒理,委托人是好是壞,隻要請了他,他能當著所有人的麵顛倒黑白。他主打刑事訴訟,實習時什麽案子都接,商業單子和法律援助他都去。做原告辯護律師時,他仿佛活生生的法治之光,隻求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但做被告的辯護律師時,他又極其擅長詭辯,好像什麽“殺人償命”都下飯吃了。紀堯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他把過失致人死亡訴成了意外事件不說,連賠償金都給人打了個對折。死者家屬是低保戶,家裏沒了頂梁柱,在法庭上哭天搶地,連旁聽庭審的實習生都覺得不落忍,隻有蔣衡自己無動於衷。所以紀堯總覺得,對蔣衡來說,“公平正義”與否,全看他站在法庭上的哪一邊。別說站對麵的是前男友,就是親爹,紀堯也覺得他不會心軟。但思及此,紀堯心裏反倒好受了一點。畢竟他早知道這就是對方的處事之道,在放棄了不必要的期望之後,心裏自然不會覺得失望。“我最近不會離開上海,如果你們想要走訴訟流程,那就隨你們便吧。”紀堯說:“如果李玲華後悔了想要調解,也歡迎隨時去跟院方談。”“好。”蔣衡說:“我會傳達的。”天色將晚,灰藍色的天沉甸甸地壓下來,冷風擦過紀堯裸露在外的手背,激起一片雞皮疙瘩。他和蔣衡同時沉默下來,這種安靜的氣氛蔓延在他倆人之間,泛起了淡淡的尷尬。他們倆都知道這就代表著話題應該結束了,可卻誰都沒有先開口告辭。過了一會兒,紀堯心裏一鬆,忽然覺得這種虛與委蛇很無趣他們明明已經走到了相顧無言的地步,心裏卻還固執地覺得彼此應該留有餘地,守著這點成年人的社交禮貌,實在虛偽又尷尬。紀堯不知道蔣衡怎麽想,他自己隻覺得心累,於是歎了口氣,先一步打破了這種沉默:“既然沒事,那我就先走了,如果之後你要問什麽,就找院方吧。”紀堯說完,也沒給蔣衡反應的時間,敷衍地衝他頷首示意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原路返回。但他剛走出十來步,就被蔣衡重新叫住了。“紀堯。”蔣衡說。紀堯腳步微頓,側過頭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