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幾天和維多利亞的相處,卡爾發現這個深陷暴力漩渦的無辜少女竟然還能保持一顆赤忱的善良之心,天真爛漫,他是真的敬佩維多利亞的堅強,那些無端的惡意和紐倫的壓抑明明足夠撕裂她的一切純潔。


    他卻也擔憂她爛漫、善解人意的深處,是否會淤積了太多難以訴諸發泄的傷痛,是否已經被傷害到接近某個臨界點。


    他真的不希望看到維多利亞再深陷於此,一直沒人理解她,沒人肯幫她,她也變得像那位走上天台的少年一樣不再辯解了……


    她分明是那樣好的孩子。


    “斯圖爾特女士。”


    良久,卡爾終於緩緩開口,慢條斯理道:“我並非讓你們挽回殿下的名聲,這件事你們不會做且做不好,更不真心,沒準還會利用這一點加劇矛盾,我反而不放心讓你們。”


    西比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好像根本沒有正確的回答。


    “我要的,是把你們指使過的人推出去,公開道歉,嚴肅處理,這本就是情理之事吧。你們當初總不至於蠢到讓家族親信或子弟去做這個事,槍手罷了,能對你們造成多少實際影響?”


    “但是海勒勳爵,斯圖爾特家或許能做到,我也可以離開紐倫去辦這件事,但是其他家族真的——”


    卡爾嗤笑道:“別再跟我扯沒用的,我不關心你們之間那些苟且的立場或站隊。”


    “勳爵閣下!您這是非要把海勒家和沃爾登家……請您再仔細考慮一下,我可以給您更多現實的利益,您真的沒必要為了……”


    西比也急了,如果斯圖爾特家帶頭離開並回去做這些事,勢必會牽扯太多東西,絕沒有卡爾說的這麽輕描淡寫。


    公主的名譽或許可以挽回一部分,但是挽回了又如何?維多利亞又不參與王儲之爭!如果非要平反難道不能等王儲定下以後?


    更重要的是他們這些其他王儲競爭者背後的人呢?他們之間又怎麽辦?


    但卡爾沒有太多耐心了。


    他冷冷掃了一眼西比:“女士,我想你還是不明白。現在重要的不是你們之間和家族的立場,而是你本人的。正如你給我善意的忠告,我現在是在回禮,我在救你。”


    救我?


    別開玩笑了!


    那個維多利亞到底給您下了什麽迷魂湯啊,至於嗎?!


    西比很想指著鼻子朝他這樣大喊,但是……


    “海勒勳爵,您真的再考慮考慮吧,這怎麽能是救我?這是把小女子往火坑裏推啊!”


    “嗬嗬,女士啊。”卡爾重新取出銀玫瑰錄音筆,在西比麵前晃了晃,“雖然各種證據確鑿,珀西也已經在回總部的路上,但您即使現在都沒有正麵回應,虧我還想讓您主動承認。本來您要是痛快點認了並且不再和我扯皮,那一切好商量,現在看來您還是不懂利害。”


    “勳爵閣下,您這樣的威脅是沒有意義的,我一介旁係女流,不可能忤逆家族的意誌……”


    “那就不說家族,隻說說你本人,你總該對自己的安危負點責任吧。”卡爾笑了笑,“說到底,我根本不需要把證據擺在你麵前說服你讓你承認,因為別人要比你這個當事人好說服得多。”


    西比心中一寒。


    “其實我隻要把這個錄音備份一次,轉交給某位同樣尊貴的家族代言人,想必他們會為我開出更高的報酬,肯定看一眼聽一句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對,就是西比·斯圖爾特女士。’嗬嗬,畢竟諸位的暫時統一陣線,真的有那般牢固嗎?”


    卡爾好整以暇收回鋼筆,思索般地自語道:“哦,約克家那位應該比較合適,畢竟人家是治安總署的幕後家族嘛,應該能給我們明斯特地方治安廳再慷慨點?”


    “勳爵……”西比也意識到卡爾現在並非詐唬她了,她的語氣甚至帶了些討饒,“我可以保證斯圖爾特——”


    但卡爾毫不猶豫打斷她,步步緊逼:“在那之後局勢會變成什麽樣,我就控製不了了,即使出於我們之間私人友誼我也是有心無力。到時候想危害公主安全、綁架沃爾登家安保的s女士,不是您也得是了。”


    “而斯圖爾特家為了名譽、忠誠和利益,會不會和某位旁係做個切割?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您該懂,尤其在紐倫。”


    “您本是為了家族利益而殫精竭慮,卻又被輕易拋棄,一定會很傷心吧?到時候為了堵住別人的口,給王室和維多利亞殿下一個交代,您又該如何自處?”


    卡爾給自己倒了杯酒,語氣遺憾:“可惜我們家在紐倫無權無勢,撈不動您。失去新朋友總是遺憾的,對嗎?”


