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麽關係呢?重要的是財富。我們的製度也許並不好,但我不想對它說三道四———至少無法跟你們兩人談論它。你們倆對於經濟問題像猴子一樣無知,但正是它控製著這個國家。”


    “那當然。”摩莉說。她的手一直手掌朝上放在膝蓋上。不過這會兒她把手縮回到大腿上,不知不覺間逼真地模仿了小學生等待聽課的姿勢。


    “那你為什麽要藐視它呢?”理查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由於看見了那兩隻看上去規規矩矩、實際上滿含譏刺意味的手而停了下來。“我的天!”他說,隨後便不出聲了。


    “我們並沒有藐視它。它太———太抽象了———使人無從藐視。我們藐視的是……”摩莉沒有說出“你”這個詞,她似乎對自己剛才的舉止感到有點內疚,於是放棄了雙手那個無言表示無禮的姿勢。她很快把手移到背後,讓人看不見。安娜看著她,樂滋滋地想,如果我對摩莉說,理查不說話完全是因為你攤開雙手取笑他的緣故,她一定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她能這樣做真太有趣了,她真夠幸運的……


    “是的,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這是為什麽呢?你自己不過是個二流的演員,安娜倒還寫過一本書。”


    站在一旁的安娜本能地舉起雙手,手指頭無意間碰到了摩莉的膝蓋,說道,“你這人真令人討厭,理查。”理查看了看她倆,皺起了眉頭。“這不妨礙我們對你的看法。”摩莉說。“那倒也是。”


    “因為我們並沒有屈服。”摩莉嚴肅地說。“向什麽屈服?”


    “既然你不知道,我們就不告訴你了。”


    理查正打算從椅子裏一躍而起———安娜看見他腿部的肌肉在收縮,痙攣。為了避免一場爭吵,她趕緊插話,把他的怒火引開去:“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你們談來談去,總談不到正事上來,你們根本就不理解對方。”


    她成功了。理查朝她轉過身來,並向前傾了傾身子,把他那雙溫暖而光滑、稀疏地長著金色汗毛的古銅色手臂,那個裸露著的古銅色脖頸,那張古銅色中泛著紅光、冒著熱氣的臉湊到她麵前。她微微向後退縮了一下,臉上顯出不易覺察的厭惡的表情。他說,“安娜,我有權利比以前更好地了解了解你,我不敢說我對你印象很深,知道你需要什麽,想什麽或如何忙自己那攤子事的。”


    安娜意識到自己的臉紅了,鼓起勇氣看了看他的眼睛,拉長語調審慎地說:“說句也許你不中聽的話,我可知道自己需要什麽,隨時準備換換別的花樣,我從來不自欺欺人以二流的角色為滿足,我還知道什麽時候拒絕別人。對吧?”


    自由女性1(12)


    摩莉迅速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噓了口氣,雙手分開,重重地拍在膝蓋上叫了起來,同時還有意無意地點了點頭———部分因為她證實了自己的一個疑慮,部分因為她讚賞安娜的粗魯。她說:“嗨,你說什麽呀?”並且蠻橫地把語調拉得很長,使得理查從安娜這邊轉過身來對著她。“如果你這麽不客氣又是因為反對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倒要奉勸你一句少說為妙。關於你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樣。”


    “我遵命。”理查說,擺出一副很願意聽從吩咐的樣子,使得她倆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親愛的,我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摩莉說,“好了,馬莉恩怎麽樣?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情況。”


    理查把前麵說過的話重複了第三次:“我以為你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安娜說,“我告訴摩莉,說你來看過我。我還告訴她,馬莉恩也來看過我———隻是這一點我還沒有告訴你。”“好吧,讓我們來談談此事吧。”摩莉說。


    “噯,”安娜說,好像理查並不在場,“理查很著急,因為馬莉恩成了他的一大難題。”


    “這已不是新聞。”摩莉說,她說話的口氣跟安娜一樣。


    理查一聲不響坐在那裏,輪番看著這兩個女人。她倆等待著,既準備結束這次談話,準備他起身離去,又準備他為自己辯護。但他一言不發。他似乎被這兩個眼裏閃爍著敵意、嘻嘻哈哈笑個沒完的該死的女人弄糊塗了。他甚至點了點頭,那意思好像是說:“好吧,繼續嘲笑下去吧。”


    摩莉說:“我們都知道,理查娶了個配不上他的女人———當然不是社會地位不配,他在這方麵是很講究的。但是,盡管她的旁係親屬中有不少紳士淑女———而且我相信,這些人的頭銜一個個都足以印在公司的專用信箋上———但‘她卻是個可愛的普通婦女’。”聽到這話,安娜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紳士淑女與理查所掌握的錢財有什麽相幹呢!但摩莉不理睬安娜的笑聲,繼續說下去:“當然,誰都知道,所有的男人實際上娶的都是可愛而乏味的普通女人。他們真太不幸了。現在的事情是:馬莉恩是個好人,一點也不傻,但她跟一個男人結了婚生活了十五年,那男人使她覺得自己傻了……”


    “這些男人如果沒有他們的傻妻子,會變得怎麽樣呢?”安娜嘆息著說。


    “哦,那真難以想像。當我真想讓自己不開心時,我便想想那些我所認識並娶了傻妻子的傑出男人。經這一想,你就足夠傷透心了,真的。這會又來了個愚蠢而平庸的馬莉恩。當然,理查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對她是很忠誠的,直到她進醫院生第一個孩子為止。”“你為什麽要把話扯得這麽遠?”理查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好像這是一次嚴肅的談話。兩個女人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摩莉止住了笑,嚴肅而不耐煩地說,“真見鬼,理查,你為什麽說起話來總像個白癡呢?你總是一個勁地覺得自己很不幸,因為馬莉恩成了你的阿喀琉斯之踵 1 ,現在你還要說什麽扯得太遠!”她嚴詞斥責他,顯得異常嚴肅,“馬莉恩是什麽時候進醫院的?”“十三年以前。”理查懊喪地說。


    “你馬上就來找我。你好像以為我會跟你上床,當我不肯時,你那男人的自尊心甚至還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你還記得嗎?如今我們這些自由女性都懂得:一旦我們男性朋友的妻子進了醫院,那親愛的湯姆?迪克或哈利便會馬上來找你,他們這些人老是想跟他們妻子的某個朋友睡覺。天知道這是為什麽?這個有趣的心理現象反映在許多人身上。但這是一個事實。我沒有這樣的心理傾向,因此也就不知道你後來又找了什麽人……”“你怎麽知道我去找了什麽人?”


    “馬莉恩知道的。這種事如果張揚出去,那真夠遺憾的了。從那以後你身邊就有了一大班女孩子,馬莉恩全都知道,你自己也向她承認過你的罪孽。如果你不這樣做,事情就不那麽有趣,是不是?”理查動了動身子,好像要站起來走開———安娜看見他大腿的肌肉收縮了起來,隨即又鬆弛下去。他改變了主意,仍然坐著不動。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奇怪的笑意,看上去像個決心麵對鞭子微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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