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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簡秀登因為已是好長時間沒見到我,現在突然與我在獄外相見,兩隻眼睛驚喜地朝左右眨巴個不停。她送走押我前來的幾個獄卒,扶我走進正房,屋裏幾隻灰色包裹都是我從獄中帶出來的行李,行李上捆有無數條黑色的邊邊框框,每隻包裹都鼓鼓囊囊,但周圍都被黑顏色的邊框圈了起來,一隻隻份量不輕的包裹就像死人生前拍攝的照片,規規矩矩在黑框裏麵呆著。簡秀登初見我時的那份驚喜此時在馬頭房內的新環境中得以有了恰當的延續和演化,她的右手臂舉起來,這一舉動似乎預示她正在進入一個無邊無際的神話大空間,穩住了,別輕易退出,退出就等於是在親人麵前認了輸,承認自己在丈夫被拘審期間曾與人私通,高舉起手,手的上方有神仙匯聚,凡人要是在下界犯了彌天大罪,可以讓自己的靈魂升空,在群仙之中吸納光彩,以遮掩滿臉愧色,滌盪內心汙垢。我接著麵對的是她身上穿的那套馬頭房職業裝,全部內空的長裙子。深入的尺寸,像一張柔韌的年輕樹皮,所有被我觸摸過的樹皮都在鼓勵我將兩人衣服解開,富有粘性的皮膚生長在腸道內,它們每日都在腸的內壁上發育成熟。如此成熟的陰 道在馬頭房裏究竟有幾條?她的手臂仍伸在上空與神仙結合,沐浴天光。我可以在此作出保證:那一堆由黑色邊框四麵裹著,形貌如同死者遺像的包袱直至今天,就是現在我說話這會兒,也沒被簡秀登叫人打開,讓人把包裹裏的東西收拾好。我同樣還能作出另一個保證,當然這也是一個見解:天神們是一群中性人物,他們不避邪,但也不傷害邪,不避忠良,同時也不殘害忠良。我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你老晃晃悠悠高舉著手幹嗎……這長裙子的妙處,它迷倒男客的地方叫我怎麽能體驗得出來,穿內空裙子的女人不能分神,精神需集中,她的身體確確實實成了一個採光點,溫熱的光線射入裙子裏麵內空部位,光線中塵埃漫漫,什麽物質都變得無路可走,它們彷徨,猶疑,顏色深黑,像外露的一座煤礦口。我說,你放了吧,把它放了吧,疑點之一,當年你助你兄弟在家中後麵的山坡上毀屍滅跡,噢,不,不準確,是藏屍滅跡,你幫助他幹了那事……你是不是隻做了這些呢,你有力的右手也是很適合於舉起利斧,對人猛砍的,你當時有沒有用斧子砍過那死者的臉,幫你兄弟將人毀容。黑框內應是死者在被害前拍攝的照片,現在此照片成了死者遺像,成了攝影作品。逝者遠去,但他留在黑鏡框裏的容貌卻將長存於世。簡秀登聽我這麽說這件事兒,兩條眉毛濃縮起來,上下緊閉的牙齒裂著縫往外擠聲音,“你嗬,剛出來就往人身上蹦臭屎粒兒。”反了,事情全都弄反了,跟我在獄中預料的不一樣。保釋文件變成了鐵的文件,金屬文件,馬頭房的女主人變成鐵娘子,金屬娘子。乘興擴大戰果的可能性已經很小,煤礦開始封口。數數,你仔細數數,被褥、床單被弄濕了幾處。坑道、髒水……可這兒是院裏的正房嗬,剛出來,就瘋得像條餓狗。現在餓狗的兩條後腿正疲乏地懸掛在床前,但他還在裝腔作勢對著馬頭房女主人笑。典獄長剛將濃濃的墨汁通過鋼筆尖端的細孔留在由一疊紙裝訂而成的類似於小冊子的一本印刷物首頁上,一種莫名的感受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今天不是一條餓狗。餓狗所走的地方,其場麵通常都很窄,如同一條小巷,餓著的狗總喜歡在小巷裏溜達,一邊還樂於東嗅嗅西嗅嗅街巷兩旁人家的門坎。黑色墨汁被用來塗寫成了典獄長的名字,但那本印刷品不是有關於我被保釋出獄的文件。今天的餓狗早已溜進了馬頭房,溜到馬頭房大門裏麵去了。世上哪有人能夠永遠既扮演著獄中長官的角色,又去充當貪圖別人 妻 子美色的惡徒呢。所以說典獄長這事也是遵循了古老的世道而得來的。哪有嗬,在這世上。送走一個囚犯,他仍可以聽見或想起這樣一句評語:習慣在裙子裏多穿一條褲子的女人是個好女人。