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4-18


    東海四十八式碧波劍訣本是渾陽之劍,不講花俏奢麗,但求精準狠絕。


    唯有雌劍鸞鳳之下的碧波訣,亦妖嬈亦暴戾。劍走疾速時,靡靡纏綿若四月緋雨,劍走淩厲時,豔豔怒放若三月紅花。是以冠絕天下,叫各路仙友豔羨。


    銀笏初見蓮兮舞劍時曾說,世間先有鸞鳳之冷豔,才有蓮兮之英武。人人將它擬作巾幗紅纓,蓮兮也以為,它本該是個明豔活潑的少女。


    可如今,這小小的玲瓏碎片躺在封鬱的手心,像是天際一彎上弦月的倒影,熒熒閃爍,卻格外沉寂,再不是記憶中的鸞鳳。


    “鸞……”蓮兮越是睜大眼想看清封鬱掌間的碎片,視線裏卻越是模糊。暴雪般的白點紛揚狂舞,漸漸堆砌成滿眼的雪白。她伸手欲搶,怎奈眼前茫茫看不清,左右胡亂抓了兩把,都撲了空。


    “還給我……”她揪著封鬱的衣襟,聲嘶力竭喊道:“把鸞鳳還給我!”


    封鬱扶著她的肩頭,指尖剛一碰到她的臉頰,便被她狠力掙了開,連同眼角一滴滾圓的淚珠也飛甩到了封鬱的唇角。


    殘淚滲入嘴中,更比黃連苦澀。封鬱緊握住手中的玲瓏碎,任蓮兮在懷中怎樣掙紮,他卻隻將她抱得更緊。她聲聲嗚咽,野貓似的胡抓瞎撓,每每撕扯著他肩腰上的劍傷,他卻隻蹙著眉悶聲不吭。


    她哭得久了,人乏淚幹,連聲音都沙啞了,卻依舊不厭其煩地哀求著封鬱,要他將鸞鳳歸還。清晨他為她親手綰好的長發掙得散亂,冰涼涼蜿蜒了一地。濃黑的發間,絲絲銀白逐漸浮現,橫貫她的鬢發額角。


    封鬱在她耳邊幽幽歎了一氣,說:“當年我隻身一人,在南樵山遇見上一世司霖時,本可以安然取回赤翎,可最終我隻是守著它死而重生,卻空手而歸。(.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千年間,我將找來的玲瓏碎反複丟入人世,一次又一次重新找回。如此自欺欺人,你可知是為了什麽嗎?”


    蓮兮靠在他的胸前,死物一般沉靜。


    他卻徑自又說:“踏進摘星樓,一入眼的那張畫,是我萬年前所作。後來被懸掛在最顯眼之處,日複一日地仰頭看著,隻為讓自己記著,那人手持雙劍時幸福的模樣。我曾想,這樣的日子每多一天也是好的,於是千年之後又等了千年,直到今日,再不能等了。玲瓏心如今隻差一塊,明知你不舍,我卻不得不向你討要夢龍。”


    蓮兮有所預感,正想從封鬱懷中掙脫,他卻先一步扣緊了她的肩,低聲說:“往後我定會好好補償,讓你一世都過得幸福。做封鬱的妻子,你不喜歡麽?從此以後,歲歲如今朝,不好麽?我會為你找來更好的劍,陪你練……”


    蓮兮照著封鬱的劍傷猛力一捅,掙紮著站起身。氣血上頭,眼前終究還是有些暈花,她垂眼俯看時,隻瞧著亂草中一襲染血的白衣,衣冠間的麵容卻是模糊。看不清,她便索性不看了,隻掂著夢龍挑了挑他握著碎片的手,冷笑說:“三皇子如此千金重諾,蓮兮受不起,我隻要你還來鸞鳳,再不要別的。”


    “兮兒!”封鬱握住夢龍的劍尖,她卻毫不留情地抽出劍來,將他的手掌豁得鮮血淋漓。


    鸞鳳已去,夢龍與之靈犀相通自覺孤獨。這一時,染血的劍刃泛著粼粼幽光,在蓮兮的手間悲切顫鳴著。方才她一時錯愕,不及從封鬱手中搶回鸞鳳,已是追悔莫及,如今更不會將夢龍拱手讓人。


    她緊握著夢龍,在封鬱眼前虛晃一記,隨即迅速收入掌中。眼見著封鬱嘴角緊繃,她笑得更是冷冽,將左臂伸在他麵前,戲謔道:“來啊,你這樣急不可耐,不如幹脆將我的手臂絞碎成泥,也好方便你找那心愛的玲瓏碎。”


    封鬱還未吱聲,她便抬起手指封緘在他的唇上,一如前夜纏著他歡好時那樣嫵媚多情。唯獨眼中再無柔情,隻剩絕壁寒冰。她緩緩搖頭,意味深長說:“對了,你自然不舍得,這具身體,本該是留給你心愛的人。明日若是少了隻胳膊,你要如何與她交代?”


    封鬱眉心一跳,想要伸手抓她,她卻似輕煙一嫋,轉瞬從他手間溜開,向天際翻飛而去。


    她騰身半空,疾馳在前,他亦緊緊尾隨而來,直追在後。


    “蓮兮!”


