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有點先入為主了,他下意識把蔣衡跟他的印象重疊起來,卻忘了他對蔣衡的印象已經停留在了三年前。要是換個陌生患者,他必定不會這麽刨根問底,但換了蔣衡,他怎麽就不對勁了。紀堯微微皺起眉,暗自在心裏反省了一下。“紀醫生。”蔣衡短促地抽了口涼氣,忽然說:“如果要繳費辦手續的話,能不能麻煩您一下。”紀堯:“……”紀堯本能地就想拒絕。蔣衡自己說完這句話也後悔了,因為他很快就發現,他給了紀堯一個很為難的選項。如果蔣衡現在是全須全尾滿血狀態的,他顯然不會這麽“發揮失常”,可惜他現在是個半殘,大半的精力都用來對付胃疼了,分不出餘力來周全。不過現在把這句話再吞回去顯然不太現實,尤其是身邊還烏泱泱圍著紀堯一堆同事,好像怎麽深究都不對勁。“那樣也行。”消化內科的值班醫生沒看出來他倆之間的暗潮洶湧,樸實而熱心地肯定了這項提議的可行性,轉頭問道:“紀醫生方便嗎?”紀堯總不能真把他丟在這等著醫院報警,於是在心裏歎了口氣,妥協了。“行。”紀堯對著不明內情的同事說道:“那這先麻煩你了。”他說著掀開被子,從蔣衡身上摸出對方的皮夾,還沒等詢問,蔣衡就貼心地送上了使用指南。“工商銀行。”蔣衡說:“密碼你知道,還沒換。”紀堯聞言看了蔣衡一眼,但急診室人來人往,他到底什麽也沒說,拿著對方的皮夾出去了。繳費區前的隊伍不長,紀堯排到一半,讓了位置給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老大爺,自己又重新站回隊伍末尾,從皮夾裏抽出了蔣衡的銀行卡。蔣衡說的“密碼”是當初他倆人確定戀愛關係的日期蔣衡此人,在戀愛上總是頗有心得。在一起的時候,他能無孔不入地把戀愛對象納入生活裏的每一處細節,就像是他全心全意把對方放在心上,已經隨時準備好跟人白頭偕老一樣。他像是有一個獨立的大腦裝載相關文件,紀堯甚至曾經懷疑過,蔣衡到底是怎麽做到從來不記串這些數字信息的。紀堯手裏的卡片上還覆著一層鍍膜,看著像是新換沒多久的卡。蔣衡那顆七竅玲瓏心仿佛是琉璃做的,絢麗有餘,親近不足,紀堯跟他談了快三年戀愛,也不敢說自己把他完全看透了。比如現在他就不明白,蔣衡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態,才在時隔幾年之後的今天,在換了新卡的情況下保留了“上一階段”的戀愛紀念。於是紀堯想了想,又把這張卡怎麽拿出來的怎麽塞了回去,沒去動用那“心照不宣”的密碼,自掏腰包給他繳了費。紀堯在繳費區耽誤了一會兒,回到急診室的時候蔣衡已經洗完了胃。他灌了藥也沒能止血,吐出來的血鮮紅一片,顯然出血量已經很大了。“上手術吧。”消化內科的值班醫生對紀堯說:“剛才又吐了一回,胃鏡實在看不清楚。”“行。”紀堯說:“我收住院他沒有家屬,把人先叫醒,簽一下手術同意書。”急診室的護士長很機靈,一溜兒小跑地去拿了手術知情同意書。紀堯跟消化內科的大夫換了個位置,彎下腰推了推蔣衡的肩膀,開始按流程跟他講手術風險。蔣衡被折騰了一晚上,又疼又想吐,離昏過去就差一線之隔,現在被紀堯硬生生晃醒,看他簡直就像在看一個冷麵無情的黃世仁。他勉強打著精神聽完了那一長串手術風險和術前告知,然後囫圇點了下頭,艱難地在同意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紀堯利索地把幾張紙從他手裏抽走,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回頭招呼了一聲護士長,叫人把他一塊推走。蔣衡看著他的側影,心裏暗暗劃掉了黃世仁的選項。這不像無良地主,這像是拿走自己賣身契就翻臉不認人的老鴇子,蔣衡想。蔣衡緊接著發現,在這個吐槽劇本裏,他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位置塞進了“可憐無助的失足少女”上,不由得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弓著身子笑了一聲。紀堯聞聲回頭,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一句話在喉嚨裏滾了又滾,最後還是沒好意思說。沒發燒啊,紀堯費解地想:他的人體構造有什麽問題嗎,胃出血還會產生腦子不好的並發症?