這句跟馬頭房有著直接關係的評語,此時若由他說出來將會顯得多麽響亮。(你如肯再用點勁,我渾身會覺得更為歡暢,)(我們還坐在椅子上……還坐在椅子上,)需要慢慢花時間去想,去回味,不能漏了一點東西,在長裙子裏多穿一條褲子,靠牆站著做或拖把椅子來做……典獄長為了給牆留個紀念,特地令人在牆前做了半圈隔離柵欄,此事做成後,他猶嫌不足,又把辦公桌移入柵欄內,使其作為障礙物,對牆起到保護作用,把那張他與簡秀登做 愛時常用的椅子放在一個別人根本碰不到的地方,在冷清時可以獨坐此椅,遙想往事,在他這種怪僻念頭驅使下,牆和椅子逐漸演變成了一種神器,(我的馬頭房院落中長滿了芳草,一頂戰時由庫裏下發的草帽常被我戴在頭上,我經常戴了這頂草帽在院裏徘徊,說不定在將來的某一天,典獄長的紀念物也會碎成齏粉,化作泥土,在紀念物周圍草叢漫生,就像此時馬頭房院子裏的情景一樣),有時典獄長坐在椅子上覺得自己的眼睛是白長了,或者眼睛是瞎的,兩隻眼全瞎,他坐在椅子上輕聲呼喊獄中警犬的名號,七八條警犬聽見呼喊,氣喘籲籲跑來,它們擠了整整一房間,瞎眼的他連狗的毛色也辯別不清,隻感到有幾塊移動的結實雲朵正圍繞在他腿腳邊打轉,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嗜好在某個空間裏創造了幻覺,狗就會變得如同雲霧那般虛幻,身影難測,人的雙眼會同時失明。客人已經來了很長時間,雖然中午飯的時間已經到了,但這次宴請的主人卻沒請諸位來賓入席,圍桌而坐。典獄長的臨時住宅就在監獄大院外牆近旁一所帶樓的房子裏,今天他在家請客,所請客人除一人外,其餘都是獄內同事。對於這座帶樓的宅第,街坊們習慣將它叫做“土樓”。原因自然不是宅第質量差,而是因為土樓所處的位置正好是在這片街區通向外方的咽喉之地,這兒常年北風匯集,巨風帶著滾滾塵沙從此隘口經過,沖刷著整片街道,土樓在此環境中蓬頭垢麵度過了許多年,樓的北牆上積了一層厚厚黃土,“土樓”之名因此得來。當典獄長因尚有一客人未到,遲遲開不了宴席,頗感為難時,低首望見在開著的客廳大門那兒閃出了一對粗壯的腳,這雙腳正引領著另一對穿著高跟皮鞋,長得非常纖細秀氣的腳往坐著賓客的廳內走來。是典獄長雇的幫工把遲到的女賓客領進客廳裏來了。在一片“噢喲喲”的呼叫聲中,典獄長麵露難色。還是簡秀登不驚不恐,避開大家目光,回頭朝幫她登上土樓的台階瞧了瞧,並做了一次深呼吸,換出幾口氣,“我離馬頭房那會兒時間還早,一路上走來……不識路,走了不少冤枉路。”幫工仔細點了點桌上碗筷數目,正好與在場人數相同,便說:“可以開酒瓶了。”過後他又覺得自己有點唐突,就直接朝典獄長丟眼色。“你就去開吧。”“來來來,大家入座。”典獄長一聲招呼,這些人各就各位。幫工開酒瓶去了。這年月要辦成一桌酒席,是件很困難的事,山裏土匪鬧得凶,進城道路經常受阻,城裏各類貨物奇缺,而市民已習慣三五成群、七八合隊上街聚會,他們似乎很喜歡以此種方式來向城市管理當局提出自己的某些要求。桌麵上每人一碗酒擺好,小菜有四五碗,但品種隻有兩樣:大塊豆腐拌半生不熟的白菜,和很老瘦的,吃起來嚼不轉,隻會鑽牙縫的兔子肉。四五碗菜隻是重複著這兩樣東西。我這麽說典獄長,說典獄長帶來的這批獄中屬下,會不會顯得有點過份?說這一屋子人中有一個女賓和一個幫工會不會有點過份?像我這樣一個既在獄裏蹲過,現在又在馬頭房裏守著的傢夥,如此空口無憑如此慢步細履快文慢寫拖延時辰來說這些人,行嗎,我這麽說符合實際情況嗎?胖警官的一隻腿被屁股下麵的椅子麵硌有點麻木了,可他在心裏卻說:“馬頭房將那個槍販子困住了。”說過後還有意對簡秀登微微一笑。白菜沒厚皮,吃在嘴裏容易嚼爛。不,不是這樣的。怎麽不是這樣?你們揀幾塊菜根兒看看,這皮有多厚。不是這樣的,不光是皮厚,整個根塊兒老得隻剩下了細硬的筋骨,刺得人舌頭疼。不是的,不是的,這些菜……胖警官吃到現在沒說過一句話,可他突然脖子一硬,說了句什麽“大凡世上男女交往,都是男的先想到了女的,而絕對不可能是女的想著男的。”