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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簡秀登又有點後悔了,在她用鞋底重壓客廳地麵的時候,她又放棄了與人說話的機會,何況用鞋子去對下麵的地兒撒氣兒,這種行為根本不會為人們所注意,這種費力不得彩的事情就是幹了一百遍也是白搭,沒入門,離自己要走的道遠著呢。“你在身上摸什麽?”她對湊近自己的典獄長說。你沒摸,知道你沒摸,今兒你的手是擺在飯桌上的,這一點人人都瞧見了,“我說錯了,”不能再讓自己有一丁點的過失了,喪失機會就是過失,“是我在表達時用錯了詞,”“你想在我身上捉摸到什麽東西?”就這樣,就是這句話,,剛才是說錯了,想反了。“你還想摸我?”人還沒散,他們都在。其實桌上喝的酒是很兇的,度數高,喝醉了難醒。坐在簡秀登兩邊的人都可以靠酒壯膽,靠酒提精神。舉高點,舉高點,在這個高度上扔下,酒瓶不會碎的,不會碎的。但隨著哐啷一聲響,一隻脫手掉下的瓶子在沒鋪毯子的地麵摔成了許多玻璃碎片,四散的碎玻璃像被人扯破的小花瓣,亮晶晶落滿了一地,每一寸見方的範圍裏就能找出幾片來。可我總覺得這一摔瓶子的舉動可能是個聯絡暗號,它在提醒暗號的接受者,現在已到做某件事情的時候了。我的記憶還在嗎,還在,重要的是,至今留在記憶中的摔瓶人是誰?這些傢夥都是老頭子請來的棉花客人,他們見到人體皮膚就如同見到了棉花,他們都見過、都了解此類皮膚的。一堆棉花,快翻出來找找。一堆棉花,快翻譯出它們的原意,馬頭房開張沒幾天,經人介紹,從外地來了幾個年輕女子。她們一進馬頭房,便被介紹人領著,徑直來到我住的那間正房裏。那時早晨剛過,我全身在一整夜積蓄起來的慵懶還未全部消退,所以當我撞見這幾個外來年輕女子時,仍顯得無精打彩,缺乏胃口,好像她們都是每天與我見慣了麵的熟人。這幾個女人也不含糊,沒過幾分鍾,就在正房內她們並排站立的那一側輕聲嘀嘀咕咕說了一通話,無非是要向我講明自己進來做的原因和在這兒想要得到的那點報酬。我假裝沒聽清,招呼她們近我跟前來說話。可這些平時在外闖蕩久了的女人卻不肯聽我的,但此時她們的談話已轉了風向,隻在那兒說,這兒房子多,場麵大,我們願意,我們願意。我不再向她們打手勢,要她們走近來,轉而改用粗嗓門對這幾個新來的*說話:“你們都能做的?裏裏外外都能行的?”我們願意,我們願意,我們姐妹跑了好多地方,沒見哪兒能勝過您這馬頭房的。“你們願意?你們還沒問我願意不願意呢。”我們願意做就成,您做老闆的,隻求有客人來,有錢賺就行了。從河裏突然泛起了渾身文著銀元圖案的雪白魚群。“什麽?”就這兒了,老闆,我們姐妹再不挪窩了。“我收。”您收我們入馬頭房,保證沒錯。“我想好了,我收。我這兒與別處不同,你們來,我不付你們賣身體的錢,你們永遠是自由身。就這點而言,真與別處的院子不同,來馬頭房裏做事的女子真都是進出隨己意的自由女人。真是有這點好處的。我們隻是合作,我出地兒,你們出身子,真是隻有這條件、這要求了。做這生意,這一點是起碼的,別的沒什麽可累人的。至於錢麽,你們隻需給個月租和日租。”一樣。“不一樣。月租是指每月你們住房子的租金,日租是指每日裏你們接客所收到的酬金,當然不是將全部酬金都算作馬頭房收的日租,馬頭房隻收每位姑娘很少一部份日租。”不一樣?“當然不一樣,這能一樣嗎,我們從不與別的院子一樣,要去打點姑娘們每天的生活。”那些地方才叫野蠻,才叫不通人情呢。“現在你們幾個可以走過來了,”我笑著說,又表示善意地捋了捋飄在胸前的鬍鬚,“都過來,像我這樣,伸出一隻手,將手放在桌子上,都來試試都來試試。”她們學著,一個個把手平放在桌上,有一個誤把手掌朝上,我讓她糾正過來,跟大家一樣,手背朝上,手心貼緊桌子麵。我將這幾隻手的皮膚逐一審視了一遍,覺得沒什麽大的出入,而其中有個別手還顯得很嫩,好像從沒被人觸摸過。我們都從桌麵上收回手,隻有一個名叫日香的女人仍將自己的手緊按在桌子上。