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擠了擠眼睛,包青記得好多年前他們總是這麽互相使眼色的,每逢那時候他就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慌。現在他不怕他們交換眼神了,但是他感到不快,他突然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說,不喝了,我酒量一直不行,已經喝多了。


    扣酒杯的時候包青感覺到眾人都在盯著他,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不悅或者緊張之色,他故意忽略他們,對著小鍾說,我有胃潰瘍,血脂也高。小鍾點了點頭,她說,喝酒傷身,雜誌上都這麽說的。除了雜誌上的話,女孩子似乎還想說什麽,又不敢說,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了,貿貿然提了一個問題,包大哥,我一直很奇怪,你那時候是個好學生,怎麽會和黃經理老李他們做朋友的?她這麽一問,把包青給問住了,包青的筷子停在菜碟上不動了,大貓那些員工都半真半假地批評小鍾說錯話,倒是大貓豁達,自嘲地說,這麽說我是壞學生?壞學生就壞學生吧,瞞她瞞不住,誰讓她是鍾老師的女兒呢。


    包青確實讓女孩子點到了痛處。這也是他母親和姐姐以前經常責問他的問題。他從來都答不上來。事實上他沒有勇氣剖析自己當年追隨大貓李仁政他們的動機,他無法正視這份屈辱的選擇,又沒有足夠的才智躲避這個問題,所以包青的臉頰一下漲得通紅,隻是敷衍地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小孩子的事情,沒有道理可說的。而剛剛一直掛著臉的程少紅這時突然冷笑一聲,說,我知道,就是小雞給黃鼠狼拜年,求它去吃別的小雞,別吃它自己。小鍾一定覺得程少紅說得新鮮有趣,她格地一笑,發現別人都不笑,就識時務地捂住了嘴。


    大貓看看包青的表情,轉過臉來瞪著程少紅,勃然而怒,×你娘,你還說人家不會說話,你自己說的什麽×話!讓包青吃驚的是大貓用一種異常粗暴的方式懲罰程少紅,而程少紅並沒有反抗。大貓罵她的話很髒很粗魯,你個爛×,就你聰明會說話,你不說話會死嗎?程少紅說,好,那我不說話。找本來就攀不上人家大博士,說什麽都是放屁。大貓說,你就是在放屁,讓你陪著熱鬧熱鬧的,你倒好,人話不會說,隻會亂放屁!程少紅欠起身說,好好,我不放屁了,我在這兒惹大家不高興,我走。大貓怒喝一聲,說,說得輕巧,走?走你媽個×裏去,李仁政,給她倒酒,拿大杯子,罰她三大杯!


    包青萬萬沒想到大貓會這麽對待程少紅,按照常識推理,他覺察到他們的關係非同尋常,親戚們說過大貓暴富以後的私生活如何如何的放縱,但他沒想到程少紅在大貓麵前會如此馴服,讓他吃驚的還有李仁政,他以為李仁政會勸大貓息怒的,但李仁政什麽也沒說,他真地拿起白酒瓶向程少紅走過去了。包青站了起來,包青幾乎是本能地衝過去拉李仁政,搶他手裏的酒瓶,李仁政笑著躲閃,說,沒事的,少紅的酒量你不知道。包青說,人家是女士,怎麽樣也不能這麽灌她。他們這邊扭在一起,程少紅卻冷不丁地把酒瓶搶過去了,她把瓶子往桌上重重地一蹾,說,喝就喝,喝死了拉倒,反正人老珠黃不值錢了,賣×也賣不出這瓶酒錢來,喝下去不死人,就是賺了!


    外麵有服務生推門,驚恐地探進頭來察看,大貓對著門喊,滾出去,再進來我讓你們老闆炒了你。光罵不解氣,大貓抓起一把瓷調羹朝服務生砸了過去,旁邊的人都一驚,聽見砰的一聲,瓷調羹像一顆迷你型炸彈在牆上爆炸了,碎片飛了一地。


    隨後包廂裏變得鴉雀無聲。包青腦海裏突然跳出鴻門宴三個字,盡管自知多慮,他還是敏感地認定宴席毀滅性的氣氛將越來越濃。他坐不住了,對大貓說,我明天趕路,今大得早點兒回家。大貓卻搖頭,說,你不能走。包青感到大貓的一隻手有力地鉗住他的手臂,像一隻銬子。大貓說,沒喝好,誰也不能走。包青說,我喝好了,再也不能喝了。大貓說,你喝不喝的,隨意,她冒犯你要罰,我沒招待好你,我也要罰酒。李仁政小鍾他們也來陪酒的,沒有把酒陪好,都要罰!然後包青就聽大貓向外麵吼叫起來,人都死哪兒去了,快拿酒來,別一瓶一瓶地拿,給我搬一箱來!


