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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按照眼下一些跡象來看,事情似乎正朝著我所擔心的方向發展。我稍微鬆動了一下屁股,把底下的胭脂袋一隻隻抽出來,有的遞給了日香,有的直接扔在桌子上。舉高點舉高點,接著便是碗落地,碎瓷片朝四麵飛去,一陣嘻嘻哈哈笑鬧聲,這一類典型的酒後尋歡像一部話劇正在土樓客廳裏上演,這幫酒徒,加上一個臉色紅潤,裝作酒醉,內心卻春情蕩漾的婦人,這些傢夥能把劇情推向高潮,隻有幫工是個局外人,對眼前一切他已麻木,他要去對付的,隻有這滿桌的杯盤狼藉和留在地上的碎玻璃碎瓷片。又過了幾天,我再次走進日香姑娘的睡房,這一次進來,我沒等上多長時間,也沒彎下腰,便碰到了日香姑娘臀部以下部位,我嘴裏嘀嘀咕咕不停說:“當妓 女的應該讓自己水滿、體香,”“水滿,體香。”這是簡單的、容易做到的一條標準。日香臉上掠過一絲難堪表情,下肢肌肉像受驚的兔子腿緊繃起來,我始終是個……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沒火氣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衝動,在做的過程中,每一個動作,隻要在空間跨度上存在可能性,時間又充裕,我總想避免粗製爛造,我不喜歡操之過急。可這次情況有點變化,現場有點亂,我沒等日香的煩躁情緒消失,便將手匆匆從她身上移開,過後仍是那個自言自語喋喋不休的老毛病,“哎,嗯,今天的味兒是臭的,”“不能放在鼻子下細聞,味兒是臭的。”日香無語,掃視了我一眼,然後轉過頭,又與那幅掛在牆上的畫打了個照麵,她扣住了褲子上幾粒鈕扣。隻要空間和時間允許,我做事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精打細磨,可今天的一切都有些混亂,心情煩躁,心跳和血管裏血液的流量也與昨天不一樣,我在日香姑娘麵前輸了一場重要的戰役,是嗎,會嗎,會是這樣嗎?可無論怎樣說怎麽想,怎麽顧了她的心緒,將手留下,或是沒顧及到她的感受,把手突然抽走,今天的味兒總是臭的,氣味不對,讓人聞了會起噁心。日香先是頭朝我抬起,接著屁股朝後麵扭縮。我敢說,在日香房內,一切東西都是邪惡的,除了掛在牆壁上的那幅畫,那幅至今還沒有人用安詳正派謙遜的眼光細心觀看過的畫,我敢說,來馬頭房裏的每一個人都是邪惡醜陋的,甚至連這兒所有的生活用具也是如此。濕了。是朝著南麵那個方向。我記得上次也是這個位置。什麽?日香沒聽懂。主要是她沒長記性,就是前幾天老闆娘被外人請去吃飯那會兒發生的事情。是朝床的這一頭吧,什麽南麵北麵,全在這一頭做的。凡是邪惡的東西一定都是這模樣。凡是無聊的談話都會包括以上那些粗俗不堪的內容。喜談這類事情是十分下賤的表現。而埋頭去做這些事,則有可能會不一樣。我們倆本身就是談與做兼備,所以不會麵臨滅頂之災,我們本身就是,所以老天爺根本不可能絕了我輩在這世上的蹤跡。下賤,粗俗,暴力,頻繁在床榻之上使用暴力,相信雄性動物所具有的力量,也相信雌性動物在那一瞬間會極其渴望遇見這種力量,力量出現,力量來自上方,來自在上方騎著自己身體的那個男人體內,次數頻繁,力量巨大而均勻,受力點集中,在受力點周圍,包括它的縱深處,有無盡的體液流出,體液如此充沛,僅僅是為了起到妙不可言的潤滑作用。都是早上新換的。這些布片,這些麵積很大的布片,布片鋪滿床,都是今天早上讓人來新換上的。我沒用多少時間就讓一個在男人堆裏身經百戰的女人全身酥軟,舉止失態,她的小嘴正在試圖張開。日香的夢境需要在一麵鏡子裏覓得,她撫摸這片玻璃,手指把玻璃四條邊焐熱了,玻璃鏡子緊貼肚皮,按照一定路徑被移至身體下方,鏡子是正麵朝下,黑黑的小嘴在玻璃片中……隨著手的翻轉抖動……小嘴被清晰地倒映在鏡子裏麵。但鏡中的這隻嘴巴,它的整個圖形已變得很清淡,這點不像它的實際外貌,老是濃黑濃黑的,每次與它見麵,都使男人覺得那麽突然和冒失。(她捏住了一根尾巴,她說,像,就像一條中間嵌著脆骨的尾巴。)(底部,中段,尖頭,等等等等。)我這幾次與她在床榻*,並沒聽見有什麽不入俗套的艷詞從她口中哼出,但像午夜裏細雨打刮窗玻璃那般有趣的呻吟之音、苦楚或幸福的嘆息之聲卻也絲絲縷縷不絕於耳。每個故事在我手頭好像都會有一個美好的開始,但故事結尾一般卻不好說,起碼不能在故事還沒結束時就匆忙做出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預測。不能為了心中那點理想,那些已經落伍的念頭,而心存僥倖,說世上被我遇見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給我帶來太多麻煩,說這些事和人——無論從它們的表象來看,還是追本溯源,仔細研究它們的本質——對待我都將是極為溫順、友善、厚道的,我能與它們長時間共守一塊土地,與它們在這塊熱土上共榮共辱,同生共死,升降得勢,進退有章……我不能這樣。