很快手術室那邊傳來準備完畢的消息,紀堯把蔣衡身上亂七八糟的隨身物品打劫一樣地洗掃一空放在存放處,然後跟急診的值班醫生一起把他轉移到了推床上。蔣衡不知道從哪擠出了一點精力,反倒比剛才清醒了一點,他盯著紀堯的側臉,腦子裏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玩笑道:“……對了,你不會把紗布落我肚子裏吧?”紀堯無語地看著他,隱晦地翻了個白眼,把他亂動的爪子扒拉回床上。“大可不必。”第4章 “我說我是那個關係戶”等到紀堯處理完作死的前男友,他的夜班就剩下個尾巴。紀醫生的職業道德和心理素質顯然很不錯,沒對任人宰割的前男友下黑手,把他縫縫補補治好了不說,還打電話叫住院部護士幫忙給他找了個護工。他一宿沒合眼,做完手術後沒回辦公室,在走廊裏坐了一會兒,亮晃晃的大燈打在鋥亮的瓷磚上,盯久了有點晃神。收尾的護士走過來問他是不是不舒服,紀堯搖了搖頭,說了聲沒有。於是護士沒再說什麽,收拾了東西,也先離開了。紀堯食指方才勒過縫線的地方有些疼癢,他捏了捏指尖,向後靠在了椅背上。之前在急診室的時候,紀堯還以為蔣衡是過量飲酒產生的急性胃出血,可開了刀才發現,他似乎胃病有一段時間了。潰瘍麵不小,但並不處於活動期,看來之前有好好保養過一段時間,隻是一頓“深水炸彈”給他炸回了解放前。但紀堯明明記得,之前他跟蔣衡分手的時候,對方還是個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健全人,從沒有這種嬌貴毛病。葛興說他出過國,他為什麽突然出去了,這幾年又是怎麽過的。紀堯漫無目的地走神了半天,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在試圖追溯蔣衡的事兒,他嘖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愣把對方從腦子裏晃了出去。果然缺覺就是容易胡思亂想,紀堯想。紀堯又歇了一會兒,順便琢磨了一下他沒寫完的青年醫師學習報告,直到寫材料的憂愁徹徹底底蓋過了蔣衡這個人,他才神清氣爽地站起來,拖著虛浮的腳步去交班了。他跟同事交接完情況,臨下班時職業道德作祟,查完房後忍不住又拐到病房門口看了一眼蔣衡,發覺住院部那邊的護工已經到位了,便沒再進去,轉頭走了。高景逸趕到醫院時,正好是第二天傍晚,蔣衡靠著兩個厚厚的枕頭坐在床上刷pad,鼻梁上架著眼鏡,手裏轉著感應筆,時不時在屏幕上寫兩筆什麽。一個男護工半蹲在床腳,正在調整被蹭歪的床單。高景逸拎著果籃在門口站定,屈指敲了敲門。“這就太形式主義了。”蔣衡瞄了他一眼,笑著說:“你那籃子裏的東西我現在都吃不了,你還不如直接給我折現。”“太務實就沒意思了。”高景逸抽走了他手裏的筆,吐槽道:“歇歇吧,勞模,地球不停轉。”護工看了看高景逸,識趣地拎起床頭的透明水壺,跟蔣衡說了聲先去打水,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兩人。高景逸打量了他一會兒,發覺他穿著整齊,氣色也還好,不由得放下了心。“哪找的護工,人還不錯。”高景逸說。“關係戶找的。”蔣衡說。“啊?”高景逸一頭霧水:“關係戶幹活這麽利索呢?”“沒說他。”蔣衡把手裏的平板一合,靠回床頭,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我說我是那個關係戶。”高景逸:“……”蔣衡笑而不語,沒想解釋紀堯的事兒,順手把東西往床頭櫃一放,問道:“你怎麽過來了?”“我之前給你打電話,結果手機關機,我又打電話去律所前台問,才知道你住院了。”高景逸說:“你說你也是,這麽大事兒都不吭聲,我不在上海,你不會找你嫂子?”“你饒了我吧。”蔣衡好笑道:“你不在家,我大半夜打電話找嫂子出來見麵,你自己想想這像話嗎。”高景逸嘖了一聲,滿臉不讚同,淺淺地吸了口氣,大有擺出架勢嘮叨兩句的前兆。蔣衡眼疾手快地一擺手打斷了他,問道:“你找我什麽事兒?”“哦,對。”高景逸的輸出還沒開始就被打斷,注意力很快被蔣衡牽走,搖搖頭說道:“其實沒什麽,就是律所的小劉出了點事,昨天下班路上不小心掉進維修的窖井蓋裏了,人沒什麽大事兒,就是腿摔斷了你說說,一個你一個她,接連出事兒,什麽運道,改天真得去城隍廟拜拜。”