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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您說您說,可以了,您說說這圖的事兒吧,圖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您是獄警,圖是在什麽時候飛到您手上的,您說您說。”身體虛胖的警官被我說的幾個“您”字兒熏得迷失了審訊方向,他用手摸了摸隆起的腹部,並附帶還讓手在上麵做了個滑淌的動作,覺著還是原來的感覺。“花先生,花先生,我們都知你並不是襲擊檢查團車隊的主謀。可誰是呢,你的舊上司,他是嗎,小蓮,是嗎。”“是多狗,是那支遊擊隊。”我說,我想事情再明顯不過了。胖子說話的語調還是像開始時那樣軟那樣滑那樣好聽,他說:“多狗不會是主謀,他在山裏做土匪司令,此人本來就是國軍的死敵。他是我們的死敵,不是襲擊事件的主謀。主謀是庫裏人。但你花先生不可能是主謀的。誰在圖中寫明了具體內容?”“多狗派人做了這事,他不是主犯,誰是主犯?您應親自入山抓他去。他不是,誰是。”“你所賣出去的槍枝都是國軍存放在庫裏的槍枝。”我沒等說此話的獄警將話說完,便搶著說:“這理我懂,是國軍暫時存放在我們手上的一批東西,我哪能就不懂了呢,對吧?”“你這罪也大了呀。”“我懂得的。”我真沒想與這幫既不會問案,平時又很缺錢花的臭獄警交往,但身體長得肥胖的那位警官除外,胖子問話,語氣軟和,問得又有智慧又有情趣。“就照你說的,”是胖子的聲音,“多狗派人在半途炸了汽車,但這是他應該做的,因為他原來就是我們的敵人。你說,作為一個敵人,一個敵手,他應不應該狠狠打擊我們檢查團一下?這事做得太應該、太正常,也太漂亮了。我想知道的是,是誰將一些細節,就是跟車隊行動有關的情報捅給了山裏的多狗?這人才是此次偷襲活動的主謀。這人應是在庫裏服役的。”我這次反應很快,接過胖警官的話,說:“如果是這樣,麻煩就大了,麻煩大了。有上司,有小蓮,有庫內其他人。”“你呢。”“我花錢進庫當差,隻是為了能賣掉幾根老槍。”典獄長與簡秀登每次事畢,彼此總要按照各自想好的念頭,向對方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將要做的事情施加影響,每次事畢都一樣,結局也相同。典獄長收起那根已被簡秀登用口中唾液噙洗幹淨的長傢夥,穿上衣褲,坐在剛才那張椅子上不說一句話。最近城裏正在鬧遊 行,有人說,具有如此規模的遊 行活動,隻有遠在深山的遊擊隊才能組織得起來,參加遊 行的市民向城市管理者提出了諸多要求,這些要求在遊 行隊伍中簡化成為一句句口號,人們呼口號的巨大聲浪震撼著城中每條街道。這僅僅是城裏的遊 行?它的行事能力是否已被發揮到了極限,“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往上翹起,在它四麵圍著糊滿了漿糊的肉牆,敏感的紅點,一股溫酒流過,街上有許多人正在遊 行,在上麵,在上麵,隻有抬高身體才能觸及到,有人在街上遊 行,遊 行,“我吃準了,吃準了……我照吃不誤,”現在街上到處都是亂鬧鬧的……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肯出頭,就為了一丁點生活上的小事,在街道上排著隊,排著隊逛馬路,簡秀登對市民遊 行一事越想越覺得好笑,生活中的事兒要靠生活來解決,離了生活,那幫在街上玩命似的喊口號、提要求的人能處理好什麽問題,符合什麽原則……簡秀登滿腦子都是……符合或不符合,她現在正想用生活的方式來處理從生活中蹦出來的事情,早晨起來,簡秀登照鏡子用去了一些時間,在床底下她找到了夜間被老鼠銜走的一隻拖鞋,出門換上行頭,這些都是生活的方式,用了這些方式是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為生計所迫,她在城中覓得一處舊式院落,她想在此院中做女人生意。