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信不信是一回事,觸動不觸動又是另外一回事,賀華庭曾經無數次在睡夢中驚醒,他的繼父麵目猙獰地掐著他的脖子,血淋淋地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然後轉眼間又變成了一堆零碎的血肉,讓賀華庭醒來時難以控製地遍體生寒。他剛才說了謊,其實他早就已經忘記當時是什麽感覺了,他對那天晚上的記憶隻有鮮紅的血滴落在他手上,溫熱滾燙……後來也隻有夢魘無時無刻不在纏著他,像是永生永世如蛆跗骨的毒咒。戴罪之人,就不去湊陽光下的熱鬧了吧。林匪石撐著地起身站起來,並排跟他坐到了床上,“咱們兩個病號就不要搞那些劍拔弩張的東西了,都是殘疾人,友好一點不行嗎?”──賀華庭簡直要被他煩死了,恨不能林匪石離他越遠越好。“我感覺你應該也對我沒有太大敵意吧,這三年跟你相處,平時我們說話聊天,我覺得你應該是挺喜歡我的。”林匪石感歎道:“華庭,你也對我笑過啊,難道那些都是假的嗎?”賀華庭冷笑了一聲,近乎尖銳地說:“我討厭你。”“林匪石,你懂什麽?你這種天之驕子懂什麽?”賀華庭仿佛用咄咄逼人來掩飾那股令人絕望的悲意,他一字一句道:“為什麽你可以一路平步青雲,得到南風的生死相許,想要什麽就有什麽……而我就要孤零零地當一隻陰溝裏不見天日的老鼠?”“華庭,你陷入了一個思維誤區,沒有人認為你是陰溝裏的老鼠,從來就沒有人這樣想過,隻是你的良心在譴責貶低自己而已,就算是我,現在也想要拉你上岸。你完全可以自由地選擇你要走哪條路,不論後果、落子無悔──‘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難道你就要這樣被命運打敗了嗎?”林匪石輕輕道:“……你不是也不甘心嗎?”賀華庭的牙齒不住輕顫。“不要被過往束縛了,隻要你願意,你的思想就是自由的,沒有人能夠幹涉你的決定。”林匪石乘勝追擊道:“監獄裏的那些壞人不也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嗎?你覺得你是陰溝裏的老鼠,是因為‘負罪感’,而沒有良知的人是不會有負罪感的。”“華庭,我期待跟你並肩作戰的那一天──所以你願意對我交付後背嗎?”林匪石總是能將平淡普通的話語說的充滿誘惑,他本身就像一個海妖塞壬,讓人不自覺地癡迷靠近,為他神魂顛倒。藏在暗處又向往光明的人,有誰會不為林匪石心動呢?房間裏安靜地針落可聞,誰都沒有說話,許久,賀華庭才“解凍”了似的蠕動了一下嘴唇,睫毛顫了顫,聲音嘶啞地開口:“我跟舒子瀚約定過,今天會跟他聯係。”聽到這句晴天霹靂般的話,林匪石和江裴遺同時一震,下意識地去看牆壁上的掛鍾──現在赫然是十一點五十了!距離明天隻有短短十分鍾的時間!賀華庭對江裴遺下手,肯定是經過舒子瀚的同意的,而且要給他一個成功與否的結果──也就是說舒子瀚此時此刻正在等賀華庭的一個答案!林匪石的汗毛一下就炸起來了。江裴遺一定不能死,因為死了也要“見屍”,他們根本拿不出一具屍體用來瞞天過海,而且那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兩個人沒有一個能夠在地麵上活動了,這條路根本行不通。……可是該怎麽跟舒子瀚解釋?賀華庭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手機給我。”林匪石和江裴遺第一時間都沒動彈──他們不確定賀華庭會對舒子瀚說什麽,一旦打通了這個電話,除非賀華庭找了一個無縫的理由,足以說服舒子瀚讓江裴遺“活”在世上,否則……而且賀華庭到底會不會配合他們也不一定,萬一他給舒子瀚打電話是為了通風報信呢?到時候攔都攔不住。現在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讓林匪石代替賀華庭打這個電話,他們的聲線非常相似,隻聽聲音根本聽不出什麽……可他們又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有沒有什麽“暗語”,萬一開口就露餡了,根本就是不打自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沉重的壓力有若實質般當頭砸了下來。林匪石平生酷愛豪賭,以前他囂張狂妄地賭自己的命,現在他賭自己的判斷與眼光──他拿過桌子上的手機,想都沒想遞到了賀華庭的手邊,誠懇地說:“華庭……我相信你。需要我們回避一下嗎?”即便知道林匪石是在以退為進地跟他耍心機,賀華庭還是舒了一口氣,心髒似乎被某種滾燙而柔軟的液體充盈了,他啞聲說:“不用。”……如果林匪石願意這樣相信他,那麽是不是……賀華庭單手指紋開鎖,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又熟練地轉接了兩次,才響起了“嘟嘟”的通話聲。林匪石和江裴遺在一旁屏息凝神地聽著。三聲過後,舒子瀚接通電話,“華庭?這麽晚才聯係我,是事情不順利嗎?”“嗯,”賀華庭低低地應了一聲,說:“沒有成功。