“報工傷了嗎?”蔣衡問。“報了,你放心好了。”高景逸說:“人事部也去醫院看過了找你是因為她手裏剛劃過去一份案子,現在得找人接手。律所別人忙不過來,我又在忙李總深圳分公司的事兒,本來想問你行不行,不過看你這樣,還是算了吧。”“沒事。”蔣衡說:“我恢複的不錯,後天就出院了。”“別介。”高景逸說:“咱們還沒揭不開鍋呢,不用你帶傷上陣。”“張律是主打刑訴的先不提,王律手裏已經有倆案子了,一個侵權責任糾紛,一個婚生子和私生子的遺產繼承問題,兩個都麻煩,後頭的那個還摻了點財產侵占,正為了賠償金來回扯頭花,他哪有功夫。”蔣衡條理分明地把殘酷的現實攤在高景逸麵前,末了一攤手,說道:“你說吧,剩下幾個實習生你想指望誰。”高景逸被他說得表情扭曲,恨不得用五官在臉上寫出一個愁字來。他也知道情況,不然也不會用這點小案子打蔣衡的主意。其實如果這案子剛接,退了也就算了,左右他和蔣衡不差這一個案子。但麻煩就在於這樁案子已經走上流程了,要是這時候開了委托人天窗,名聲不大好聽。“那你真能行啊?”高景逸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問。“能行。”蔣衡說:“什麽案子啊。”高景逸也確實是脫不開手,否則也不會把事情告訴他,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鬆口了:“具體我還沒看,民事糾紛,應該不難,等你出院之後我叫前台把資料放你辦公室。”“這費勁的。”蔣衡好笑道:“你幹脆現在就叫她發給我,我閑著也是閑著”他說著欠身從枕頭下摸出自己的手機,還沒等按開鎖屏鍵,就被高景逸伸手按住了。“你少來,我決定住院期間剝奪你的工作資格。”高景逸到底良心未泯,還沒修煉出無良資本家的鐵石心腸,說著連他的pad一起沒收,嚴嚴實實地當著蔣衡的麵揣進了自己公文包裏:“我還想多省一份工傷費呢,你也給會計省省心吧蔣總。”高景逸話音未落,兜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摸出來掃了一眼來電號碼,猶豫了一下,按了靜音。然而通話主人極其鍥而不舍,自動掛斷之後緊接著震動又起,高景逸被連番兩個電話打斷了思路,想說什麽都忘了。“要忙快去。”蔣衡不忍直視地看著他:“我又沒斷胳膊斷腿,也不用放個活人在這瞻仰我。”“呸呸呸。”高景逸笑罵道:“一點忌諱都沒有你自己真行啊?”“快走吧你。”蔣衡催促道:“這一會兒說幾遍了?我家的鍾點工阿姨都沒你嗦。”高景逸被他催得站起身向後退了兩步,磨蹭地做出一副要走的模樣,但還是不放心,絮絮叨叨地囑咐了兩句“有事打電話”,眼見著蔣衡差點從病床上起來送客,這才收了神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他前腳出門,那護工後腳就拎著水壺進來了,也不知道是時間掐得準,還是守在門口等他倆聊完才進來。蔣衡的工作用品被高景逸收走,一下子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他握著手機,按亮了鎖屏又關上,點開郵箱和短信看了一圈。他本是習慣使然,卻不想點開短信界麵時忽然發現他工商銀行的最新消費短信還停留在兩天前,數額是他請客的酒吧賬單。蔣衡愣了愣,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會兒,心裏極快地閃過了幾個念頭。但他麵上不顯,片刻後神色自若地按下鎖屏鍵,隨意地開口問道:“對了,紀醫生在嗎?”護工放下水壺,想了想,說道:“今天是紀醫生的班,但我剛才路過辦公室,沒看他在。不過他工位上的電腦開著,應該人已經來了。”“去哪了,知道嗎?”蔣衡問。“不知道。”護工誠實地搖搖頭,把水壺放在床頭櫃上,問道:“您有事找他嗎?我去幫您找找看?”蔣衡想了想,搖了搖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問道:“我現在能出去了嗎?”“能。”護工說:“術後多下床活動活動也好,可以免得傷口粘連。”“那挺好。”蔣衡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那我自己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