說罷,便沒了後話。在座的人中隻有典獄長和幫工最為分心,一個呢時刻收緊了心,在細細觀察簡秀登對自己有何反應,一個呢剛聽見有人說白菜根老了,現在又擔心客人會批評兔子肉有什麽不對。胖警官見沒人搭理他,便又舊話重提,“哪有女人想著我們這些爺的。我們幾天查案,幾天提審犯人,幾天在監獄裏查囚犯們蹲的牢房,這樣一來一往,一月時間就飄過去了,那些犯人、那些關犯人的囚室,你們去聞聞,你們去聞聞,那股惡臭味兒……連我們身上也盡是臭味了……我看見的,女人的皮膚全都像棉花。”有人插話問胖子:“像什麽?”“像從地頭上長出的棉花。”“什麽像棉花?”幫工也扣得死死地問胖子。胖警官也許因為自己正在抽菸,(怕滾燙的菸蒂燒著了“棉花”),所以說:“菸灰,這顫顫抖抖還沒從香菸上掉落下來的菸灰,這段燙熱的白灰兒嗬,我要用它來點燃東西,……什麽?我說什麽鳥話來著?”在座的人中間有幾個怕自己永遠聽不懂胖警官的話,所以也不能多問。幫工覺得自己全聽懂了,隻需要再問清楚什麽東西像棉花就行,“什麽像,什麽像?”倒了,弄顛倒了,“棉花自己走進了我們的監獄,倒了。”“什麽倒了?”“全都弄顛倒了,”胖警官的嘴巴這會兒如同一隻被拉開的抽屜,裏麵裝的全是牙齒和白菜渣兒,白色菜汁沿著口角縫流了有半寸長,“你一個小幫工懂得什麽女人皮膚像棉花、棉花像女人皮膚這一類事情,誰要你來不停追問。”幫工這下真的有點聽懂了,他在心裏說:“醉話,是醉了的話,這樣的好皮膚誰有嗬。”幫工心中感到很納悶,明明是沒有的事,是在世上找不到影兒的事,怎麽,今天主人家請客,請這些客人,請這些棉花客人……典獄長偷偷用衣服擦著桌子一角,他心裏意識到某件不祥的事情可能會像魚骨一樣橫戳在自己今後的命運中,桌子被弄得很髒,一件身上正穿著的衣服怎能將整張桌子都擦幹淨,衣服的清潔功能在這兒顯得太弱了。酒味不凶,反而有點甜,淡黃顏色,搖幾下,渾濁部份便慢慢沉於碗底。在碗口雖不能借著酒照見喝酒人臉的全貌,但他的如塗著石灰泥的雪白齒唇還是能從酒的水平麵上反映出來。從酒說到皮膚,是循序漸進的表達方法,從皮膚聯想到田裏生長的棉花,則不是用這種表達方式來表現某個人顯得既無比美好,又大膽超越的思維過程,這時的說話人走的是一條跳動的彎路,聽話人可以贊同,也可以反對,像幫工所持的態度就是明確無誤的反對態度。胖子和幫工,這兩人都不像是曾經吃過虧的,他們都很會想事兒,想事想人,也能想想我在獄中有過的慘狀。簡秀登離座朝背麵暗處咳嗽了一聲,之後像一片綢似的飄回到座位前,再上下幾處將綢折斷,在椅子上安置好自己的身體。現在她想說話了,想對廳內每個人說說話,她真後悔初來那會兒自己為什麽無緣無故保持沉默。跟典獄長做了那事,就真像老人們說的,是丟了人了?不會的。況且獄中其他人都是他手下的混混,他是這些混混的上級。不會的,怕什麽呢。她說,你瞧你今天為大夥置辦的菜,就兩樣,不夠吃的。他這是不肯為我們幾個當屬下的花錢吶。“哪能呢,多置菜要費很多功夫的。”隻有幫工這樣想,這人是有點想法的,想具體的事就像爬樹,人在樹上越爬越高,想法也越來越離奇。“你也不護著我點,不替我說說難處。”“是這樣,”幫工心想,白豆腐裏拌著菜,兔肉用鐵鍋燜煮,飯館裏的廚師也是如此燒法。“你不護我,反而帶頭嫌菜不夠吃,嘿。”一定是了,簡秀登總是不住地左搖搖,右晃晃,中間有個鍾擺,中間藏著一個鍾擺,到現在還將自己藏著掖著,可褲子裏早已被女人水淋濕了一片。人體內的時鍾,它走時精準,你還說要在鍾擺前麵墊塊幹布,下方,是在下方,那兒的皮膚全泛紅了,像是已經在沖血。廳內是會見來客的地方,地上總得鋪點什麽,光光的地麵不鋪東西,就這樣光著脊樑請人進來踩。你。“我喝酒。”“我吃菜。”她知道怎樣才能刺痛一個人的心靈,於是就用腳上高跟鞋像碾死一窩螞蟻一樣在典獄長家客廳地麵上使勁碾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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