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顧忌不到的時候嗎?”紀堯感慨道。“有啊。”蔣衡說:“我又不是神仙。”他說得理直氣壯,但紀堯的表情明顯不太相信。蔣衡就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他跟對方湊在一起胡混了三個來月,還沒見到對方有手足無措的時候。“很多事,想做到沒有大家想象得那麽難。”蔣衡握住紀堯空閑的那隻手,說道:“我隻是喜歡用心。”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依舊很輕鬆,尾音微微上揚,好像說了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紀堯看著他的側臉,心裏仿佛被什麽輕輕撥了一下,有些發癢。遊客街人來人往,走到密集的小攤前還要側身從人群裏擠過,放眼望去都是不認識的陌生麵孔。不用擔心走在街上遇到熟人,也不用擔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會被圍觀。在異國他鄉,他們可以毫無心理壓力的接吻、擁抱、分同一瓶藍莓汁。紀堯咬著最後一枚章魚小丸子,心裏短暫地卸下了某種枷鎖。他盯著自己和蔣衡交握的那隻手,在下一次人潮來臨時沒有鬆開。遊客街越逛人越多,漸漸被遊客圍得水泄不通,熱門些的攤位前排著長隊,逛也看不清什麽。蔣衡拉著紀堯又逛了一會兒,才看了看手表,說道:“快八點了。”相比起遊客大會,顯然是民宿表演更有意思一點。他們落腳的民宿離遊客街不遠,步行回去剛剛好。私人民宿的私密性極強,夜色下,從外麵幾乎看不出營業痕跡。但大廳裏燭光搖曳,屋內各角落都站著年輕的侍者,等著隨時幫客人取掛衣物。大廳的布置跟下午出門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大廳周圍一圈被屏風隔出了八個隔間,每個隔間內放著數量不等的餐桌,中間的空地旁立著一隻半人高的老式燈籠,是大廳裏最亮的光源。大廳裏沒有開燈,隻有老舊的燭火搖動著,蠟燭燃燒的氣味混雜著熏香,一進來就烘得人皮肉發緊。紀堯被侍者領著走到東庭園房間的隔間坐下,饒有興趣地環視了一圈。不同的隔間內是不同的住戶,有的是獨自前來的,也有的是夫妻一起。隔間的私密性很好,因為距離的光線的原因,很難看清其他隔間內住戶的臉。紀堯和蔣衡是最後一批回來的客人,前腳剛落座不久,大廳對麵的木門就被人推開了。緊接著,十來個身穿和服的女人從門外魚貫而入,垂著頭,腳步輕緩地走到不同的隔間內,俯身跪在地上,行了個禮。“藝伎?”紀堯有些意外:“不是說隻有東京和京都才有嗎。”“私人地盤嘛。”蔣衡說:“也不奇怪。”昏暗的燭火下,女人纖長白皙的脖頸馴服地裸露在外,拉伸出極漂亮的線條。這些藝伎的人數似乎是按照客人人數分配的,紀堯身邊的藝伎看起來還很年輕,但眼角已經有了些細紋,看著三十出頭的模樣,五官生得很精致,穿了一身牡丹花紋的淺色和服,行動起來袖口的蝴蝶振翅欲飛,在燭光下栩栩如生。誇張的妝容在燭火下顯得恰到好處,紀堯的目光停留在女人袖口的蝴蝶花紋上,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好看?”蔣衡忽然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外麵很少能見到這樣做工精良的和服,於是紀堯也沒遮掩:“確實漂亮啊。”蔣衡聞言沒再說什麽,笑眯眯地坐回位置上,抿了一口酒。為了更好的體驗,哪怕是在隔間內,兩張餐桌都離得很遠。這不是一個說悄悄話的好距離,於是紀堯暫時收回了注意力,專注地看著麵前的表演。空地中央的女人優雅而高傲,和服上金燦燦的線條在燭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她彈唱著某種不知名的旋律,紀堯微微眯起眼睛,聽得很入神。他第一次看這樣的表演,對什麽都很好奇。蔣衡歪著頭,含著笑意看著紀堯亮燦燦的眼睛,覺得這一趟也沒白來。表演過半之後,空地中央的女人笑著邀請客人上去做些無傷大雅的小遊戲。她大概是看臉選人,第一個就點到了蔣衡。蔣衡笑了笑,側頭看了一眼紀堯。紀堯衝他舉了舉杯,促狹地笑了笑。“您二位關係很好。”紀堯身邊的女人柔聲說:“是很好的朋友嗎?”紀堯支著下巴,望著蔣衡走上去的背影,低聲笑了笑:“是男朋友。”他像是怕自己的日語水平不好,對方產生誤解,又補充了一句:“戀愛對象那種。”其實這句話不嚴謹,因為直到此時此刻,他們倆都沒真正確定戀愛關係但紀堯還是這麽說了,也並不覺得哪裏不對。伊織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看得出來。“先生很喜歡您。”伊織說:“在別人觀看表演時,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您身上。”紀堯這倒沒注意到,他想了想,說道:“這是他的習慣。”“得到一個人的關注是很難得的。”伊織說:“這是很珍貴的感情。”紀堯垂下眼,輕輕笑了笑,說道:“確實,我們感情還不錯。”“真好呀。”伊織說:“隻是先生看起來很脆弱。”紀堯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半吊子日語水平聽錯了。“你說他?”紀堯說:“脆弱?”“是的,看上去,先生是需要嗬護的人呢。”伊織含著笑點了點頭,恭敬而柔順地為紀堯添上一杯酒:“不過您看起來也很無助。”含蓄而柔軟的用詞不知怎麽戳到了紀堯的心窩裏,他沉默了兩秒,把杯中的酒喝了。“為什麽這麽說?”紀堯問。“我有眼睛。”伊織指了指自己,輕聲說:“我會看我見過很多客人,他們都有心事。”