    他何曾這樣著急忙慌地喊過誰。


    蓮兮聽著聲聲急切的呼喚,隻覺滑稽。她一麵迎風笑得淒厲,一麵在指間掐起化龍訣,在百裏長空中身形一展,褪鱗化為原身應龍。金龍肋下廣翼扇動,乘風而行,再不是旁人能追趕的速度。


    白日裏,開滿合歡花的山穀間,她也曾與他這樣前追後趕地嬉戲著。她腿上跑不過他,便每每使詐化龍。論劍術她挑不過他,論雄辯她爭不過他,唯有振翼飛馳時才能叫他甘拜下風,輸得心服。


    蓮兮回首一望,眼見著封鬱被越甩越遠,直至連那一點白影也看不清了。她一時得意,竟哼起歌兒來。穿越雲海,一曲又一曲,她恍然驚覺,那都是他曾唱給她的歌謠,那些唱詞自他嘴中流轉而出,總是絕美。可哼在蓮兮的喉間,卻是支離破碎的。


    歌聲與細小的淚滴一同飄飛,她終於醒悟,這再不是一場追逐遊戲。


    倘若被追上,便要奉上夢龍,賠上自己。


    可倘若甩開了他,此生此世便再不能相見。


    夏空朗朗,她形單影隻騰飛了多時,卻不知該去往何方。封鬱的宮苑她斷然是回不去了。但偌大的九重天,除了玉茗閣,她也實在想不出別的去處。思前想後,反倒是自投天刑司來得容易些。


    眼見夜色正濃,九重天的各府各院還未敲鍾上值,她索性順道先回了趟東海老家。


    蓮兮本是歡脫隨性的人,過去總是想方設法背著父君出海遊玩,一溜便是半年數載。幽深的海底總是沉悶些,比不得外邊的世界來得繽紛有趣。她玩著興起,卻很少思念父君和母上,總歸想見時便能輕易見著,離家再遠,回一趟也不過是幾刻的功夫。


    然而禁足在玉茗閣中大半年,書信不得自由,蓮兮卻反倒時常憶起東海的種種。喝得爛醉如泥,渾渾噩噩躺在摘星樓頂時,她時常想起父君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因為來不及同父君告罪而惴惴不安,因為不能同母上撒嬌而抑鬱,因為想起往日愛吃的東海小菜而發饞。那些獨自一人的夜裏,她又哭又笑,生平裏第一次覺著水晶宮竟是如此遙遠。


    而今,被扇耳刮子也好,被狠狠數落也罷,蓮兮隻想一步踏入東海,肆無忌憚地坐倒在自家門口放聲大哭。


    璀璨光輝從水晶宮透明的穹頂流瀉而出,遠遠見著,仿佛海底芒星,暖暖讓人心安。蓮兮褪去龍身,拐入西側大門,一路大步流星往殿上奔去。直到靠近了水晶宮正殿,她才察覺出幾分古怪來。


    海底不比陸上,眾多海族沐月而生,靠明月的精華修身養性。夜深時的東海海底,本該人來人往,比白晝裏更熱鬧幾分。可這時,位居東海中央的水晶宮前,不要說家臣家將,便連一隻小蝦小蟹也見不得。放眼望去,連綿宮宇燈火輝煌形同往日,卻是死寂一片。


    海流簌簌,夾著半縷凶氣撲麵而來,蓮兮一驚,慌忙在石階上停下腳步。她心道一聲不好,再想抽身卻已晚了。方才按捺在海流深處蠢蠢欲動的殺意,這時一呼百應驟起而發,像是無數尖銳的矛頭,由四麵八方直指向她。


    蓮兮一旋身,蹬上殿前的石像,叫身後洶洶殺來的人撲了個空。那人墨衣紫帶,左右手各握著一枚銀灰色長釘,一轉臉來,嘴邊全是拉渣胡子,正是那個被蓮兮削光了美髯的天刑司仙官。


    她不過是偷跑著玩去了,一日不到的功夫,竟就讓天刑司的家夥們這樣怒不可遏?


    蓮兮與他對視一瞬,還未來的及開口辯解,便見著更多墨衣紫帶打扮的仙官撲殺過來,人人手中都掂著一對長釘,煞氣凜凜。


    眾人圍簇,長釘寒光交縱,晃得蓮兮陣陣眼暈。釘尖破海來來往往,在耳邊“嗖嗖”作響,幾次險些擦傷她的臉頰。被圍殺在中央,蓮兮抗辯無力,分身乏術,被迫著也隻得喚劍來戰。


    她卻忘了,鸞鳳早已不在。取劍來格擋時,空無一物的手讓她心間陡然一寒。


    右手邊的小仙官見她遲疑,就勢將手中的長釘一刺,猛地貫入了蓮兮的腕間。


    錐心之痛席卷而來,她悶哼了一聲,身形凝滯破綻百出。夢龍還未出掌,不知是誰手中的長釘又刺入了她的左腕。


    雙釘封鎖仙穴,一時神元盡泄,蓮兮再無掙紮的氣力,被稍一推搡,便跪倒在地。


    “龍蓮兮,你這魔物餘孽不知天高地厚,屢次小看我天刑司!今日也叫你嚐嚐苦頭!”


    四麵緊簇的墨色長衣,遮蔽了她的視線,再仰頭時,連水晶宮輝煌的穹頂也瞧不清了。


    腕上赤紅的鮮血飛淌,她隻覺著連魂靈也隨著一同從釘口緩緩溜走。


    眼前暈黑,她側身一倒,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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