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智之士,也總難免有點輕視,那又可以算是我的纏夾的一個原因了。


    可是,散步學派雖然對於辯士不大重視,對於他的技術卻是重視的。愛


    智者唯重真理與公道,而發揮此真理與公道又不可不恃文字言語,則其術亦


    甚切要,猶因明之於佛教焉,故散步學派亦自有辯學(實在,辯士應稱說士,


    此應稱演說術)之著作,至其著者即是大師亞裏士多德。亞氏之書區為三分,


    首分可以說是名學的,關於說者,次分是心理的,關於聽眾,未分是文學的,


    關於所說,即後世修辭學之始基。其後德阿弗拉斯妥思、特默忒留斯等相繼


    有所著述,由羅馬而入歐洲,雖代有變化,流傳不絕,至今讀修辭學者不敢


    忘散步學派哲人,於智士諸子亦不能不加以懷念也。


    亞氏書中首分區別所說為三類,一政治的,二法律的,三臨時的,是也。


    基督前五世紀中,希臘政體變為民主,公民在議會和法庭上的活動漸以增加,


    前兩類的演說遂很重要,而臨時尚有一種臧否人物,如送葬演說之類的東西,


    即所謂


    epi-deiktikoilogoi,此言顯揚的演說,其性質較廣,故文學的意味


    亦較多。此三者皆係口述,唯名作傳誦,家法習作,影響至大,其時歷史而


    外實唯此為散文之大宗,其措詞結構之法遂沿為散文的準則了。


    在中國的情形就全不相同。中國人向來是沒有談國事的自由的,除非是


    宣講聖諭,上條陳,在衙門則等候老爺的判決,希臘首二類的文章在中國就


    變了相,成為陸宣公奏議和樊山判牘了。第三類似乎還多一點,史論傳贊墓


    誌,門類繁多,也多少有些文學的意味,然而都是寫而不是說的,不,也並


    不是預備或模擬說的,這便與希臘以及歐洲是一個極大不同。加之文人學士


    多缺乏分析的頭腦,所以中國沒有文法,也沒有名學,沒有修辭學,也沒有


    文學批評。關於《文心雕龍》等的比較研究,郭紹虞先生在序文裏很精要地


    說過了,我不能再說什麽,現在隻是想說明中國沒有歐洲的所謂修辭學,要


    知道這種修辭學不得不往西洋那方麵去找罷了。


    介白在平津各校教書,感於修辭學教本之缺乏,根據教學的經驗與知識,


    編成這一本書,將交書店印行,叫我寫一篇序。我很喜歡有這簡明切實的新


    修辭學出世,很願意寫,但是在這方麵所知有限,隻能寫下這幾句平凡的話,


    聊以塞責而已。


    中華民國二十年七月七日於北平苦雨齋,時正大雨也。


    □1931年


    7月


    7日作


    □收入《看雲集》


    莫須有先生傳序


    茶飯一年年地吃多了,年紀不能沒有長進,而思想也就有點兒變化,新


    的變老,老的變朽,這大約是一定的情形。然而又聽說臭腐也會化為神奇,


    腐草為螢,腐木為復育,雀入大水為蛤,卻太神奇了,舉個淺近的例,還是


    葡萄頻果之變成酒罷。葡萄頻果死於果子,而活於酒矣。這在喜吃果子的與


    愛喝酒的看來,恐怕意思不大相同罷,但是結局或者竟是都對。講到葡萄頻


    果自身,這些都有點隔膜,他們大概還隻預備與草本同腐,長養子孫,別的


    都是偶爾得之,不過既得就成為必然,所以這也可以算是運命的一條線了。


    我近幾年來編了幾部小文集,其一曰《談龍》《談虎》,其二曰《永日》,


    其三則曰《看雲集》。甚矣,吾衰也。古人說過,“雲從龍,風隊虎”,談


    談似乎有點熱鬧,到了“且以永日”便簡直沉沒了。《詩》雲: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


    我生之初,尚無為。


    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尚寐無吪。


    雖然未必至於君子不樂其生而作此詩,總之是憂憤的頹放,而“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卻又如何呢。有老朋友曰,病在還要看,若能作“閉目集”便


    更好。我謝未能。據一朋友說,有人於中夜摸得跳蚤,便拔下一根頭髮,(此


    發蓋頗長,這是清朝的故事,)拴在跳蚤的脖頸,大抵八個拴作一串,差不


    多同樣的距離,有這技藝才可以寫“閉目集”的文章,有如洞裏鼓瑟,得心


    應手,我隻有羨慕而已。行百裏者半九十。我之衰使我看雲,尚未使我更進


    乎道,以發縛蚤,目無全蚤,然則我之衰其猶未甚耶。


    我的朋友中間有些人不比我老而文章已近乎道,這似乎使我上文的話應


    該有所修正,廢名君即其一。我的《永日》或可勉強說對了《桃園》,《看


    雲》對《棗》和《橋》,但《莫須有先生》。那是我沒有。人人多說《莫須


    有先生》難懂,有人來問我,我所懂未必多於別人,待去轉問著者,最好的


    說法都已寫在紙上,問就是不問。然而我實在很喜歡《莫須有先生傳》。讀


    《莫須有先生》,好像小時候來私塾背書,背到“蒹葭蒼蒼”,忽然停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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