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金衝進村長婁祥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全部圍繞著那口棺材展開,他想在棺村裏放回十幾個紅薯,但這麽著急上哪兒去找紅薯呢?扁金一時沒有主意,就匆匆地到灶旁抓了幾塊木拌子扔進棺材裏,木拌子與紅薯看上去很不一樣,扁金情急之中就拖過一捆幹糙蓋在上麵,他知道他無法讓棺村裏的東西恢復原狀了,他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就隻好拉上了棺蓋。扁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如何把村長的燈油桶灌滿,這似乎容易一些,他很快地解開褲帶對著燈油桶撤了一泡尿,然後把桶放回到村長的大床底下。剩下的那些鴨屎其實是最好辦的,扁金抓過一把破笤帚掃地,他用的力氣太大了,那些幹結的鴨屎甚至飛過院牆,落到了外麵的村巷裏。


    扁金跑出村長家時稍稍鬆了一口氣,他爬到一棵樹上觀望著遠處的鄉親,那幾輛馬車剛到村口,扁金坐在樹上,他想不如就在樹上迎接鄉親們。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坐在婁守義家的老桑樹上,他眼前的大瓦房就是婁守義家的大瓦房。扁金的心倏地往樹下墜去,他的身子也一起墜到了樹下,現在他意識到那大瓦房頂上的窟窿才是他惹下的大禍,他想爬到那房頂上去,但他知道自己連茅糙屋頂都不會苫補,怎麽會苫補大瓦房的房頂呢,扁金急得大汗淋漓,他想起婁守義有五個力大如牛的兒子,還有三個凶神惡煞的女兒,他們肯定饒不了他,他們每人踢他一腳就能要了他的命,扁金蹲在老桑樹下茫然失措,一種巨大的恐懼壓得他直不起腰來,後來扁金就捂著臉蹲在那裏,他聽見體內的那些子彈又乒桌球乓的爆響了,他的全身上下甚至骨頭都開始疼了。


    材長婁祥發現扁金的時候欣喜若狂,婁祥跳下牛車,張開雙臂撲過來,像鷹捕小雞一樣抓住了扁金。


    婁祥說,你個傻子,你還活著嘛,都說子彈不長眼睛,誰說子彈不長眼睛,它就是不打傻子嘛。


    扁金說,我不是傻子。


    婁祥說,誰說你傻子?傻子能從槍炮下活過來?誰說你傻子他自己就是傻子。


    扁金說,子彈打到我了,就是拔不出來,我身上到處都疼,疼死我了。


    婁祥伸過手在扁金身上捏了幾下,哪兒挨子彈了?你這身皮比牛皮還結實呢,婁祥抓著扁金的耳朵說,你個傻子,又跟我胡說八道了。


    別擰我耳朵。扁金滿臉驚惶地瞟了眼村長的大手,我沒去你家。扁金突然叫起來,我的鴨子也沒去你家拉屎。


    你去我家幹什麽?你的鴨子跑我家拉屎?怕我擰不下你的耳朵?


    別擰我耳朵。扁金仍然叫喊著,他的腦袋始終躲避著婁祥的大手,他說,我沒拿過你家的燈油,小碗也沒拿,你家的燈油桶還在床底下放著呢。


    婁祥突然不說話了,他的光頭湊到扁金麵前,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雙頰通紅,好你個傻子,婁祥冷笑道,我就猜到你幹了壞事,給我說實話,你到底幹了什麽壞事?


    扁金垂下頭,他用兩隻手緊緊地護注了兩隻耳朵。他說,我沒睡過你家的棺材,棺材是給死人睡的,我沒睡過。棺材裏的紅薯有油漆味,我也沒吃過棺材裏的紅薯。


    婁祥的嘴裏吐出了髒話,他的大手終於掰開扁金的十指,他的兩隻大手同時揪住了扁金的兩隻耳朵,同時狠狠地擰了幾下,然後婁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扁金捂著耳朵站了起來,他覺得耳朵快掉下來了,但他還是忍著疼痛朝村長的背影喊了一聲,村長,我告訴你,婁守義家的房頂讓子彈打了個窟窿!


