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師過來給手補粉。然後取笑:「咦,稍為用力點,粉抖抖到地上去。」


    一直對我有微妙好感的導演說:「close up手的“表情”時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著呼吸。」


    纖纖玉手又再培養情緒開工。


    每小時公價千多元的“賣手費”,當然比父親彎腰蹙眉筆耕拚版……,來得輕鬆。父親除了賣手,還賣腦。


    一個好的腦,也像一個蛋撻。……


    收工了。


    燈一下子滅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當零食。我不愛導演遞來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選決非巧克力。


    記得去年回歸日子越來越近,電視和報刊上都有彭定康這末代港督的回顧。隨便打開一份,都見胖子在香港作親民訪問時,當街飲涼茶、吃“菠蘿油”、大口享受新鮮出爐的蛋撻。饞的很。


    肥彭政績也許引起各界爭議,意見分歧,但他吃蛋撻時樣子很親切。古時的皇帝,每頓飯都命人“嘴膳”,以防被下毒。——但誰會捨得在一個香噴噴的熱蛋撻中下毒?不是辜負了人,時辜負了凡塵的豐足自由與溫飽,破壞了一切生活秩序。


    蛋撻不貴,好的太少。而且人們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動時我還沒出生,所以回憶中沒有左派土製炸彈“菠蘿”。父親從來沒發達。我覺得香濃醉人的絲襪奶茶和蛋撻已經時盛世。——很諷刺,父親的名字是“歐陽貴”,人家常烏黑他是前稅務局長“歐陽富”的兄弟。年年總有不少打工仔在納稅之時對稅局恨之入骨,歐陽富時慘遭詛咒的代號。每到稅關,同事便拿我開玩笑:「請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們走頭無路!」


    我笑:「有得納稅比沒得納稅好,交很多很多的稅,時我畢生宏願。」


    但,我沒這“資格”,父親不曾大富大貴,也沒這“資格”。稅務局長換了新人黃河生。而父親也不在了。後來,當教員的姐姐結婚了。不久,生了一個男孩。……


    但覺過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為“末代”。


    父親貧窮而孤傲。報館因他眼睛不太好,勸他退休。歡送會搞得很熱鬧,但公司無意照顧他終老。父親死時且說:「我近四十才生你倆,照顧的時間不夠。你媽一向嬌生慣養,但我的才華不能把她養到百年。我也怨過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勞,作為補償,如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說來還好像有點慶幸。他著我去買半打蛋撻。我在醫院門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廳,又等蛋撻出爐。——買回來時,父親已昏迷,從這一刻開始,再也吃不到蛋撻了。實在痛恨世上竟有這樣的錯失。


    我認為父親是一流的男人。


    每當吃蛋撻時,心情陰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時候居多。我一直尋找好蛋撻。也尋找好男人。總不能長期住在姐夫家。姐夫不是親人。我麽尋找一個如父親的丈夫。這真是相當困難的事,比民間保釣號要登上屬於中國領土但被日軍艦包圍侵占的釣魚台更困難。後來它還是被撞沉。


    念大學時,食堂中也賣小吃,當中有蛋撻。它不但永遠不熟,還永遠臉皮厚、又冷又硬。總叫人聯想起整容失敗貴婦的一張假臉,影響食慾。食堂隻做師生的生意,沒什麽賺頭,大家也沒什麽要求。認識第一個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歲,但低一年。是個可樂迷,用可樂送蛋撻。


    沈家亮習慣兩口吃掉一個。若是迷你蛋撻一口一個,順喉而下。別人說“囫圇吞棗”,大概也沒有他快捷。


    我比較喜歡方奕豪。還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慶祝生日時,上他家認識的。——我最先看重他的手:靈巧、敏銳、準確、豪放。他是一個電腦狂。電腦知識令我由衷佩服。方奕豪擁有一百寸熒幕。三槍大投射、環繞立體音響、接駁電腦後玩inte……,幾乎每秒鍾,指頭翻飛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運籌帷幄中。


