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微弱尖寒的叫聲。


    是一頭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與主人失散後,在馬路上驚慌尋人,但這養尊處優的寵物,幾曾遭過大風浪?又不諳世道,終被一輛東行的車子撞傷。


    「有人報警了嗎?」


    警察已經來了。他排開圍觀的路人。最初以為是人,但受傷的是狗,他也沒有怠慢。透過對講機通報了好些話。


    警察蹲下來,先安撫小狗,然後抬頭問:「誰可給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遞來一瓶礦泉水。他餵它喝。還脫下帽子,揮動扇涼,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靜定下來,隻不時呻吟。


    警察安慰道:「醫生快來了!不要怕!」


    鐵漢溫柔得令大家笑起來。我沒有離去,看了好一陣。


    直至“愛護動物協會”的工作人員來了,他們把小狗送交獸醫治療。——雖然,下場或是人道毀滅。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來。


    我認出他:「奀豬強——」


    還沒說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出我一個頭。與“奀豬”完全不配合。


    奀豬強是茶樓報攤小販的兒子。小時跟隨父親上茶樓,便代賣一份報紙。奀豬強也認出我來。那時他還用一個生果箱子當桌子做功課。


    黃國強長大了。又高又壯。國字臉。手很粗。


    我長大了。父親老了。茶樓拆了。父親死了。我大學畢業了。戀愛了。工作了。失戀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尋找一流的蛋撻。而香港也易主了。


    「好多年不見了。」


    「你怎麽當了差?」


    「哦,我是當輔警。還有正職的——。」他說:「三點三,我們坐下來聊聊。」


    「到哪兒?」


    「來,帶你到“蛇寶”。」


    “蛇寶”是地痞式茶餐廳,我怎會不知道。我是這樣長大的,那時的差佬也偷空喝杯“鴛鴦”……


    「我知有一間。他們嫌奶茶不夠香濃,還用中藥煲來幹煎的,包保筆苦茶還勁!」我興奮。


    「歐陽婉青,」他像小學生一樣,連名帶姓的喚。他不敢幫我改綽號。雖然我叫他那可厭的辱名“奀豬強”。


    「你小時最愛吃熱騰騰的蛋撻,如果不夠熱你情願等第二輪的。你爸爸這樣說你。


    「是嗎?」我有點愕然:「有嗎?」


    有點感動。但願日子沒有過去。


    記得數年前念大學時看過一個電視劇集,“大時代”。在香港回歸前,又重播過一次。


    主題曲記得很清楚:「巨浪,捲起千堆雪,日夕間世間可有情水在。


    冷暖歲月裏,幾串舊愛未忘,誰會令舊夢重現,故人復在?


    ……」


    舊夢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遠是個小女孩?


    但,連城市也一覺醒來變了色。多少人還沒熬過風暴黑夜便已傾家蕩產。


    人,說走就走,化作煙塵。


    我隻希望快點走到“蛇寶”。


    坐下來,好好細說從頭。冷暖歲月裏,有些事,是迫不及待要告訴故人。


    我要告訴他:拍巧克力廣告時多名有趣。有家公司在經濟低迷時邀我跳槽條件多麽好。最近看一個電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瀉還懷疑自己霍亂。如果連雞蛋也有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鮮黃晶瑩的雞蛋,不知能做多少個好蛋撻……


    王丹流亡美國,黃曼梨去世了。柯林頓訪華時一場好戲。


    小姨玩電腦比我還棒。


    好想用新機場去旅行。


    我想知道他的近況,一切。


    ……我終於找到他了。


    一邊走一邊問:「你近況如何?」


    「——」


    他又道:「我結婚了。女兒兩歲。好可愛,又頑皮,胖的像小豬。你呢?」


    4.貓柳春眠水子地藏


    ——吃眼睛的女人


    「貓柳春眠」水子地藏:我兒。


    今日你已立為地藏,凡俗間母子相稱亦應放棄。


    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聲。——此是最後一回。


    日後,我會恆念你法號,並誦經供奉不絕。因我兒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超然於我!