    許多村裏人朝扁金圍過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向扁金打聽雀莊戰役的各種細節,扁金一句也聽不進去,扁金粗魯地推開人群往外走,你們像老鼠一樣逃走了,你們的房子卻沒起火,我在這兒守著我的鴨子,可我的鴨棚讓他們毀啦。扁金說,你們知道嗎,我在祠堂裏睡了好幾天啦。有個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問,扁金,你怎麽沒讓子彈打著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著說,你們知道什麽?子彈都藏在我的肉裏,我都快疼死了!


    在雀莊人看來扁金說話從來都是語無倫次傻裏傻氣的,他對雀莊戰役的描述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引起了一陣嬉笑聲。他們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後的吶喊,你們不是好人,扁金扯著嗓子在村口吶喊,你們一百個人也頂不上小碗一個人!


    他們當時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莊留下的第一次吶喊,也是最後一次吶喊。


    9


    養鴨人扁金在臘月二十八的夜裏離開了雀莊,也許是臘月二十九的淩晨,這已經無關緊要,村長婁祥那天氣沖沖地步遍雀莊附近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看見扁金和他的鴨子的影子。王寡婦的兒子在椒河邊捉螃蟹,他告訴婁樣扁金趕著鴨子順河灘走了,他說扁金一邊走一邊還在哭呢。


    村長婁祥以為扁金在天黑以前會回家,但扁金再也沒回家。說起來扁金在雀莊也沒有什麽家,他帶走那群鴨子就把家也帶走了。後來是婁福婁守義他們回家了。他們不會不回來,雀莊人誰也不願意在外麵過年嘛。扁金離村那天,婁祥在他家的柴堆上發現了一隻棉帽和一雙棉鞋,他是個闖過碼頭見過世麵的人,一眼就認出那是軍用品,而且他很快猜到它們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婁祥咒罵著扔掉了棉帽和棉鞋,剛扔掉又撿了回來,他是個識貨的人,這麽暖和實用的棉帽,這麽結實耐穿的膠底棉鞋,婁祥實在捨不得扔掉它們,他知道那是扁金贖罪的一份禮物。


    收到棉帽和棉鞋的還有婁守義一家。婁守義起初喜出望外,但後來弄清了那些棉鞋棉帽和房頂上大窟窿的聯繫,婁守義的臉便氣白了,幾隻爛鞋爛帽來換我家的房頂?婁守義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傻子,這個傻子怎麽會沒挨子彈?他就是被子彈打成個蜂窩,也解不了我心頭的恨!


    不管是村長婁祥還是婁守義,他們都捨不得扔掉扁金的禮物。大年初一的早晨,婁守義去婁祥家拜年,看見婁祥頭上戴著和自己一樣的棉帽,腳上穿著和自己一樣的棉鞋,他們兩個盯著對方愣了一會兒,突然一齊會意地笑起來。


    婁守義說,這帽子很好,有兩個護耳,冬天不凍耳朵。


    村長婁祥說,棉鞋也很好,又結實又暖和,我還沒穿過這麽好的棉鞋呢。


    過年那幾天村長婁祥常常想起扁金,他不知道扁全為什麽像個老鼠一樣逃離雀莊。過年了,別人都回家了,他卻像個老鼠一樣地逃啦。婁祥想起扁金以前也做過不少讓人痛恨的事,有一次他差點把人家的豬拖迸椒河呢,以前他從來不害怕,從來沒跑過,這次為什麽怕成這樣?婁祥後來很自然地聯想到雀莊戰役的槍林彈雨,他猜扁金大概是讓子彈和炮火嚇破了膽。


    直到這年秋天,雀莊的鄉親們沒有誰再見過養鴨人扁金。秋天的時候婁福跟著一條稻米船去椒河下遊販米,船過桃縣地界的時候,婁福看見了養鴨人扁金,扁金趕著一群鴨子在椒河岸邊走。婁福說他認出了扁金,扁金卻不認識他了。婁福問他去哪兒,扁金說他不去哪兒,他要找一條打魚船。婁福問他要找什麽樣的打魚船,扁金說是一條有三盞燈的打魚船。婁福說從來沒見過有三盞燈的打魚船,他問扁金找那條船幹什麽,扁金就不說話了,扁金像個啞已一樣趕著鴨子走,後來扁金就埋下頭,像個啞巴一樣趕著鴨子在椒河邊走。


    什麽打魚船?什麽三盞燈?婁福回村後說起這件事就咯咯地笑,他對鄉親們說,我早就說過扁金是傻子,你們偏不信,現在你們該相信了吧?