    既擁一百寸螢屏,當然需要遠距離享用:距離既遠,家居一定很大。


    我覺得他很忙。他家的貓很寂寞方家沒有什麽人氣,爸爸中港兩地做地產生意,媽媽愛遊埠,兄姐都搬出去自建王國,伴著方奕豪的,時全城最熱鬧最昂貴最堂皇的“機器”。


    每次上去,那頭慵懶的波斯貓,馬上趕來依偎。我撫摸它的頭頸,它眯著臉五官皺成一團,快活得很痛苦,久逢甘露。


    當方奕豪飛一般地幫我做paper時,臉容如在高潮。時激烈的盤腸大戰。我抱著貓,它已十歲,高貴冷漠中,透著渴望。在貓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戀主人,亦得不到青睞。——它是如此的過了一生。


    「我想吃蛋撻。」


    「你叫maria去買。」


    「她怎麽懂?」


    「叫泉哥去買吧。」


    「我們不能一起去嗎?」


    人們嚮往高樓、大屋、無敵海景……,窮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總有寒意。


    司機泉哥先去電作定。他買來的是太太上回讚不絕口的燕窩蛋撻呢。這家名店,以碎燕、鮮奶入蛋撻,包裝和口味都矜貴。——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買了兩客木瓜燕窩燉奶回來。


    一嚐,燕窩蛋撻也許很養顏、滋潤,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我怕自己會變成一隻波斯貓。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卻是“聚少離多”,我告別了。


    某日走過那家麵包甜品店,原來“薑汁蛋撻”銷路沒有普通蛋撻好,試食期後便回落。有些主婦投訴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緊。繼續尋找。


    市麵上不斷有新貨,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密瓜茸、士多啤梨裝飾。也有杏汁、雲耳、玉米、紅豆、花生醬……


    ——但,沒有一個蛋撻,是原始、平凡、老老實實的蘇——皮——蛋——撻,在果腹的同時,也分飾了甜品。隻吃兩個,就解決一頓,令人溫暖。當我用愛心去吃它時,它以愛心回報。說來簡直有戀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誌”。


    在向英國旗的別離日,肥彭忽然發覺,他愛上了香港,他的女兒也梨花帶雨,流著淚,由父親肥大、溫暖的手,護送上了“不列顛尼亞號”,在淒風苦雨中,帶走了一個大時代,也帶走了蛋撻的靈魂。


    我後來到他一度極力推崇的中環擺花街餅家,吃著蛋撻,但他們好似已散去了芳香。而香港人亦順利過渡,他們以為九七時一個艱難的關卡,——後來才發覺,原來半年指環的亞洲金融風暴才更險峻。


    隻有“無產階級”才沒有損失,才是贏家。


    星期天,走過地鐵站,見到一個洋乞丐,手持大紙牌:「我是法國人,錢包被偷去,無法回國,請多幫忙!」報上不是揭發過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嗎?他時高大的男子漢,何以仍樂此不疲?


    進了地鐵車廂,見有空位,剛想坐下,忽地橫來一個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座,厚顏滴打開報紙埋頭細閱。對麵男人在剪趾甲。超級市場中有個男人,把減價的果汁價錢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過期。……


    在一個商場閑逛時,有人喊:「婉青!」


    我回頭,時一家可樂專門店。


    原來時沈家亮。畢業後多年不見,各有高就。


    他沒有打工,卻當起老闆來。


    他的店子,專賣可樂產品。例如手錶、音樂盒、可樂罐、懷舊瓶、磁帖、收音機、相機、吹氣玩具、雪櫃錢箱、玻璃杯、筆、t恤、腰包、杯墊、鑰匙扣……迷你六瓶裝的可樂盤,真是精緻有趣。——想不到他的興趣時生意,幾乎每一件貨物,都是coca-c,喜氣洋洋的紅。


    一個用可樂送蛋撻的同學,初戀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樂送給我。


    微笑收下了。然後同沈家亮和幫他看店的女友道別。我說:「我會介紹公司的可樂迷來光顧的。報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說。


    哦仍有點“地位”。


    他在我身後問。


    「還是愛吃蛋撻嗎?」


    假日人太多,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反而敏感地聽見他女友向他耳語:「她星期天也一個人?」


    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氣溫高達三十度。炎夏來臨了。但寂寞的人總是覺得涼。


    道左有人聲:「真可憐阿,長得那麽漂亮……」


    「那輛私家車停也不停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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