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明石亭”。


    我常到此吃明石燒。此間的八爪魚燒丸子是整個大阪最美味的,才四百三十元。有八個,以紅漆木板上,還附一小碗蔥花湯。


    自玻璃窗透視廚房,可見店員操作過程。


    原來來了新人。


    他穿白汗衣,無袖,頭髮中長,單眼皮。


    如同其他店員,戴紙帽,踏大雙膠水靴。做輕重工夫。


    隻他一如舞蹈。身心不定,十分享樂。


    他先掃上一層油,把麵粉蛋漿傾盡於鐵盤格子中,打轉環繞,然後如散花般,每格放入生薑、蔥花、一粒八爪魚肉。他和一口“寶礦力”,把垂額長發一撥,持鐵筆,把一個一個八爪魚丸子調圓,餡料裹好,燒至微焦黃。


    我看了他一陣。


    他隔窗向我一舉手中飲料。不笑。


    其他店員相熟,問:「勇行像不像dancer?」


    我不答。


    「來三客跳舞明石燒。」


    廚房傳來嬉笑。


    明石燒上桌。


    大家夾一個,吃半口,然後浸泡在蔥花湯中……


    我發覺我的明石燒十分脹胖,內心熱烈,有物迸出。——我的明石燒,每個,都有兩粒八爪魚肉。似烤焦眼珠子要突圍。


    我的臉漲紅。忙不迭一口吃掉。燙的很。


    走的時候,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早已站定等我偷看。朝我眨眨眼睛。


    我沒正視他的眼睛。


    隻見他的圍裙,有招財貓圖案。——圍裙業很白,同汗衣一樣白,也許是我有點目眩的關係。我還聽見阪急三番街播送的主題曲。


    由島田歌穗主唱:「小河流過的街道」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まブの淚に川に流しㄟ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新ㄥ翼をさぁ広げよう


    思い出のシルツトかぱんに詰め込んて夢さえみれずに流れてきけど悲しみの途中で聞える愛の歌朝日ガ昇れば淚幹くはず今日は今日まで明日かは探しける夢の世界を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美しい時間を過るはずき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新しい自分を見けるにぁに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


    我並不知道,一星期後,他來找我。


    六號沒有收銀櫃檯,主理藝術書、洋書、洋雜誌、部分辭書、樂譜、畫冊。


    忽有客人遞睞一本「野球周刊」。


    我沒在意,道:「先生,雜誌請到一號收銀台。」


    他不走:「不是都一樣嗎?」


    我抬頭。


    見是今井勇行。另換一件簇新白汗衣,有小小懶惰貓圖案,在左胸。小貓眯起一雙眼。如同主人。


    脫去圍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廚房,勇行清秀漂亮,原來長得很高。——原來眼睛的尾巴向上飛。


    同事岩本正博代答:「——趣味雜誌類,在一號。」


    書店很大,共分八個專區。我不知他如何“旅遊”至此。


    他急了:「什麽書才可在此付款?」


    我淡然一指告示牌。


    他把書放櫃檯一旁:「這本書我暫不要。」


    我收好,沒關係。目送他離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紀伊國屋”有紀律。而我隻好由他離去。我亦太冷淡。


    一直忙至八時十五分。


    櫃檯仍有人龍。匆匆結算。最後一位,遞上三本。


    我欲照射條碼,見這三本,分別是:「艷色浮世繪末篇」


    「浮世繪之魅惑」


    「春意畫冊」


    他問:「那一本比較好看?請由紀小子姐指教。我不大曉得。」


    又是這個頑皮的今井勇行。


    他大概倘佯良久,又窺看我名牌。我不答。臉發燒。


    他手指打圈,隨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戲,且無遮掩塗黑。我板著臉:「謝謝,四千一百二十元。」


    他強調:「為了在六號櫃檯付款,從買“藝術書”!」


    岩本正博過來護我。問是何事?