    包青如坐針氈,現在他很後悔自己心軟,糊裏糊塗跟著李仁政上了摩托車。服務生抱著一箱酒進來的時候,包青感覺到了一絲恐懼。他對大貓說,這是幹什麽?拿一瓶出來就行了,讓他們把箱子搬回去。大貓拍拍包青的肩膀說,不一定喝一箱的,我待客就是這習慣,你別慌,你是知識分子,有減免政策,喝好了就行,不想喝就不喝。包青直截了當地說,我喝好了,明天動身,又換汽車又換火車的,得早點兒回家休息了。大貓說,這是什麽事,你還怕回不去北京?要是喝我的酒誤了車,我派奧迪車把你直接送回北京。包青笑著搖了搖頭,一咬牙站了起來,說,不行,我得告辭了。他注意到大貓的臉色霎時變得陰沉了,大貓這次沒有動身拉他,但桌上


    其他人幾乎用一種驚慌的眼神看著包青,李仁政看看大貓,一個箭步衝過去堵住了門,他低聲說,包青,給點兒麵子,現在不能走,喝幾杯再走。包青從李仁政臉上看見的是哀求的神色,如此近距離地麵對李仁政,包青發現他充血的眼角四周已經布滿了魚尾紋,而他半禿的腦袋似乎也在傾訴滿腹的辛酸。兩個男的正在門口對峙著,程少紅踉蹌著撞了過來,勾住包青的脖子把他往椅子上推,她說,你個大博士就這麽難伺候呀,我說錯話,已經罰了三大杯了,你還不滿意,要不要我表演脫衣舞呀?包青來不及否認什麽,那邊大貓格格一笑,拍起手來,好,就再罰她一個脫衣舞。


    看來程少紅隻是借酒勁說著玩兒的,真讓她跳她又清醒了。程少紅開始嘴強,說,人家小鍾還是黃花閨女,怎麽能當她麵跳這舞?大貓說,別找理由,讓小鍾先出去一會兒。小鍾羞了個大紅臉,站起來要走,被程少紅一把拉住,程少紅說,你們真把老娘當小姐了?呸,看脫衣舞是白看的?錢呢,錢在哪兒?大貓坐在椅子上轉過身,抓住小桌上的一隻公文包,說,錢在這兒,門票多少小費多少,你開個價。包青看看玩笑開得不可收拾,就拉住大貓說,不鬧了不鬧了,少紅的表現已經夠好了,是我不好,我掃大家興致了,我也罰自己一杯吧。


    包青隱隱約約覺得他需要做出一點兒犧牲。他喝酒了。他一喝桌上的氣氛就溫和多了。包青想好了,等氣氛正常了他就走,但大貓突然讓他的司機抱來一個大錦緞盒子,說要讓他看一件東西。打開盒子,一隻彩繪瓷瓶隆重地躺在裏麵。大貓說,你是搞專業的,給我鑑定一下,這瓶子值多少錢。包青說,我搞地質學,不搞文物鑑賞。大貓說,你就別客氣了,怎麽說你也比我們懂得多。李仁政過來小心地抱出瓶子讓包青看,包青一眼瞥見瓶子上的花卉圖案有一個落款,唐寅。包青疑惑起來,說,唐伯虎畫的瓶子?大貓有點兒緊張地反問,唐伯虎畫的瓶子不值錢?包青說,不是這個問題,恐怕是瓶子的問題。包青拿著瓶子上上下下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笑了,說,你上當了,雖然我不懂文物鑑賞,可是這瓶底寫著嘉慶年號,人家唐伯虎早成灰啦,怎麽會在上麵作畫!大貓乍然變色,說,你再細細看看。包青說,不用看了,你買的一定是假貨,說不定連瓶子也是仿冒的,多少錢買的?包青沒有聽見大貓的回答,他抬起頭,發現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似乎在等候他收回剛才的話,大貓的表情非常古怪,有點窘迫,更多的是暴怒,他斜著眼睛睨視著李仁政,李仁政的臉已經白了,李仁政說,我明天就去上海找小三子,他向我拍胸脯的,他保證不是假貨的。大貓鼻孔裏哼了一聲,說,你在裏麵拿了多少回扣?李仁政急了,叫起來,我要拿了一分錢,天打雷劈,出門就讓汽車軋死。大貓坐了下來,逼視著李仁政,李仁政無辜地仰著臉,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大貓先放棄了,他把椅子往後壓著晃了兩下,外