當我每次想起一個故事,我疲倦不堪的腦子就會嗡嗡作響,如風雲湧動,這其實是因為在我頭腦裏早已落滿了故事中人物的成熟腳印。陽光熾烈照耀大地,地麵上倒伏著各類自然物種的濃稠身影,天上太陽它的臉麵條紋清晰,光焰十足,但萬物伏地而生,陰氣太重,我的頭腦會因此遭遇沉重傷害。日香姑娘的出身遠比簡氏要高貴,她祖上有人曾在滿清做過地方官,她父親也是位頗有名望的教育家,日香是日家的獨生女,從孩提時代起就在家念書,後來年歲漸長,父親便送她到外地去讀公立女子學校,不想幾年後戰亂迭起,日香的家鄉橫遭戰火蹂躪,除她以外,全家人盡數死於非命,而當年日香孤身一人在外求學,一切費用全靠家中接濟,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日香一下子斷了所有經濟來源,漸漸地她便從一個在外念書的小姐淪落成為沿街乞討的乞丐。更為湊巧的是,類似日香這種情況的年輕女子有好幾個,以前她們同在一所學校讀書,彼此認識,後來這些女學生在新的險惡環境中看清了自己被逼無奈要走的人生道路,便三五成群結成團夥,以一種迥然不同於往日的生存觀去麵對這個世界,闖蕩渾濁不清風浪乍起的狗屁江湖。我在前麵不止一次提起的在日香房裏掛著的畫軸便是日香姑娘那位曾在大清朝當過地方官員的祖上留下來的東西,隻是我的馬頭房現如今是個隻管賺女人錢,不做道德文章的爛地方,這畫掛在房裏牆上日子雖然不短,但在進出馬頭房的嫖客中間尚無人能心安神定好好將畫研讀一番。“太陽死了,月亮沒了,我們這些劫後餘生的女子便跑下山入了俗世。”日香跟我說。我整整自己淩亂的衣襟,伸出手臂在某一段我覺得恰當的距離內用力劃出一條弧線,我想以此來表示我對日香和她周圍其他幾個女子坎坷命運的同情,我收回手臂時又倒轉著劃出了第二條弧線,這次揮手使出的力量更為巨大,有點像以前在山裏剿匪,上司揮手突然下達進攻命令一樣,我用力一揮,將整條手臂收回胸前,途中那條弧線在我和日香姑娘眼前閃過,顯得金光燦爛輝煌無比。整理好衣服,我立即覺著自己又一次獲得了對日香說話的權力,但我必須非常謹慎小心,因為現在我已了解了日香的身世,我說話必須得體,要誠實,排除虛偽和輕狂,任何一點虛情假義或目中無人的表現都不能被允許,因為我已在日香姑娘毫無反抗能力的情況下,不費吹灰之、不帶半點美麗幻想、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隨意無禮相當卑鄙無恥地占有了人家的身體。“你是念過幾天書的女人,本可以守身如玉的,”我說(我心裏確實有點惶恐),我繼續說(我口裏的那條舌頭,現在看來顯得多麽下作卑劣,它具有多項功能,這包括:縮在嘴巴裏麵說話,騙取別人情感,夜晚在床榻之間探出口腔,對不幸與無知的異性犯下罪惡),“你出身書香門第,是讀過聖賢書的,你可以守住自己的身體,然後再尋一戶同樣是書香門第的人家嫁出去,根本沒必要在我的馬頭房裏做事,受男人們糟踏侮辱。如遇盛世,你有可能成為萬眾注目的貴夫人。”“你是塊或艷麗或素雅的玉石。”日香沒聽出我這話真是在捧人,她以為自己聽到的所有話語,無論好壞真假,都是舞台上演員說的戲文。什麽?是戲詞兒。像麻雀。什麽?人已經變得像麻雀了。日香變成小鳥了,我可不是這隻小鳥,直到我出獄走進馬頭房,直到我被他們以各式各樣的方法與藉口圈禁在馬頭房裏,我的全身感官沒一處是無知覺的、麻木的,我可不像日香那樣愚蠢,那麽心智殘缺,感情脆弱,一點都經不住事,做人怎麽能說變蠢就變蠢,說無希望,便在一日之內變得一點希望都不存在了呢。說你沒了,說你在這世上找不見自己的影子了,你就真的拿自己全墊進黑暗裏去了?早晨起床,是日香姑娘一天中最為自由快活的時光,她隻要一雙腳落在地上,躲在塗著口紅的嘴唇裏的牙齒就會露出它們的健康容貌,這兩排齊刷刷長著的東西可是日香身體上真正的寶貝,那滋味被男人噙在嘴裏,真是勝似一顆顆珍珠、一粒粒冰糖。現在你看她,一手托著散發在梳理,一邊讓舌頭尖在齒縫間滑進滑出,即使是再冷淡的男子見了,也無法擋住誘惑,也會為她的妖冶而發狂的。我本來能記得的事就不多,尤其是在出了販槍案,蹲過幾天牢獄之後,更是遇事忘事,遇人忘了恩仇,評判是非失準,後來連眼睛也漸漸失去了隨目標自由移動的功能,雖然眼睛每天還睜著,但我心裏明白,它們已像一對深嵌在我臉門麵上的玻璃珠、死魚眼了。但我的這些近況在馬頭房裏卻根本沒給我帶來什麽不便或麻煩,反而在日日歌舞昇平、激情如潮湧動的男女幽會之所替我創造了一條忘川,每日間我涉川登岸,心緒平靜,體態輕盈,且略顯富貴,我一步一步朝岸上縱深處走去,身後不見了往日那些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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