院裏舊式房子的梁都被橫卡在房內有一定高度的牆上,舊時人們建造房子就是這樣,房子建高了建低了都不行,都容易受人批評。現在需要在離屋頂一段距離的地方平平拉出一層天花板,天花板雖能防瓦上灰塵落下,卻也造成了空間上的壓迫感,空間縮小,像林間氣霧吞沒樹底小草,人在房子裏再也見不到處於高牆上的房梁了。環境變了。我在獄中住的地方並不像想像中那麽陰暗潮濕那麽壞,我不知道其它囚室是否也與我這兒一樣,如果其他犯人的居所也如我的囚室,那麽這座監獄所處的地理位置就比較高爽,它是我的一處理想服刑之地。胖警官已有好幾次獨自一人來牢房中向我詢問有關案情,他問話的內容總顯得那麽飄忽不定,對一個犯人來說,此種表達方式已經是近乎友善了,訊問也變得接近於像是發生在朋友間的某次諮詢。我的胖警官有一次來我這兒,他悄悄地繪聲繪色地跟我說,你沒忘今天是什麽日子吧,今天是冬至。我不理解這日子的特殊性,問他要個答案。他還跟剛才一樣悄悄說,你今天人還被囚禁在監牢裏。“什麽?”“這還不夠,在牢中這還不夠?”我聽他這麽說,真想當著有人在場,張口唱上幾支小曲,換換囚室裏麵的氣氛。別換筆呀,他讀了我昨夜寫的供詞後說,你一篇東西篇幅不長,卻換寫了兩三枝筆。你寫了冰雹?他搖搖頭,那是在夏天裏發生的事情,寫冰雹,多費神吶。我要向他討個答案,多麽突然嗬,我們頭上戴著的遮陽草帽都讓密集落下的冰雹擊穿了。多虧是打在草帽上,保護了我們這些庫兵的腦袋。是夏天。是初夏。“你在與案件有關的材料中寫了草帽,寫了突然從天上飛來的冰雹,”胖子說著,開始在房間裏尋找椅子,他不找椅子也不行,像他這樣一個敦實而又虛胖的大塊頭,說話時間長了,得找個能安置屁股的地界兒,“你在材料裏麵寫這麽幾樣東西幹嗎,幹嗎?那些都是夏天才有的景致,我的庫兵。”是山裏的夏天,城裏人哪個見過天上落雹子的,連一頂遮陽的草帽讓城裏人見了也會成了稀罕物,你說的哪裏話呀。“你這幾份東西寫得固然不錯,但你得明白,這兒終究不是你每日寫景、唱小曲的地方。”“換換。”“換換?”“我是在調節自己。”“你不會出幾個錢,弄個保釋出獄?你不會出一些錢,替自己圖個省事和方便?我沒多說,沒提醒你,你自己想想。”我這次真的想能有幾個人在場,我媽媽的,我就當著別人的臉龐正正式式字正腔圓唱上一段曲子,我媽媽的。“你還是出去吧,就近找間房子租下來,離監獄不太遠,有關材料也在住人的地方寫,到時我來取。你出去住,這會不行嗎,你在獄中呆著不合適。”(您一旦出了獄,就能絕了關於您太太的許多流言蜚語)。“您在獄外仍可以同往日那樣兼做一些生意。”我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念頭,很順口地對胖子說:“做女人才能做的那一類生意?”這話問得像地球上的泥土一樣質樸,時間也摳得非常準,女人做的生意,一隻紅蘋果正懸吊在獄外某株樹上,樹蔭下行人擁擠,她一人在家,會不會將全部製香生意放下,而去樹上掛起紅蘋果,做起那種生意。今天是冬至節,天空中寒氣滾滾。冬天是結構簡單的季節,簡簡單單的寒流夾裹著各種形容枯槁的單薄物質在離土地不遠的上空且行且停。冬天是最容易讓人忘記世間俗事的季節。冬天也是失意的人們學會記恨世界的季節。一個突然被我想到的念頭,一列轟鳴駛來的火車,“有供詞……有無你的供詞,對我們獄方審查此案是極為重要的,”火車駛來,說明現在不全是冬天,雹子雨仍在窗戶外麵將牆壁打得劈啪作響,一疊寫好的材料蓋住了桌上的肥皂,我習慣在寫了一段材料之後,用肥皂狠命洗手,在等從獄中流過的風把濕手慢慢吹幹時,我構思好了下一段文字,天空下著雹子……是那時的一個模糊印象,我神情微醉,一粒粒晶晶亮的小冰塊小冰點打得我臉好疼呀。都是那列火車闖下的禍,是它送我們庫兵去了深山,在沿途某地,車門朝兩麵打開,士兵從車門裏往下丟出成捆成捆槍枝,最後這趟火車又把庫兵扔在了鐵路邊,自己則鳴響汽笛,駛往南方各省。用肥皂洗手,滑膩的肥皂水流進水槽細眼中,記憶零碎,個人的生活習慣被保持,一個人服從一個人,一個人坐在材料和肥皂跟前,坐在桌子後麵,所有事情都被想好了,都被籌劃妥當了。