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烈日蒸熏…


    而應試考生坐臥、寫作、飲食、大小便都在這一方小天地之內,又加以燒飯的爐火灼烤,號房不僅悶熱,更有異味經久不散;


    逼仄的空間、鄉試的特殊性、寒窗苦讀多年的希望、家人親朋的期盼等等都在無形之中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光陰如駿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九日之期轉眼即過…


    陸玨在這鄉試應考的九日裏見識過有人放聲痛哭,也見識過有人癲狂大笑,甚至也見識過年過五旬,熬不住應考之辛而猝死被抬出去的…


    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煞人!


    莫過於此。


    三場考罷,監考官收卷後首先將卷子交給彌封官,把考卷上考生的姓名、籍貫等個人信息,全部折疊起來,用空白紙覆蓋彌封後,加蓋騎縫章…


    這是第一道程序叫‘彌封’,又叫‘糊名’,類似於陸玨前世高考的裝訂密封,閱卷人員根本不知道自己看的是誰的試卷…


    然後由書吏謄抄科考試卷,考官憑借謄抄副本評卷。


    這是第二道程序叫‘易書’。


    大岐科場為了防止謄錄手作怪,規定謄錄手不得攜帶墨筆,謄錄所用的紙張數、墨水顏色均要一致,統一使用朱砂紅筆謄錄試卷。


    考生的原始試卷因用黑墨書寫,所以稱為‘墨卷’;而謄錄後的卷子,都是用紅筆寫的,故稱為‘朱卷’。


    除此之外,施行鎖院到放榜後的閱卷科考官們還有‘對讀’、‘薦卷’、‘複核’、‘查卷’等等一係列流程…


    確保每份朱卷上至少有六個各環節負責人的簽印,謄錄手、對讀生的姓名、籍貫也要留下來,如有違反規定代人改竄者,查出後責任到人,輕則革職,重則掉腦袋……


    貢院,簾內。


    京都而來的科考官們分房閱卷。


    鄉試的正副主考官一般由皇帝任命在京的翰林及進士出身的部院官充任。


    此外還有同考官,又稱房官或房師,擔負分房閱卷的任務。同考官一般是從各道內調用進士出身的官員充當。


    他們本就是由科場走進官場的過來人,文章好壞,立意高下可謂一眼便知…


    簾內丙號閱卷房。


    一位須發皆白的同考官審閱朱卷,或是吹胡子瞪眼的叱罵‘狗屁不通’;或是撫須點頭的嘀咕‘差強人意’;偶見佳作也會捧卷研讀道一句‘有點意思’。


    在他這等老學究眼中,鄉試這一級別的科考畢竟還是稚嫩了些…


    莫說‘有點意思’了,便是‘差強人意’的都隻占極少數,大多文章都是‘狗屁不通’。


    老學究一把年紀了,閱卷看到一篇文章寫的驢唇不對馬嘴,氣的麵色發青,緊忙將隨身攜帶的藥丸倒出幾粒塞入口中,又順了順胸口,才勉強平複下情緒…


    他也暗自思忖著‘看來老夫真是老了,以後這閱卷的活兒,能推脫還是推脫吧,少受點氣也能多活幾年。’


    將那‘狗屁不通’都不如的朱卷隨手丟在一旁‘不取’的那疊考卷中,他再次取過一份朱卷審閱……


    “嗯?”


    隻大致掃視一眼,老學究便驚疑出聲,隨即饒有興致的坐正了姿態,細細觀摩。


    許是‘狗屁不通’的文章閱多了,此番他隻看前麵的書文經義內容,便覺得此卷答的十分考究,便是以他的閱曆也挑不出刺來。


    可取!


    待看到試帖詩所寫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他本撫著長須帶著審視的態度念叨詩句的…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可隻讀完前四句,他便滿臉異色的從座位上支起了身子,便是撫須的手無意識的薅斷了幾根胡須也並未察覺…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待讀完全詩,他如同看到了絕世瑰寶一般,驚疑不定的翻看著朱卷,全然沒了方才審視的態度。


    “妙,妙啊!”