一個想糾正說話錯誤的念頭從我腦中冒起,我還跟剛才那樣,需要用一點善意來麵對這幫將來會為馬頭房招來財源的女人,那個老熟的捋鬍鬚動作又被我用上了,我捋過胸前長須,讓藏在嘴巴裏的兩行牙齒空磨了一下,“那個‘日租’的說法不準確,是我說錯了。”老闆每日不收我們錢啦?姑娘們雖然聽後感到高興,但明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不收錢,”我又準備抬手去碰鬍子,表示……這次所要表示的不是我的善意,而是我的嫌意,但手上用的勁過大,以至於手沒法很自然順著鬍鬚往下滑淌,“不是不收,真的,不是不收,哪見過做院主的不從女雇員每天的進項中收取一點費用的?我隻是想糾正我剛才的口誤。”日香姑娘朝我送了個很知趣的眼色,然後微微抿了抿略顯幹燥的嘴唇,兩片嘴皮子被弄濕後,卻出乎我意料,停在那裏不言語了。她可能原本就不想在我的正房裏,在許多同操一職的女人麵前與我說話的。是我猜錯此女雇員了。我說:“那不叫‘日租’。”應該叫什麽?我說:“應叫它為‘日收’,天天收,天天從你們身上收一點。總共兩項收費。”日香租用的房內掛有一副畫軸,但因為每當有男客進入她房間,在外麵走廊裏總能聽到有不間斷的物件碰撞聲或深沉的打鼾聲從房裏傳出,加之房內光線黯淡,各類擺設雜陳,毫無美感,許多胭脂袋被鋪在桌椅上,莫名的香氣胡攪在一起,躥滿了各個屋角,使得許多事後到房間裏來的人都感覺腦子和眼睛渾渾的,所以直至今日,還沒人對此畫軸的高遠境界投出過特別留意的目光。相互間比一比,在如此汙濁不堪的地方,竟然會有高雅的東西存在。“來。”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日香房裏,她有點茫然,像以前聽我吩咐那樣,她伸出手並將手放在桌上,接著又把一隻右手放在床上供我端詳。這是一隻皮膚嫩白、形狀可愛的右手,就像簡秀登身下的纖足一樣美艷動人。我的右手也照著樣子擺在日香姑娘手旁邊。兩隻右手安靜地並排落在印有大紅花瓣和豐滿鳥獸形象的床單上。在這兩隻手做著比較的時候,我難道不會回頭看看那幅畫,在腦海深處不會出現某些正常而又規矩的念頭?譬如說:擺脫,譬如說:找出貴與賤、醉與醒、生與死、忠與奸、是與非的界線在哪裏。“您在說什麽,老闆?”“我在說你的手。”“什麽?”日香側斜著身子搖晃了一下,她的膝蓋骨正用力抵著床沿。我收攏手指,苦笑著說:“說我們兩人為什麽一見麵就傻乎乎將手伸出來放在大家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像是在做展覽。”照著我剛進房時的樣子,我與日香姑娘又把手在床上放下,我倆手心朝下,手背朝上,做了第二次手的展覽。多麽善良的一個男人。又多麽幼稚天真的一個女人。她每天都在盼著出賣自己的身體。我的善意在馬頭房裏常常被人誤解,我對成 熟 女人尚存有一點吸引力的身體也變為類似日香姑娘這樣的女子樂於接近的一個目標。各人在精神世界裏存在的差異,在這間新開張的名為“馬頭房”的妓院內已顯得變化多端,“精神支柱”已不像它的名稱所能給我們提供的形象那樣,是某種豎立著的、外貌像一根柱子的長條形物體,而是像既廣又深的一片區域,它就如海,波浪起伏,既能淹沒就近一處海岸,也能使遠方海岸露出地平線。現在的時間是正午稍過一點,日香房裏的光線正在屋內幾處地方集中,光線穿過,拖著一條渾渾的尾巴,人從尾巴裏出來,身後塵埃騷動不已。對自己的處境了解嗎。你說什麽,老是自言自語。我找了個椅子坐下,椅子上原來的那些胭脂袋被我坐在了屁股底下。我坐在椅子上,有意用屁股壓下麵堆得雜七雜八的胭脂袋兒。日香姑娘說:“你離了老闆娘心事就重,到我們房裏,不是說說這,就是說說那……你把椅子上的袋兒都遞給我。”如果事情真像日香說的,那麽監獄那邊那個傢夥的機會就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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