江裴遺粘林匪石太緊了,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我身邊,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林匪石:“……”這絕對是江裴遺被編排的最離譜的一次。舒子瀚想了想,道:“你不方便下手那倒也沒關係,反正南風一個人在重光市,再有本事也不過單槍匹馬而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件事我來處理吧。”賀華庭道:“好的,您還有其他指示嗎?”舒子瀚隨口問:“江裴遺沒有懷疑你嗎?”“我不太確定,”賀華庭喉結滾了滾,第一次在舒子瀚麵前撒謊,他手心裏已經都是冷汗了,“我不知道他對林匪石了解到什麽程度,但是我感覺他是沒有起疑的,我們平日裏聊天很少聊以前的事,他提起的舊事我也基本上全都知道。”舒子瀚道:“江裴遺不能久留,他活的時間越長,你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是,您安排就好。”“對了,華庭啊,你要小心一點,半個月了,我們還是沒有在鳳凰山下找到林匪石的屍體。”舒子瀚輕輕道:“我怕他不肯輕易瞑目啊。”賀華庭冷冷地“哼”了一聲:“鳳凰山下枝繁葉茂,說不定那姓林的是掛在哪條樹枝上曬成幹了。”舒子瀚沒接話,隻是道:“十天後再跟我聯係。”賀華庭把手機放到一邊,看了江裴遺一眼,意味不明地說:“江隊,自求多福吧。”林匪石蹙眉靠在牆上,若有所思地說:“這個事也不難,舒子瀚想對他動手,隻要找個理由把江裴遺和林匪石栓到一起就行了,明天我來想辦法。”賀華庭沉默了片刻:“林匪石,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你想問什麽現在就問吧,說不定我什麽時候就反悔了。”──林匪石卻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轉身往外走,嘟嚕了一大串:“明天不反悔就好啦,我太困了,眼皮睜不開了,睡覺去了,明天再說,晚安好夢。”賀華庭:“……”有時候他也羨慕可以像林匪石這樣活的任性,自由多好啊。林匪石真的困的睜不開眼,他這時候本來就虛弱又容易疲勞,跟賀華庭“鬥智鬥勇”了一個晚上,才好不容易讓他鬆了一條口子,確實是很累了。江裴遺問:“手銬需要幫你解開嗎?”賀華庭動了動腳踝,自嘲說:“不用了,我暫時不想去廁所,你現在把我放開,說不定我半夜會逃跑。”江裴遺沒有林匪石欲擒故縱的花花腸子,也懶得玩什麽“懷柔政策”,賀華庭說什麽他就認什麽了,沒有給他打開手銬:“我們睡在隔壁,有事可以喊我。”賀華庭沒說話。江裴遺往外走,在門口停了一下,沒轉身:“另外,沒有誰是不配站在陽光下的。人的善意像隨風而生的野草,永遠不會被烈火焚燒殆盡,希望你以後的每一個決定都能夠遵從你的本意,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goodluck。”賀華庭的眼裏逐漸拉起了一道血絲,他閉上眼睛,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江裴遺回到房間的時候,林匪石幾乎已經睡著了,感覺到身邊有人躺下,就翻身抱住他,撒嬌般的小聲喃喃抱怨:“裴遺,我好久沒有抱著你睡一覺了,好想你。”江裴遺的心都軟了,伸手摸了摸他削瘦的臉頰,低聲哄道:“以後把你藏在家裏。”林匪石勉強把眼皮睜開一條縫,烏黑眼珠裏剛好能裝下江裴遺的臉,他低聲道:“說真的哥哥,我真的覺得累了,這是我以前臥底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五年前我還想,我能活多久,就為國家社會奉獻多久,反正我也很喜歡這一行,永遠都不會停下腳步,但是現在我又堅持不下去了,我的身體太糟糕了,再經不起大風大浪的折騰……我想好了,等這次行動結束,我就退居二線當你的賢內助吧,怎麽樣?”他說話很輕,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含在喉嚨裏沒有咕噥出來。江裴遺溫聲耳語道:“我也不想讓你再冒險了,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結束。”頓了頓,他又說:“我希望沙洲可以被連根拔起,可是我最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匪石,你是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林匪石不敢細想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無聲笑了起來:“就讓我一如既往地有一個好運氣吧。”江裴遺小心翼翼地避過他的傷口,輕輕把人攏在懷裏,那觸碰感溫存地讓人想要落淚,為什麽會有一對情人,連肌膚相親都是奢侈呢?這幾個月來他們總是離別多、相聚少,這樣可以相擁入眠的情景,美好的像是夢了。次日,林匪石醒來之後,先去隔壁房間偷看了一眼賀華庭還在沒在,結果不幸被當場抓了個正著,於是他光明正大地推開門走進去,坦坦蕩蕩地說:“你醒了,鑒於我們現在是三個人住在一起,所以過來征集一下群眾意見──早飯要吃什麽?”