    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節。“端午”本是中國人風俗,但我等過端午,既無詩人,亦無龍舟,此日“菖蒲節”、“子供之日”,實為天下男孩而設。你亦有三歲了。


    我特地吧菖蒲帶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諧音“尚武”。我兒,武力非我願,隻求你廣庇世間小孩。


    何以沒有在三月三日的“桃節”`作“雛祭”?——因我認定你是一個兒子。不是女兒。母親有此直覺。雖我是失敗的媽媽。


    在我小時候,每年三月三日,你外婆必把“雛人形”搬出慶祝。七段台階鋪上紅色毯子,擺放皇帝、皇後、侍女、樂師、左右大臣、門衛……在小型桃花樹下,並有宮廷擺設、轎子、古琴樂器、她讓我的“桃節”過得很快樂。節一過完,雛人形皆抹淨收藏,好好保管,下一年再搬出。


    女孩過桃節,亦是期望日後嫁得好,做個好母親,世世代代,為小孩應節。


    我兒,你竟從未度過最近的節句。


    難以補償。


    於本高砂屋、風月堂、風雅庵、北野茶屋……,皆見“柏餅”。除了柏葉包裹之糯米紅豆餅外,亦有竹皮包蒸之粽子。幾經挑選,終光顧“滿願堂”,作為今日“滿願”之祈福。


    柏餅好黏,小心吃,勿哽在喉。小心小心。


    此外升在你身邊之“鯉幟”,以黑、紅、藍三條鯉魚形布幡組成。因無風,鯉幟靜垂。我兒,此亦兒童福祉。有男孩之家庭,必在院子中或陽台上高升。我或在祭祀後拿回家中,讓之迎風飛送,兒你有日鯉躍龍門,列位更高仙班。


    我沒帶來江戶時代盔甲人形應節,因法師認為世俗之物,有壞靜修。我也不喜暴戾。——雖我殺你,情非得已。


    殺你之後,無一夜安眠。


    三年以還,當作一夢。


    地獄中,枉死城內,有一區,成群小孩,由一寸高至略成人形不等。滿麵血,一身汙漬,啼哭不止,有的且躺於地上打滾、頓足……


    這批枉死兒,不能出世,又無法轉世,是以一腔仇恨,神情怨毒。


    我兒,你最乖巧,哭聲不大,麵目看不清楚。我認得,你有目無仁。雙手摸索,一眾之中至為弱小,向我哀苦:「媽媽媽媽,你為什麽困著我?」


    咋一夢醒,心如刀割,子宮亦疼徹心脾。肚腹有敲叩聲……


    你看不見我。


    你認不得我。


    ——隻是你我血脈相通,不容否認。


    今日我傾三年來積蓄,為你立像,神位供養於寺廟。把你釋放,並作贖罪。


    “水子地藏”原屬嬰靈。法師之言,人一喜一憂,乃因果報應,其指引:“自業自得”,我亦明白。mizuko-jizo,“水子”亦是“稚子”、“童子”。我兒你雖童稚,母親心意,當可體念。


    每個“水子地藏”,均圍以前掛,以此墊肩,揩抹口涎。各式各樣之前掛,五彩繽紛。我見有素淡簡約、有寫滿經文、有繡上裝飾、有綴以花邊……前掛屬嬰兒常備,一望而知,軟弱無能,需要扶持。我為你圍上一繡了小貓的前掛,望你喜歡。


    供品之中,有玩具、貓人形、風車、可口可樂、紙燈籠、彩帶、香燭……還有生鮮水果。法師明日來為你誦經,你若不明白,亦得耐心細聽,終會省悟。


    或許你問,何以爸爸不來?


    你亦看不見他。


    認不得他。


    人海茫茫,以你之力,尋找不到。我請你別問別追。


    因我亦決定淡忘之。


    ——難。終得一試。


    我將去仙台,作別大阪、神戶、京都。仙台在東北。甚遠。不宜長途跋涉。你爸爸也不知。


    若你不甘,但告訴你,他喚今井勇行。


    三年多以前,陰曆六月暑氣熱烈,水泉幹枯,滴水皆無,古稱“水無月”。天炎、夜短。經數日夕燒,大地水盡,人灼熱,避入地底。


    幸好一場梅雨,令人滌盪。


    我噓在梅田阪急三番街,認識今井勇行。


    高校畢業後,我噓英語專門學校生。我住在西區北堀江,於紀伊國屋書店當第二班兼職店員。下午五時至九時半。


    「紀由子,」我同事透子道:「今日盤點未交接,改在六時上班,空出一個小時,我們去吃東西。」


    我,透子,還有惠美,到三番街地下街逛街。時間亦早,不餓。走過衣物、化妝品街道,至輕食區、果子店、咖啡室、巧克力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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