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胡孟剛一覺醒來,聽得屋外隱隱有擊劍之聲。胡孟剛心知是俞劍平師徒晨起練武,便披衣下床。恰有家人過來侍候,淨麵漱口已罷;胡孟剛遂緩步離屋,循聲找去。由客廳往東,進了一道竹攔牆的八角門,隻見裏麵非常寬敞,是十幾丈寬、三十幾丈深的一座院落。東南兩麵,俱是虎紋石的短牆;北麵一連五間,是罩棚式的廳房;前簷一色細竹格扇,滿可打開;在門兩旁擺著兩架兵器;這正是俞氏師徒練武的箭園。


    在這一邊,是二弟子左夢雲和四弟子楊玉虎,兩人手持長劍,鬥在一處。那一邊,是大弟子程嶽和六弟子江紹傑過招;一個餵招,一個練習。老英雄俞劍平倒背著手,立在二弟子、四弟子那邊,從旁指點。果然名師門下無弱徒,楊玉虎和左夢雲各不相讓,戰了個棋逢對手。胡孟剛哈哈一笑道:“真砍麽?你們老師可有好刀傷藥!”眾弟子聞聲收招,過來請安。俞劍平道:“你起這麽早做什麽?”胡孟剛道:“找你討鏢旗,我好趁早趕路。”俞劍平微笑道:“二弟你真性急,隨我來吧!”四個弟子也全穿上長衫,跟在後麵,徑奔北麵這座敞廳。


    胡孟剛進廳一看,果然這廳也是練武的所在,裏麵沒有什麽陳設。在這迎麵上,供著伏羲氏的神像,左邊是達摩老祖(凡開鏢局的,都供達摩老祖),右邊是嶽武穆。胡孟剛曉得俞劍平專練太極門的武功,所以把畫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當中。這三尊神像都供著全份的五牲。在達摩老祖聖像前,有著二尺寬、一尺半高的一個木架,擺在香爐後麵;架上用一塊黃綾包袱蒙著,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麽。(葉批:供奉達摩,值得研究。)


    俞鏢頭吩咐大弟子程嶽,把三寸佛燭點著;自己親在三尊神像前,肅立拈香,然後向上叩頭頂禮。四個弟子也隨著叩頭。胡孟剛隻向當中叩拜了祖師,站在一旁。俞劍平身向達摩老祖像前下跪,對大弟子說:“把鏢旗請下來。”黑鷹程嶽把木架上的黃包袱揭下來,露出五桿鏢旗,全都卷插在架上。胡孟剛看見了,不由愕然,暗想:“我這次真是強人所難了!”心上好生不安。


    程嶽請下一桿鏢旗,遞到師父手中。俞劍平跪接鏢旗,向上祝告道:“弟子俞劍平,在祖師麵前封鏢立誓,不再做鏢行生涯,不入江湖;隱居雲台,教徒授藝,實有決心,不敢變計。今為老友胡孟剛,情深誼重,再三求告弟子,助他押護官帑,前赴江寧,以全老友之名。弟子心非所願,力不能辭,隻得暫取鏢旗,重入江湖,此乃萬不得已。但願一路平安無阻,還鏢旗,全友誼;此後雖以白刃相加,決不敢再行反覆。祖師慈悲,弟子告罪!”俞劍平祝罷叩頭,站了起來;隨手將鏢旗上的黃包套扯下,用手一擺,鏢旗展開;是嶄新的紅旗,青色飛火焰,當中碗大一個“俞”字,旁邊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江寧安平鏢局”。圍著“俞”字,用金線繡成十二金錢;黑漆旗杆,金漆旗頂,做得十分精緻。


    俞鏢頭本是麵向北站著,這時微向東一側身。那鏢旗一揚,胡孟剛伸手要接;俞劍平用左手作勢一攔道:“二弟不要忙,我還有話。”胡孟剛臉上一紅,把手垂下來了。


    俞劍平正色道:“這次我在祖師前背誓,全為保全我們弟兄十數年來的交情。鏢旗若交二弟帶走,我不止於輕視了二弟你,我也太看輕了我安平鏢局。我既答應給二弟幫忙,我就隻可把擔子放重了。我現在要把鏢旗,交給大弟子程嶽持掌,這趟鏢就算有我一份。可是話歸前言,我不是為財,為的是朋友。二弟,話不多說,你我心照。”俞劍平又對程嶽說道:“你也走過鏢,不消用我多囑咐。我們這金錢鏢旗的榮辱成敗,全始全終,就在此一舉。沿路凡事,聽你胡二叔的調派,不許妄自托大。我把這鏢旗交給你,但願你仍把這鏢旗好好交還到我手裏,我便滿鬥焚香。走吧!”乃將鏢旗一卷,遞給了程嶽。然後挽著胡孟剛的手,麵含笑容,向外麵走。鐵牌手胡孟剛此時也不知是痛快,是別扭,心裏說不出來的不對勁。