    老學究捧著朱卷在房間中踱步,迫切的想知道此詩是何人所寫…


    但他也知道,此番審閱的是副本朱卷,不是墨卷,而且即便是墨卷,也被彌封了的考生信息。


    若是想看此篇朱卷是哪位考生所寫,首先得經過主考官以及大部分同考官同意才可調出墨卷審閱。


    對於他這等老學究而言,遇見好詩卻不知是何人所做,那心中像是貓爪子撓似得,怎麽想怎麽不爽利。


    “來人!!”


    老學究思量片刻後不再猶豫,將手中的朱卷疊好隨即敲門喚外麵的士卒:“我要找徐大人,有卷要薦。”


    …………


    主考官的房間中…


    徐清渚也在審閱幾位同考官的薦卷。


    能被同考官推薦的考卷自有可取之處。


    而他身為此次主持江南道鄉試的主考官,不僅要決定哪些考生能中舉。


    還要將那些有‘可取之處’的卷子做個排名,與一眾同考官分出此次鄉試解元、亞元、經魁之類的名次。


    鄉試乃是一道級別的科考,應試生員數以千萬計,即便每百人中取二三人,一道之地每屆也會出數十近百位舉子。


    而同樣是中舉,鄉試第一名的‘解元’與數十名的舉人含金量自然也有所不同…


    就在徐清渚與幾位同考官商議之時,卻見個老學究興致而來,當下笑問道:“李老乘興而來,想來是審閱到了滿意之作?”


    另外幾個同考官亦是笑著打趣:“李老審卷向來嚴格,如今卻含笑而來,必有所獲,何不讓我等開開眼界?”


    “哈哈哈哈…”


    被喚作李老的老學究撫掌而笑,說道:“瞞不過諸位同僚,老朽方才還真審閱到了一篇佳作,此番特來薦卷。”


    說罷他將那篇疊好的朱卷遞給主考官。


    “李老薦卷,不得不嚐!”


    徐清渚也深知他性子,笑嗬嗬的接過朱卷翻閱起來,看到前麵的書文經義,很是滿意的點著頭,暗想果有可取之處,待看到試帖詩後,他的臉色便慢慢嚴肅了起來…


    幾位同考官見狀不由對視一眼,皆是好奇是什麽樣的佳作能讓主考官這般對待。


    “妙…妙!”


    徐清渚看完試帖詩後一連道了兩個‘妙’字,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麽,含笑看向那薦卷的老學究,笑道:“李老此番來尋怕是不止薦卷那般簡單吧?”


    “哈哈哈,瞞不過徐大人…”


    李老見自己心思被人戳破也是撫掌而笑,如實答道:“試帖詩自古以來未曾有過佳作,此番老朽偶見此作,自是心癢難耐,想看看此詩是何人所寫。”


    “……”


    徐清渚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即看向一旁幾個心癢難耐的同考官,將手中的朱卷遞過去笑道:“諸位同僚,請閱此卷!”


    “……”


    幾個同考官本就好奇,爭相搶著接過考卷,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考卷能讓主考官和李老這般稱讚……


    “妙,妙啊!”


    其中一位同考官看過試帖詩後稱讚道:“上二聯寫物生之無間,下二聯是草色之關情,語尚真率,佳處頗多!”


    另外一位同考官看完後已是附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句之意,分為兩句,有種寬然有餘地氣象!”


    接連數位同考官稱讚,剩下的同考官閱卷後自是不甘人後,紛紛發表個人見地…


    “此詩以喻小人也,消除不盡,得時即生以犯正路。文飾鄙陋,卻最易感人!”


    “此詩借草取喻,虛實兼寫,三四承上‘榮枯’而言。每有僅於末句見本意者,此作亦同之……”


    “我誦此詩,皆以為詩中之草作喻遼人去之不盡,如草之滋蔓!”


    “作者是否有此意,亦未可知。然取喻本無確定,以為喻遼人,則治亂循環;以為喻天心,則波瀾起伏。”


    “見智見仁,無所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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