    他隻好道:「再見。」


    「喂,」我喊住:「不要勉強自己買貴價的畫冊。」


    「知道!」他道:「明白!」


    及後三天,無影無蹤。


    太聽話。不買書,人也不來。


    正博關心我:「由紀子,你功課忙嗎?看來很累。」


    又送我一個蘋果。我沒有吃,擱在背包。它上麵有陽光照曬不到的“福”字影。


    又過了二天,又過五天。……


    某夜,書店九時關店,我們收拾一切,九時半下班。在一出口,見今井勇行。


    他忙問:「星期三書店不營業嗎?昨夜我來見到關上門。」


    「是。每月第三個星期三是定休日。」


    「好,」他點頭:「我可與同事對調,選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


    「為什麽?」


    「請當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嗎?」他不容我考慮:「拜託你了由紀子小姐?」


    這個出口,正在“地藏橫丁”。供北向地藏尊。我們路過,有人拍手禱告。


    高懸並列的的紙燈籠,發出紅光。


    我們由盡處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條橫丁。


    回想起來,真是天意茫茫。


    冥冥中皆有註定,不可逃避。


    勇行領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處,是元祿迴轉壽司店。勇行喜不自勝,目的是把我介紹給他朋友知悉。很驕傲:「這是你們提過的,在紀伊國書屋工作的早川由紀子。她是我女友。」


    屋良克也有羨慕神情。我亦很驕傲。


    勇行特殊口味,能吃,連盡十五蝶。我要了心愛的雲丹,及貝割大根,即大根尚未成長,把苗摘下。微辛。


    離開阪急東通商店街,到“大東洋”彈子房玩了一陣,又逛了一陣。最後在電車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時間在回程中想一想。


    在十二時半,回家以後,即接到他的問候電話。又談了約一小時。幸好媽媽已酣睡。


    我知我遭殃!


    深秋一個星期四。我自課室外望,天上起了鱗雲。又似鯖魚背上的斑點。我正在做著翻譯。


    四時下課,沒到上班時間。勇行來電,他生病看醫生。


    我想陪他看醫生。他力拒無效。


    坐電車去。他住十三。——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個家庭。


    十三似遠,距我處隔了澱川,彼此在兩岸。其實又近,坐電車去,過河便是。


    在醫務所,才知勇行不勇,極怕注射。老在哀求:「醫生,可否不注射?你可加重藥,或給我苦藥。」


    「不,重感冒還是一針準見效。」


    「真的不願……」


    不肯就範。


    醫生訓斥:「你做食店,衛生重要,必須痊癒才可上班。」


    又望向我:「在女朋友麵前要堅強。」


    「好!」今井勇行無奈點頭。帶恐懼:「不要太用力!」


    我握緊他的手。送上戰場:「不要怕苦,不怕痛,隻怕注射。」


    又說:「很餓,吃飯送藥。」


    我們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廳門外是一個大大的蛋頭人,店中食物全以雞蛋為主角。裝飾亦是黃跟白。各人開口閉口,均是“他媽”、“他媽”的。賣奄列飯、蛋炒飯、蛋焗飯、半生熟蛋、蛋麵、蛋湯、蛋沙津、漢堡牛肉蛋……,還有黃澄澄的蛋冰激淩。


    我不許他吃炒飯。他道:「不要緊,蛋沒有生命,蛋是素食。」


    「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為他點了湯麵:「你回家好好睡一覺。今天和明天都不要找我。」


    他連吃兩碗,方滿足一笑:「由紀子,你知道嗎?我大睡之後醒來,單眼皮會變成雙眼皮的。你來看嗎?」


    「我不來,隻有妖怪才這樣。」


    不知如何,我還是坐電車,過澱川,上班去。我的藉口是不願遲到。


    ——但有些事情,是無可避免的。


    我實在沒有這力氣……


    我和勇行共渡第一個聖誕。在前一日,我們到雞波、道頓堀、心齋橋玩。


    念高校時,我常與同學來法善寺橫丁吃紅豆湯。那是有名的“夫婦善哉”。他們的紅豆湯,豆子顆粒大,不太甜,而且有塊黏黏的糯米糕,每客才五百元,還有一小碟鹽昆布。即使在節日,亦無休。


    電影還沒開場,我們四處閑逛。


    「快來看,這裏有家偵探社——」


    我們上前,隻見招牌立在大樓門外:「初戀情人偵探社」


    還有“802”號門牌。


    那是一家奇特的偵探社呀。


    正研究著,一個女孩推門出來。


    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她染了紫紅色的頭髮,還穿了眉環。一身燦爛。


    打個照麵,她本來沒反應。還是我先把她喚住了:「千裕?——田島千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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