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評介白羽之文較多,有的評價過高,筆者不敢引用(如作家劉紹棠《敬柳亭說書》序)。這裏筆者隻摘抄當代海內外評論家的幾篇文章的部分段句。


    張贛生在《河北大學學報》刊出《中國武俠小說的形成與流變》專論,他認為白羽“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厚根底,又熟悉西方現實主義文學,且飽經世態炎涼,這就使他借武俠小說來抒寫自己對社會人生的看法。他筆下的俠客都是社會地位不高的現實武夫,他不把武俠當作救世主來崇拜,而是通過武俠思想與社會現實的脫節,批判了社會的黑暗;在寫武俠的可親、可敬的同時,也寫了他們在現實麵前的可憐、可笑和可嘆、可悲。諸如:一塵道人的捉賊受害,鐵蓮子柳老英雄攜女賣藝招婿受辱,武林泰鬥十二金錢俞劍平在官府麵前低聲下氣,乃至陸嗣清的行俠受窘等等,都是歷來武俠小說所未曾觸及的一麵,是白羽把武俠傳奇拉回了現實人生,才開拓了這個新境地”。


    贛生接著寫道:“白羽深痛世道不公,又無可奈何,所以常用一種含淚的幽默,正話反說,悲劇喜寫,在嚴肅的字麵背後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荒誕現象。讀他的小說,常使人不由得聯想自己的生活經歷。這體現著大大超出武俠小說本身的一種藝術魅力。所以,正是白羽強化了武俠小說的思想深度,開創了現代社會武俠小說這種新類型。白羽的成名作是《十二金錢鏢》,共十七卷;但最能顯示他文學水平的,則是《偷拳》兩卷和《聯鏢記》六卷……


    “白羽屬於受‘五四’先驅者們直接影響的那一代作家,那一代人不同於以後的人,他們大都有比較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底,盡管他們熱衷於西方文藝理論,但中國傳統文化在他們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們的筆下常會自然流露出來,使他們的作品仍保持著相當濃厚的中國味。然而,畢竟白羽是接受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人,所以他的作品的中國味又具有某些現代的特色。或許正由於此,白羽的武俠小說較易為今天的年輕人接受,對港台新派武俠小說的影響也最大,有不少摹仿者。”


    台灣武俠小說研究專家葉洪生(梁羽生致以仁函中用語)在1988年5月19日於《中時晚報》以《萬古雲霄一羽毛》為題著文說:“大概目前年輕一輩的讀者對此公(指白羽)多不甚了了。但在半個世紀以前的華北地區,‘白羽’之名卻是如日中天,敢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在三十年代武俠小說界的地位,就仿佛當代的金庸一樣,堪稱是泰山北鬥,‘武林正宗’!他那略帶社會反嘲性的武俠小說文字,曲中筋節,寫盡人情冷暖;對於當時飽經戰亂的苦悶人心而言,實無殊於一帖清涼劑,具有清痰化氣的妙用,令人一看就不忍釋手。”


    “如果說,三十年代還珠樓主作品是‘出世’武俠小說的至尊;那麽‘後起之秀’的白羽,則是‘入世’武俠小說家中唯一能與還珠分庭抗禮的巨擘!”(筆者註:這一看法,與張贛生所論不謀而合,隻是海峽兩岸用詞習慣不同。贛生曾說:“還珠是浪漫主義武俠代表,白羽是現實主義武俠代表。)他們的讀者皆恆以千萬數,許多人拜罷還珠贊白羽,殊有左右逢源之樂。……


    “當時正值抗戰軍興,華北淪陷區人心苦悶,渴望天降俠客予以‘神奇之救濟’;於焉武俠作家輩出,紛紛‘揄揚勇俠,讚美粗豪’;借古人酒杯以澆今人塊壘。其中有一介書生,困頓風塵,百無聊賴。乃以‘倒灑金錢’手法,胡亂打出《十二金錢鏢》,發表於天津《庸報》;孰料歪打正著,聲譽鵲起,竟贏得各方一致叫好。這人就是一心一意想成為新文學家而不果的宮竹心,筆名‘白羽’,靈感來自杜詩‘萬古雲霄一羽毛’,正有自傷自卑,無足輕重之意。”


