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茲曼斯加特1的猶太區有一個"國王":柴門·倫高斯基2。我曾親眼在死氣沉沉的街道上見過他。他坐在一輛馬車裏,身旁陪伴著弄臣,推車的白馬瘦得有如一個填滿水分和骨頭的紙袋。倫高斯基是一位國王,然而,他是什麽東西的國王呢?


    無論如何,我們拚命幹起事來,把這些人送回他們居住的村落之類的地方。雖說這屬於後勤範圍的工作,但也頗具創造性。我們使用貨車(上麵標有紅十字會標誌),使用機槍,也使用炸藥。此時的我多了一項才幹,變成了神經精神病學專家。那些來找我諮詢、拿鎮靜劑藥方給我的人,盡管會一時抱怨被夢魘折磨、焦慮和消化不良,但在任務結束之時他們便全都康復了。這些行動(有時我們會加以縮減)粗野得令人苦惱,尤其是那些必須使用炸藥的案例,特別需要長時間的艱苦準備。有一天,在雨雪以斜角掠過,地麵水坑凍成冰的早上,我們載運了幾個猶太家庭,送回布格河畔的一個小村落。這是司空見慣的例行事務:我們到森林,從大墳場中把這批人挑出來裝上貨車,然後便站到路旁,等車廂裏的一氧化碳開始發揮效力。我們所有人都裝扮成醫生模樣,身穿白色長袍,胸前掛著聽診器,無論談話、笑聲,甚至包括抽雪茄的動作,全都是醫生的樣子。我們等待車廂內傳來那熟悉的喊叫和撞擊聲,而我也泰然自若玩弄著一支雪茄菸……


    第36節:時間箭(36)


    接下來,我們把他們載到鎮上附近,那裏已有專人替他們準備好成堆的衣服。他們下了車便排成縱隊。隊伍中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嬰孩,當然,現在他們暫時是全身赤裸的。也許因為耳痛的關係,嬰孩在隊伍裏號啕大哭,以拉得極長的音調,哭得既堅持又強有力。嬰孩的哭聲早已惹惱了那位母親,但與其說她臉上的表情是惱怒,還不如說是茫然-她的表情已完全停滯。這讓我一時不免有點擔心,怕一氧化碳的效力不夠而沒能讓她完全清醒。這是此刻我最關心的事。這群人約有三十來個,我們護送他們進入一間破爛的倉庫,裏麵散布著舊縫紉機、紡錘和一捆捆布料。通常,在這種時候,得有人上前催促他們進入地窖或某個庫房之類的地方,但這群猶太人可不同。在哭聲不停的嬰兒引領下,他們神情凝重地穿過一張張由天花板懸垂而下的布簾和掛毯,一個接一個,倒著走進牆上一個隔板已被拿下的門洞裏。我親自拿起這塊隔板,將門洞掩住,並用德語輕輕說了一聲:"日安。"不知為什麽,我深受感動,或許是因為他們持續的沉默,或許是因為那嬰兒已被蒙住的哭聲。"raus!raus!"1我對手下那些人喊道。他們鬧哄哄地已把這個地方逛了一遍,把一些不值錢的首飾、一些食物、麵包和番茄放到各個地方。這也是我們習慣的做法,準備了這些東西好讓猶太人日後使用。"出來!出來!出來!"我雖這麽喊,卻單獨留在安靜下來的倉庫裏,蹲在牆邊,仔細聆聽著。聆聽什麽?聆聽那個嬰兒的哭聲,以及那可能由整個行星發出、試圖安撫嬰兒的聲音:"噓……


    噓……


    "現在,完全安靜下來了。我踮著腳尖離開,加入外麵的大隊人馬。安靜點……


    就讓他們留在寂靜無聲中吧。噓……


    這或許就是他們安撫小孩的方式。三十多人藏在黑暗的夾縫裏,輕聲說:"噓……


    "所以說,那個嬰兒是備受寵愛的,但也很明顯,他根本不具有任何力量。最後,是特雷布爾卡。在我們取道波蘭北部,展開返回德意誌的旅程中,我們很有禮貌地在此做了一次短暫的停留。這個地方也同樣,工作已經完成,相關設施已拆解大半。就像奧斯威辛,這裏也將不會留下任何具有紀念性質的東西。所幸我來得並不算晚,還趕得及目睹那座著名的"火車站"1-那隻是一個道具,隻能從正麵觀看,如果你從側邊看去,便會發現它隻是孤零零兀立在冬日天空下的一大塊薄木板。這裏的集中營已服務過華沙、拉多姆和比亞韋斯托克的猶太人,而豎立假車站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讓他們感到安心-各式各樣的標誌告示,指明了餐廳、售票亭和公共電話所在的地點,並明確告知旅客該到何處轉換下一趟旅程的列車。此外,車站上還有一個時鍾。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每座車站、每個旅程,都少不了時鍾這種東西。然而,當我們在前往墳坑視察途中經過這個車站時,車站上時鍾的大針指向十二,小針向著四。這個時間根本就不對!誤差太大,簡直錯得離譜:正確的時間應該是十三點二十七分才對。稍後,當我們再次經過這裏,那兩根指針仍固定在那兒,沒有往更早一點的時刻移動。它們怎麽可能移動呢?它們根本是被畫上去的,不可能往更早一點的時刻移動。在這個時鍾底下還畫著一個巨大的箭頭,上麵寫著"東方列車換乘處"。但是,時間卻沒有箭頭,在這裏完全沒有。事實上,在特雷布爾卡的這座火車站,四種次元在此呈現出有趣的配置。這是一個沒有深度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


    第37節:時間箭(37)


    荷妲的態度仍非常和善,或說,非常安靜,對我的陽痿完全沉默不語。旅途歸來後,我雖未奢望能立刻重振雄風,但說來荒謬,我所做的工作似乎已讓我耗費太多精力,絲毫不剩,什麽也不能留給荷妲了。有鑑於此,我認為,我所做的一切絕對是最純粹的奉獻。在我擔任心理諮詢顧問期間,一些東線的年輕戰士最常提到的問題便是陽痿。我那時的做法非常簡單,隻告訴他們別擔心,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這當然是個笑話,因為我自己也擔心得半死,憂心我那碩果僅存、尚未因陽痿而喪亡的一小部分自我。確實,那真的滑稽透了,我告訴他們要堅強,告訴他們要有男子氣概,然而那時我們麵麵相覷,像兩個愚蠢的零蛋。一堆零蛋,或非零蛋的其他數字也一樣,隻要乘以零,你得到的還是零。盡管如此,我倒是在別的地方做過其他計算,使用的是二加二這種簡單的加法,並且從中領悟必有某些事會在我調職之前發生-因為我計算的是嬰兒的數量。我們的嬰兒也是炸彈:一枚時間的炸彈。而如果我不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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