台上的蔣衡跟藝伎做完了一個小遊戲,然後婉拒了對方繼續的邀請,轉過頭對紀堯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示意自己臨時有事,先一步離開了大廳。表演已經看完了,後續的遊戲環節紀堯沒打算參加,但他鬼使神差地,沒有跟蔣衡一起走。或許是因為異國他鄉,麵對著一個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交集的陌生人,紀堯的內心忽然動搖起來,產生一種傾訴的欲望。“你說,如果一件事注定結果,那還要去做嗎。”紀堯說得很慢:“有一樣東西,你明知道開場絢爛又甜蜜,但隨著時間越來越長,會變得苦澀、無趣、甚至怨恨和痛苦,如果這樣,那還要開始嗎?”伊織用柔軟的目光看著紀堯,輕聲說:“為什麽不呢?”紀堯愣了愣,對這句反問有些反應不及。“再過幾個月,就是煙火大會了。”伊織說:“煙火驚豔,但時間短暫可是就算這樣,全日本的人,也沒人因為煙花會冷卻消失就取消祭典。”“所以你覺得應該要嚐試?”紀堯問。“起碼您看過了煙花的絢麗。”伊織說。紀堯不可避免地承認,他被伊織說動了或許他早就需要這樣一個人,在恰當合適的氣氛推他一把。“感謝您。”紀堯說:“今晚的談話很愉快。”他說著喝完了酒,將酒杯放回了伊織手裏,然後支著地板站了起來。伊織知道他這是要離開的意思,放下手裏的酒杯,跪坐在地上給他行了個禮。“希望您下次來日本,可以趕上煙火大會。”伊織說。紀堯點了點頭,然後從側門離開了大廳。他沒有在外麵找到蔣衡的蹤跡,問過侍者才知道他已經先回房了。然而東庭園安安靜靜,燈也沒開,紀堯遲疑地走進去,想找到手機給蔣衡打個電話。宴席期間不允許攜帶拍攝設備,他的手機落在了臥室裏。然而紀堯剛走進客廳,就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水霧連接竹林庭院的那側房門被蔣衡打開了,院子裏點著零星幾盞燈籠,溫泉的熱氣鑽進房間裏,混雜著些微的涼風,吹得紀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緊接著,他肩膀一沉,眼前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別鬧。”紀堯說:“我有話跟你說。”“怎麽?”蔣衡將他整個人轉過來麵對自己,摟著紀堯的腰,放開了擋在他眼前的那隻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終於要承認喜歡我喜歡得不行,要給我個名分了?”紀堯忽然笑了,說道:“是啊。”蔣衡愣了愣,但很快,他抵著紀堯的額頭悶悶地笑出了聲。“好巧。”蔣衡說:“我也這麽想。”他說著推著紀堯的肩膀,把他整個人轉了過去。紀堯這才看見,不遠處的地板上擺放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和服底色豔麗,是一件近乎宮牆的紅,和服上繡著精致的菖蒲花紋,因為疊得方方正正,所以一時看不出是男款還是女款。緊接著,他肩膀一沉,蔣衡親昵地從背後環住了他,攤開掌心,露出裏麵的一枚硬幣。“來打個賭吧。”蔣衡咬了咬他的耳垂,笑著說:“如果你贏了,我就穿給你看;如果你輸了,就換你穿。”第15章 “你那婚介所還包售後嗎?”那個曖昧的賭局最後以蔣衡的勝利結束。六年前的紀堯雖然強勢,但好在年輕氣盛、說話算話,雖然不太情願,但到底在水到渠成的氣氛裏接受了某種命運的擺布。這枚硬幣確認了他們的關係,卻在第二天離奇消失。不過蔣衡當時也沒在意,隻當是自己隨手放在了什麽地方,遺失了。直到很久之後,這枚硬幣才莫名其妙地從他的衣櫃深處掉出來,從此被他鬼使神差地保存到今天。從北京帶到倫敦,又從倫敦帶回上海。我在幹什麽呢,蔣衡突然想。他摩挲了一下手裏冰涼的硬幣,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後艱難地欠了欠身,拉開抽屜,把這枚硬幣放了進去。金屬與木製品相撞,發出極輕的碰撞聲,蔣衡弓著腰坐在床邊,忽然覺得很無趣。或許是人生病時都會覺得脆弱,蔣衡從來沒覺得這棟房子這麽大,以至於顯得有些空曠。空曠到隻要他安靜下來,房間裏就一點生氣都沒有。蔣衡落腳的這棟房子是二手房,他回來的時間尚短,還沒空出時間好好打理私人領域,以至於這棟房子的裝修水平依舊停留在十年前。高科技的家具係統還沒來得及進駐這棟房子,房間內唯一不需要蔣衡自己動手操作就能工作的隻有掃地機器人。外麵的天色已經黑透了,房間內唯一的光源就隻有昏暗的床頭燈,蔣衡順著大開的臥室門往外掃了一眼,隻看到了黑洞洞的一片夜色,還有夜色中若隱若現的家具輪廓。蔣衡不喜歡這種極安靜的黑暗,有心想要站起來開燈,可刀口又牽拉著直泛疼。他坐在床邊垂著眼權衡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算了。他在床邊坐著歇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換上睡衣,抖開被子把自己塞了進去。他躺下了才發現自己忘了關閉床頭燈,但蔣衡目測了一下距離,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放棄了再爬起來一次的想法。蔣衡不習慣陌生而開放的休息環境,住院的這幾天,他的休息時間被壓縮成不同長短的碎塊,一晚上能醒來三四次,精神已經疲憊到了他預設的危險值。他明明已經很累了,但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卻還是沒有絲毫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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