    “誰知區區一片白羽居然在三十年代後期名震江湖,執‘武林’之牛耳,影響迄今未衰。這恐怕是一生崇尚新文學,痛恨自己為餬口而寫‘無聊文字’的白羽做夢也想不到的吧?……”


    “其實,即以文筆而論,白羽收放自如,更有超邁群倫之處……特別是在運用小說聲口上,生動傳神,若聞謦咳;亦莊亦諧,恰如其分,而在處理武打場麵上,白羽著墨雖不多,卻深明虛實相生、奇正相間之理,在虛構中有寫實;舉凡出招、亮式、身形、動作皆歷歷如繪,交代得一清二楚。加以節奏明快,兔起鷂落,文字簡潔,徐疾有致———如是種種,實為近三十年來港、台兩地一流武俠作家之所宗。”


    葉洪生四改專論白羽的文章,在《葉洪生論劍》書用一章的篇幅,除更加係統地確切地對白羽對武俠小說用語(如“首張武林一詞”)及兵刃、招術的使用作了評介。葉君認為白羽的小說武打用語和武術界權威著作萬籟聲《武術匯宗》融合起來。(註:這一成績應首屬於鄭證因,但鄭氏當時是白羽寫作助手。)葉君以“現實人生”的啟示、小說人物與語文藝術、現身說法、《武術匯宗》大張其目、開創“武打綜藝”新風、《偷拳》為末路英雄寫真、反諷社會現狀、“笑中帶淚”等小標題評介了白羽。葉君特別強調白羽坎坷一生與其刻畫小說人物深刻的聯繫。葉君這篇專論的最後一節,題目是“結論:中國的大仲馬!”在這段文字中,葉君引用魯迅的話“俠義小說之在明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因平民文學之歷七百年而再興也”。他批評“白羽在思想上有其歷史的局限性,沒有真正認清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實不在於‘托體稍卑’(借王國維語),而在於是否能自我完善,突破創作,予人以藝術美感及生命啟示。因為隻有‘稍卑’才能‘通俗’,何礙於章回形式呢?”葉文最後引用胡適青年時作“讀大仲馬《俠隱記》”感懷詩曰:“從來桀紂多材勇,未必湯武真聖賢;哪得中國生仲馬,一筆翻案三千年!”胡適臨終重溫《俠隱記》,又慨嘆:“為什麽我們中國的武俠小說沒有受到大仲馬的影響?”葉君對胡適遺言感嘆說:“嗚呼!胡適謬知中國怎麽沒有大仲馬呢?白羽就是中國的大仲馬!”筆者認為,葉君評價過高,但白羽終究是受大仲馬等西方文學名家的影響,可惜胡適未見,也未得他的評價。


    蘇州大學徐斯年教授評論白羽武俠小說寫道:“許多武俠小說都著眼於‘亞社會’和‘亞文化’(註:不同於主體社會、主流文化的意思)的詭奇性和封閉性。白羽則取徑於塞萬提斯和大仲馬,而在本質上,他對中國武俠小說史的最大貢獻在於,他把武俠社會描寫為人類社會的一種特定形態。他注意揭示‘武林’這個的社會性而不是它的‘非社會性’。……白羽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把這些都作為特定社會中的複雜的‘人際關係’加以描繪和展示。他筆下的俠客,自有其被世仇或境遇逼得團團轉的,由‘人際關係’所註定必然邏輯。他筆下的‘黑道’人物,也有自己豐富的內心世界和不得不向‘白道’狠下毒手的合乎人情的動機。”(引自《俠的蹤跡》)徐斯年對白羽作品的評價與張、葉二君基本相同,但他從另一理論深度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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