在監獄裏聽雹雨打牆,把被材料壓住的肥皂抽出來,抽出來用牙齒咬,試著咬咬,這臉皮也變厚了,成了肥皂臉。我和胖警官此時都想用溫和的語言、溫順的態度耐心勸說對方,緩解緊張氣氛。所租的房子,那裏麵的東家不一定靠得住。您被保釋在外,旁人看您,接觸您,總覺得您是一個受過傷害的老實人,隻有這個了。我租房,我租房,那套院落不光是由我住著,我還試圖用它來做女人生意,房東靠不住怎麽行。您隻要一走出監獄,世人仍將把您當成老實人來看待。那兒的房子可以改建一下,羽體毛身的,先搭個鳥窩。典獄長會在保釋文件上簽字,地方由我們獄方來尋找,您在那兒能得到獄警保護。深居簡出,如同大病一場,你們這麽安排我,還想派兵監視我。胖子今天來這兒呆的時間長,說話時舌頭像伸進了容器中,每次都重重摔打在容器的內壁上。肥皂臉,我在外租房是有別的用途的,這年頭。這年頭我們監獄辦案必須秉公執法,我們可不同於你們這些庫兵,鑽在庫裏就是一隻偷東西的老鼠。“我們的上司呢?”您花先生當然與其他庫兵不一樣,所以我要請您出獄去。寫材料?寫材料,在獄外寫,您不是更自由了嗎。我還是想做點女人生意,那事兒容易得錢。“你們上司的事情,”胖警官沒覺得自己已經說漏了什麽地方,還在嘟噥著說:“他的事情連著上麵的人。”過了冬至節的囚徒最善於在忘記一些事和記取一些經驗這兩個方麵有所作為了,思考問題時連心髒也會停跳幾秒鍾,我出去之前,要是不將算盤打好,不把女人窩建成,我就不算是過了今年冬至節的人。這是變革之舉,就像無數人聚集起來,呼嘯著奔上街道廣場,衝過軍隊設置的警戒線參加一場革命一樣。有房子,有女人,有保釋在外的我,有典獄長的默許。有胖警官和其他監獄警官、監獄士兵在旁協助,有我的關於此事的精妙構思。有她提前為我覓得並已租下的那座舊式庭院,有我在庫裏販槍所得的巨額資金。但主要是有肯脫去衣褲全身裸露與男人上床的女人。在這座城裏想做這種生意的女人多的是。我忽然吝嗇起自己的精力來了,因為等我向獄方交過保釋金,我將很快出獄,獄外的事情是要消耗人很多精力的。三天後,我為妓院起了個名字:馬頭房。這家妓院的開辦將成為我放棄製香,放棄販槍以後,所從事的主要經濟行當。不是說簡秀登為生計所迫,已經做起了女人生意嗎,那就說明我與她是分作兩處,開起了妓院。但也有可能不是那麽一回事兒。反正我們花家在城裏有了妓院,花家在對外經營上出現了一次轉換。簡秀登和我商量,凡是馬頭房內的女人,上身應著短裝,下穿長裙,裙子裏麵空著,什麽布片兒也不穿,形成內空。我的保釋文件出來了嗎?跟我今後某段時期內的命運有關聯的那份文件是否已被監獄內警官起草完畢了?或者說,文件有可能早已被那幫熱衷於此道的獄警用蘸滿墨水的鋼筆寫在了白紙上。文件不長,僅僅隻有幾行墨跡,上麵有典獄長很清秀的簽名。第一天我出獄,是被幾個熱情的獄卒押著護送到馬頭房裏來的。此時的保釋文件已成鐵卷,紙麵上似有金光點點,聞聞,紙裏也有一股沖鼻的鐵鏽味。我靠了它,可以在馬頭房內坦然經營*生意,偶有閑暇,也能鋪紙寫下幾段供詞。而那些獄警靠了這份文件,能為自己謀取到什麽好處?他們對我如此眷顧,究竟意欲何為?說多了說多了。不要說以“馬頭房”這塊招牌召集城內娼妓一事不能提,甚至連保釋文件被長官簽署、我突然被取保釋放也不能對外置一詞。出獄第一天我是有點興奮,站在馬頭房任何一間屋裏都會覺得自己全身骨架增大了許多。舊式庭院,根根房梁木質優良,這些木樑十分平穩地被粘貼在高高的牆上,仿佛高牆是叫房梁給往上提拉著才慢慢從地麵一塊磚一塊磚堆砌升高起來的。關於文件和警官的事兒我是多說了幾句話。不配的。什麽?我是想說,我現在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把馬頭房裏每扇門都重重關上,碰死,巨大的關門聲——就是古老巨門撞擊門框發出響若洪鍾的聲音——能徹底震毀和掀翻監獄管理者試圖尾隨我進入馬頭房,從而獲得經濟利益的那條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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