賀華庭麵無表情冷冷看著他:“你們真的把我當同伴了?就不怕我忽然變卦反咬你們一口?”“有句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進了賊窩就不要出去了嘛,我跟裴遺對你不好嗎?”林匪石恬不知恥地無視了他腳上的手銬,絲毫不以為意地說:“華庭,我很少看錯人,既然決定相信你就不會改了。”賀華庭心想:“我信了你的邪。”如果吉尼斯世界紀錄有個“睜著眼說瞎話”挑戰,林匪石絕對是無可動搖的冠軍。可是活蹦亂跳的林匪石又像一把尖銳的鉤子,準確無誤地勾起了賀華庭心底死寂已久的“少年氣”,有什麽東西在堅固的冰麵之下蠢蠢欲動,似乎想要生機勃勃地破土而出。假如能成為像林匪石一樣的人……那是賀華庭從來都不敢奢求的生活。家裏養了一對病號,隻能江裴遺下廚做飯,可是他又不會做早飯,於是蒸了三碗雞蛋糕,一人一碗。關於以後把賀華庭安置在哪裏,江裴遺還沒決定好,林匪石跟他還有許多“交接工作”沒有完成,他們最近肯定是要頻繁接觸的,為了掩人耳目,最好還是讓賀華庭暫時住在他家裏──沙洲這次可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們本來想在市局內部插入一個釘子,不想反而將自己堅不可摧的防護網捅了個大窟窿。賀華庭半坐在床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吃著雞蛋糕,忽然有些明白了昨天晚上為什麽會鬼迷心竅地為林匪石做掩護,為什麽沒有趁機撬開手銬無聲無息地逃跑……他拚了命地努力掙紮,或許就隻是為了這樣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吧。“今天匪石跟我去市局。”吃完飯,江裴遺穿著整齊地對賀華庭說,“你身上有傷,暫時不適合下床走動,等你的肋骨恢複一些,如果想去市局的話,也是可以的。”反正天底下隻有江裴遺能看出林匪石跟賀華庭的差別,讓他們兩個人偶爾換個班,剩下那個劃水摸魚……聽起來還挺奇妙的。賀華庭還是單腳鎖在床上,江裴遺想了想,把手機一起帶走了。因為林匪石不能受顛簸,兩個人是步行去的市局,林匪石拉著江裴遺的手,跟他一起走到了辦公室。市局同事的表情霎時間都有些古怪──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兩個支隊長手拉手了,雖然以前他們也經常成雙入對,但是總有一種貌合神離的感覺,直到今天,他們之間的那種禁止第三者插足的“排斥感”才“走失兒童歸家”似的回來了。林匪石進門就說:“中午別開小灶了,你們江隊給大家訂了外賣,十一點半左右送來,叮當錘輸了的去拿~”外賣其實是林匪石訂的,跟同事們久別重逢,應該送一點禮物,但是為了掩人耳目,隻能說是江裴遺送的,否則容易讓人懷疑。──然而辦公室的刑警們聽到這句話,不約而同地一齊露出了慘不忍睹的表情,紛紛想起了今年夏天的時候江隊為防上火而“貼心”預定的一個季度的苦瓜套餐……一個女警皮笑肉不笑地說:“不好意思,林隊,我中午有親戚結婚,我就先走了。”林匪石說:“有小龍蝦哦。”“我親戚忽然說她不想結婚了……”辦公室的刑警哄然大笑起來。隻有祁連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最近這段時間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具體來說是林匪石的哪裏不對,前幾天的“林隊”跟眼前的“林隊”五官一模一樣,甚至給人的感覺也是相似的,可總是有一股違和的詭異感,並不明顯,平常人根本不會察覺。祁連一開始以為林匪石是有什麽心事,所以性格稍微改變了,而現在那個熟悉的“林隊”居然又回來了……就好像中間換過一個人似的。祁連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林匪石笑眯眯地看著他:“同學,集郵的怎麽樣了?ssr齊了嗎?”祁連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處於什麽目的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想看看你的明信片。”林匪石拿出手機,不經意瑟道:“新出的ssr我昨天剛收到了!”──結果祁連不知道怎麽見了鬼似的看著他,小臉煞白,拿著手機的手都帕金森似的哆嗦了起來,他磕磕絆絆道:“林、林隊,有個事……我想跟你說……”林匪石輕輕蹙了一下眉,跟江裴遺對視了一眼,點頭道:“到辦公室來吧。”祁連魂不附體地跟著他們上樓,進門就說:“林隊,這幾天在市局的人一直是你嗎?”林匪石倏然一怔,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單手撐在他肩上:“沒白疼你啊祁連小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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