    現在我們該相信了,扁金和他的鴨群仍然在椒河邊走,他們大概會一直步到椒河下遊,走到椒河水與其他河流交匯的丘陵地區。這其實是一條異常險惡的行走路線,我們知道平原上的戰爭是一隻巨大的火球,它可以朝四麵八方波動,秋天的時候,戰爭的火球恰恰正在向丘陵地區滾來。


    私宴


    最後一班長途汽車在暮色中抵達馬橋鎮。正如乘客們一路上所擔憂的那樣,汽車終於拋錨了。幸運的是拋錨地點在大牌坊,距離終點隻有五六十米了,司機決定就地停車,可控製車門的開關不知怎的也出了問題。司機起初還有耐心,沉著地按著什麽按鈕,漸漸地動作走樣,一上一下拍打起來,一車人都站起來向駕駛座那兒看,後麵的人問前麵的人,為什麽不開門?前麵的人說,不是不開門,是門打不開啦。


    車廂裏此起彼伏地響起一片焦躁或者氣憤的聲音。不知是哪個精明人高聲建議,這樣的車子,應該舉報它,讓運輸公司退一半票錢!有人衝動地附和著嚷嚷,有人則以忍讓的口吻淡淡地說,這是馬橋鎮,又不是北京、廣州,這點事情去舉報,他們把你當神經病!還有知情者無意中透露了長途汽車的產權歸屬,說,要舉報你們就去舉報大貓黃健吧,你們都不知道,這條長途線讓他承包了。車門在眾人的哄鬧聲中咯嗒咯嗒地響,響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彈開來一半,差點跌下去一個人,那小青年反應快,拉住了欄杆,他手裏的行李卻夾在門fèng裏了。小青年火氣大,張嘴便罵,×你老娘的,怎麽開門開半扇?我的包夾住了,快把門都打開!司機正沒好氣,回擊道,×你老娘的老娘!打開半扇就不容易了,這老爺車早該報廢了,罵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貓的老娘!車廂裏的人都急著下車,後麵的人顧不上批評誰,也懶得幫忙,一個個抬高腿跨過那個攔路的旅行包,擠搡著從半個車門fèng裏一起衝下來了。


    汽車站的廣播員不知道去哪兒了,喇叭裏沒有抵達信息,仍然是《運動員進行曲》歡快的旋律。迎候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見牌坊那兒的動靜,說,是車來了吧,怎麽停在牌坊前麵了?人群動盪起來,有人疾步地跑過來,說,晚點了啊?下車的人說,怎麽不晚點?車也不好,路也不好,門也打不開,不晚點才怪!


    已經是農曆小年的傍晚了,該回家的人終於都回來了。包青不和別人爭,就落到最後一個下車,他提著行李箱走到車門口時,看見他的小學同學李仁政穿著長統膠靴,左手拿著長把刷,右手拖著一條橡皮水管跑來洗車了,包青趕緊轉過臉,側著身子下了車。


    包青是典型的馬橋鎮人嘴裏所說的那種知識分子,那種知識分子對人缺乏熱情,與幾聲信口而來的寒暄相比較,他們往往選擇一個笨辦法,裝作沒看見。包青就是這樣,他做賊似的繞過汽車向牌坊的西邊走,可是李仁政的聲音卻在後麵追他,包青包青,你回來了?包青不好再裝聾子,就很不情願地回過頭,回過頭他發現李仁政腦袋上突然多了一頂紅色棒球帽,帽子上印了一排醒目的白字:新馬泰八日遊。包青笑起來,說,你怎麽戴了紅帽子,我都認不出來協了,你出國旅遊了?李仁政的手伸到帽子裏摸了摸,說,我哪有那個福氣,人家給我的帽子,我的頭髮,哎,回頭跟你說。包青站在那裏,看李仁政的表情還有話要說,他以為他要交代頭髮的事情,結果卻不是,他突然提高聲音說,大貓要請你喝酒,他關照我好幾次了,你一回來就通知他,他要請你喝酒。包青說,誰,大貓?黃健嗎?李仁政對準汽車後窗玻璃噴著水,說,就是大貓嘛,大貓你都不記得了?包青愣了好一會兒,最後低聲嘀咕道,怎麽會不記得他,喝就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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