    顧著眾人,咦,你們幹嗎都像死了親爹一樣的,是我賠了錢,關你們屁事!大貓揮揮手,說,算了,也就是二十萬,我做生意這麽多年,也不是沒讓人騙過,騙我二十萬走,就賺它二百萬回來嘛。


    人都端坐著沉默不語,隻有桌上的雞鴨魚肉和海鮮兀自散發著熱情的香氣。包青意識到一切的不愉快根源其實都在他這裏,他因此充滿了內疚,包青站起來和李仁政碰杯,李仁政先是哭喪著臉不動,突然驚醒似的站起來說,我罰酒,罰酒。包青覺得程少紅也間接地受到了自己的傷害,就敬了程少紅一杯。程少紅說,這才像話,你臉都不紅,還能喝呢。包青注意到小鍾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該忽略小鍾,就敬了小鍾一下,他又提到小鍾的父親鍾老師,說他其實一直記得他的好,隻是回鄉探親總是匆匆忙忙,沒顧上去看望他。小鍾沒說什麽,程少紅在一邊插嘴說,現在還可以去看,去墓地看看他嘛。包青知道程少紅是在奚落他,但他還是認真地對小鍾解釋道,這次沒時間了,下次吧。


    然後包青回到了座位上,他有一個錯覺,以為自己盡力地做完了他該做的事,他拿起湯勺準備喝一口雞湯。但是一隻酒杯橫刺裏伸了過來,和他的湯碗撞了一下,是大貓。大貓說,包青,我們還沒喝呢,要不你喝雞湯我喝酒,我們幹兩杯?包青放下碗,拿起酒杯,說,再喝我就躺倒了。大貓說,躺倒了我用車送你回去,在馬橋鎮喝酒,你還怕回不了家嗎?


    包青不勝酒力。人到四十,包青第一次這麽狂飲。包青吐了。他記得是李仁政扶著他去廁所吐,他對著洗手間的窗子吐,看見外麵雨停了,夜色微微發藍,鎮上傳來零碎的鞭炮聲,包青記得回家的事,他對李仁政說,我要回家,我媽一足急壞了。李仁政說,大貓讓走你就走,你再跟他喝一杯,讓他放你走。李仁政一直半推半架著包青,包青記得那年秋天他們把他扔進河裏以後他自己爬不上岸,也是李仁政好心來拉他,半推半架著把他送上新民橋。包青忽然就對李仁政說,仁政,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李仁政卻不高興,噴出滿口酒氣罵道,好人有x用,沒錢,好人也會變壞人!


    從洗手間回來包青記住了李仁政的話,和大貓喝一杯就走。他主動敬了一杯,但大貓說,告辭酒必須是三杯。包青模模糊糊意識到大貓是在整他,隻是不清楚大貓是因為喝多了整他,還是因為某種不滿,反正他是在整他,包青想無所謂,現在誰也不怕誰,我不靠你吃飯,堅持一下就走吧。侶是事與願違,包青的身體缺乏理性和耐心,軟綿綿的不聽話了,地球引力對他產生了超常的作用,包青突然就從椅子上滑下來了,坐在地上。包青坐在大貓的腳邊喝了最後那杯酒。包青的目光所及是大貓的黑色皮鞋和白色棉襪,大貓的襪子白得刺眼,而皮鞋上沾著的一星黃色的泥巴讓包青感到不安。所謂記憶的走廊有時一步而過,昔日重來隻在悄無聲息之間,包青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粗暴的聲音,那個聲音挾帶著武力威脅命令他,把泥巴擦掉,擦掉,擦掉!是大貓的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蘇童中短篇小說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童並收藏蘇童中短篇小說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