    大家來到客廳,俞劍平讓座獻茶。鐵牌手道:“天色不早了,讓程賢侄趕緊收拾,我們一同走吧。”程嶽道:“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我立刻就來。”程嶽把鏢旗立在條幾上,轉身出去;工夫不大,右手提個小包裹,左手抓著馬蘭坡大糙帽,走了進來。身上換了一件藍綢長衫,下穿青褲,打著黑白倒趕水波紋的裹腿,搬尖魚鱗沙鞋。他放下手中東西,拿一塊黃包袱,把鏢旗捲起,往背後斜著一背;轉身提起行囊,向胡鏢頭說:“老叔,我們這就走麽?”


    胡孟剛一看,這位大弟子程嶽寸鐵不帶,未免太大意了;遂向程嶽說:“賢侄把兵刃帶著點。我們練武的人,趁手傢夥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未備。”程嶽含笑一提衣襟道:“我用的是軟兵刃。”鐵牌手看時,見程嶽腰間纏著一條金絲藤蛇棒,暗想自己又失言了。胡孟剛轉身向俞劍平告辭。程嶽也向師父拜別。幾人出得屋外,程嶽問道:“師父,我騎哪匹牲口去?”俞劍平道:“騎我那匹追風白尾駒好了。”程嶽緊行幾步,到西邊馬棚備馬。


    胡孟剛來到門首,他那匹青驄馬已然備好,由馬夫牽著。程嶽將那匹追風白尾駒備好牽出來。隻是這馬一邊走著,一邊咆哮,很不受羈勒;強牽到門外,“唏唏”的一陣長鳴,盡打盤旋,不肯站住。程嶽左手還提著小包,一隻手竟擺布不住。俞劍平怒道:“這牲口養上了膘,竟不安分了。”他搶到馬前,伸手把馬嚼子抓住。程嶽鬆開手,俞劍平喝了一聲:“籲!”那馬還在掙紮。俞鏢頭髮怒,左手往回挺勁,右手向鞍子上一按,喝道:“你動!”這追風駒動也不動的立在那裏了。


    俞劍平向胡孟剛說道:“二弟請上馬吧。這牲口久不騎了,須讓程嶽壓他一程。”鐵牌手拱手道:“對不住,我們押鏢回來再見吧。”一轉身,搬鞍上馬。黑鷹程嶽拴好包裹,把馬蘭坡糙帽向腦後一推,伸手要接馬韁。俞鏢頭道:“你得好好壓它一程,你上馬吧!”


    程嶽告罪,俞鏢頭道:“不要嗦,快上去!韁繩要攏住,襠裏扣緊了。”程嶽知道這馬是被師父掌力製服得不動,一鬆手,它必要狂奔一程;遂趕緊飛身上馬,兩腿緊緊一扣,手裏攏住韁繩。俞鏢頭這才放鬆嚼環,又在後麵輕輕一拍,喝聲:“去吧!”那馬一仰頭,四蹄一登,一躥便是兩丈多遠。程嶽用力扣住馬韁,那馬打了一個盤旋,竟自一低頭,登開四蹄,如飛的往胡孟剛馬前沖將過去。程嶽匆遽間向胡孟剛招呼道:“老叔撒韁吧!”胡孟剛知道程嶽收不住韁了,自己忙用腳跟一磕馬肚,將韁繩一抖,豁剌剌直追下去;卻扭轉頭,把手往後一擺道:“俞大哥,再見。”俞劍平站在門前,直望著兩人馬行已遠,轉彎看不見了,這才率領弟子,慢慢踱回宅內。


    黑鷹程嶽騎著師父這匹駿馬,因為經年未騎,今日這馬陡發野性,一口氣直跑出三十多裏,才稍微煞住。鐵牌手胡孟剛饒是加鞭緊趕,已被落後一裏多地。胡孟剛唯恐兩人走岔了路,好容易從後趕到,遠遠招呼道:“程賢侄,再這麽跑,簡直要了我的老命了;咱們下來溜兩步吧!”程嶽勒住了馬,說道:“老叔,我也勒不住呀!”兩人翻身下馬,拭去頭上的汗;這才牽了牲口,慢慢走著,溜了二裏多地。在途中野茶館,喝了一盞茶,然後才上馬拈行。這一回馬走得盡快,已不顯著吃累。渡過運糧河,走到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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