    滴水不漏……


    做事真的要這麽絕嗎?


    西比喉嚨生澀,仿佛有一把腐鏽的鋸子在一點點撕開她的聲帶,夾帶腥甜的鐵鏽味:“海勒勳爵……我會盡力促成此事,滿足您的要求,但我隻能保證斯圖爾特的,其他家族那邊我會盡力斡旋,但不敢保證他們也都肯為殿下正名,還請您寬容……”


    “那就從斯圖爾特開始,我也不指望一步到位,凡事都有過程。”


    卡爾這才重新露出微笑:“所以交易成立,女士?”


    “……是的,勳爵。”


    “那祝我們合作愉快。”


    西比不愉快。


    交易的確成立了,但卻是與她的設想背道而馳的交易,她感受不到半點輕鬆,還不得不按卡爾·海勒近乎逼迫的要求去做。


    她隱約意識到這位勳爵要求之下的深意了。


    他是想從內部提前瓦解紐倫的利益集團。讓脆弱的聯盟分崩離析,成員自顧不暇互相攻奸。


    而當矛盾被轉移,維多利亞隻要像過去一樣沒什麽存在感,她的確能收獲一個相對平穩的外部環境,若她真有心競爭一下王儲,她將能很好的利用這段空檔期暗中苟著發育——還是在明斯特的支持下。


    海勒勳爵在遙遠的北境選擇點燃一根引線,試圖引爆南方的貴族矛盾。


    而西比·斯圖爾特,是他選擇的秉燭人。


    西比感到頭疼胸悶,嗓音沙啞,想開口卻說不出話。


    因為她又突然意識到一點——這是一筆對她而言太過苛刻的交易,因為自己最終答應,更多是因為她恐懼卡爾·海勒描繪的她可能的結局。


    他並非信口雌黃,隻要他把錄音交出去,斯圖爾特家或許不會遭遇重創,可是她本人一定會成為家族維護利益、保全聲名的犧牲品。


    可是西比如果按照卡爾的要求去做,就算她能在過程中小心地把自己摘出去,卻也摘不幹淨,因為態度的轉變顯而易見,遊輪上剩下五個人都知道自己今天見了卡爾·海勒。


    而見過他之後,她西比第二天就不得不回紐倫去,而維多利亞殿下的名聲在她返回不久後就得到了部分正名……


    更別提卡爾還要她去和其他家族也斡旋此事。


    也就是說,無論這筆交易達成與否,西比本人都會處在風口浪尖上任人宰割。一麵是斯圖爾特本家,另一麵是約克等其他家族。


    現在重要的已經不再是什麽家族利益或任務,而是卡爾問她的那句話——你該如何自處?


    西比隻是個不入流的旁係,甚至她從前都不被冠以斯圖爾特之姓。


    隻有寥寥幾人知道一件上不得台麵的秘辛:西比的誕生是意外,是她那癡迷財富地位的平民母親的蓄謀已久。


    充滿野心、奢望本不屬於她的財富與權勢的平民女人,用不入流的卑劣手段抓住了她人生中惟一一次逆天改命的機會——當那位尊貴的斯圖爾特旁係男子貪戀她的美貌,爬上她的床,她悄悄戳破了那男人準備好的避y.套。


    於是西比誕生了,一個可悲女人用來攀附斯圖爾特家的工具。


    西比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也繼承了她的底層邏輯,利用一切、不惜一切往上爬。


    她成功了,她不像斯圖爾特家其他那些生來尊貴,養尊處優的孩子,她過於早熟,展現了自己的價值,從最底層一路攀爬至如今的地位。


    但她此刻,她這兩天的所作所為以及不得不履行的交易,又可以輕易讓她丟掉這一切。


    她承認自己傲慢習慣了,長久以來從卑微的身份一路攀爬至此,用自己的本事得到家族承認,成為別人口中那位斯圖爾特女士,她相信自己總是能得到想要的,總是比大多數人更能做出正確的選擇,而她的容貌身姿更總是無往不利。


    但這一切在今天,在卡爾·海勒麵前都失效了。


    她後悔,她就不該自作聰明的去找黑市,尤其是隨意聽信幾句就自負的以為沃爾登家看不上黑市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勢力,不屑與之為伍,而自己正好能反過來利用這點。


    從母親那裏學來的不擇手段和行事邏輯,終於以鮮少受挫培育的傲慢果實而反噬自己。


    如果沒有去找黑市,那他們今天就算交易破裂,也隻不過是一次站在家族立場上的交易,她還能獨善其身。


    可眼下,她該如何自處?


    如果以後不能再攀附斯圖爾特,就意味著……


    “海勒勳爵……”西比無力地苦笑道,“我會按您說的去做,但您把我推上了絕境……您不是說,這是在救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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