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盞燈。傷兵說。


    我知道那兒有三盞燈,我又不是瞎子。扁金說,可你不該往那兒爬,那是小碗的家,又不是你的家。


    我要回家。傷兵說。


    你是小碗的爹嗎?扁金蹲下身子捧住傷兵的臉,仔細地審視春,你不是小碗的爹,扁金說,你是個老頭了,你這麽醜,小碗那麽水靈,你不像小碗的爹。


    小碗……碗兒……小……碗兒。傷兵說。


    傷兵其實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在泥地裏爬著,爬得越來越慢,現在扁金看清了那條血線的淵源,這是從傷兵的腹部、肩部和腿部分別滴淌下來的。扁金看見了傷兵的眼睛,深深塌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他覺得這個人很奇怪,人快死了,但眼睛裏的光卻閃閃發亮。


    你要真是小碗的爹,我就把你背到船上去,扁金說,可你怎麽證明你是小碗的爹呢?


    三、盞、燈。傷兵說。


    傷兵吐出這三個字後便不再說話了。扁金猜他是沒有力氣說話了。扁金想這個人是不是小碗的爹很快會水落石出的。他們離三盞燈已經很近了,他們離那條打魚船隻有幾步之遙了。


    扁金高聲地喊著小碗的名字,他沒有聽見女孩的回應。女孩不在船頭上,似乎也不在艙裏,扁金看見了那條被戰火燻黑的打魚船,油氈製成的船篷已經毀於一旦,隻剩下幾根木架歪斜地豎在那裏,奇怪的是船頭的桅杆,桅杆和桅杆上的三盞燈在一夜炮火中竟然完好如初,那三盞燈現在淡如螢光,但它們確確實實地亮著,它們讓扁金想起燈油和有關女孩小碗的所有事情。


    小碗,去撿棉帽呀,紅薯地裏有好多棉帽。


    打魚船上寂然無聲,女孩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小碗,去紅薯地裏撿東西吧,去晚了就讓別人撿走啦。


    扁金的喊聲突然沉了下去,他看見打魚船的船舷上露出一隻黑黑的小手,一塊白布從那隻小手的指fèng間垂下來,白布的下端浸在了水中。扁金認出那是女孩的手,女孩沒有離開她家的船,女孩躲在殘破的艙裏。


    小碗,別害怕,仗打完了,你出來吧。


    扁金疾步跳到了船上,他先是看見了船頭上的那隻鐵皮油桶,油桶打翻了,燈油淌了一地,你怎麽把油桶打翻了?沒有燈油你還點什麽燈啊?扁金扶起了油桶,然後他看見了船艙,船篷毀於炮火,打魚船便再也沒有遮蔽了。扁金看見了那母女倆,母親緊緊地摟抱著女孩,但女孩一隻手掙脫了母親的懷抱,那隻手頑強地伸出了船舷,揮動一塊雪白的布,當然那隻小手現在已經安靜了,手裏的白布也已經垂入了水中。扁金不再對女孩說話,一天來見了無數個死者,他已經能準確地區分活人和死者,他知道名叫小碗的女孩和她母親已經死去。


    兩隻黑魚鷹卻活著,一隻站在船尾,一隻蹲在船頭,它們像兩個哨兵守護著打魚船。


    她不是有白布嗎?她不是揮白布了嗎?扁金對魚鷹說,揮了白布怎麽還會死?


    扁金知道他不該問魚鷹,魚鷹跟他的鴨子一樣,主人對它再好也不會對你說話。扁金突然覺得眼角那裏冰涼冰涼的,是一滴淚,他流淚了,流淚是心裏難受的緣故。扁金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扁金想昨天她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呢,他不希望子彈打到她身上,現在他情願用一百隻鴨子換回她的性命,扁金抓起女孩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手裏的白布拽出來。扁金遷怒於那塊白布,他把它狠狠地揉成一團,扔進了河裏,沒有用的,白布有什麽用?扁金突然嘎咽起來,他說,你還小,你不懂事,子彈從來是不長眼睛的。


    那個傷兵爬過來了,傷兵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而他的右臂艱難地向前抓攀著什麽,扁金看出來他是想抓住船舷上的那隻小手,那是女孩小碗的手,扁金不想讓他抓那隻小手,他用自己的大手蓋住了那隻小手,你別抓她,她已經死了,扁金哽咽著說,她們都已經死了。


    扁金忘不了那個傷兵的眼睛,他眼睛裏的亮光倏地黯淡下去,他眼睛裏原來也有一盞燈,但扁金覺得從自己嘴裏吹出了大風,大風倏地吹熄了那些燈,也吹斷了傷兵那條顫抖的右臂,他看見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去,落在水裏,濺起了幾星水花,他看見傷兵臉上掠過一道絕望的白光,那張布滿血汙的臉也沉重地落下去,埋在椒河的河水裏。


    扁金狂叫起來,直到此時他仍然不能確信傷兵與打魚船的關係,但扁金意識到自己的手蓋住的不是小碗的手,是那個人遊絲般最後的呼吸。扁金有了一種殺人後的恐懼的感覺,扁金跳下了船,他把士兵從水裏搬起來,你不是說你是小碗的爹嗎?你不是說要回家嗎?扁金搖晃著那具沉重的滑膩的身體,他說,你怎麽死了?你是傻子呀?死了怎麽能回家?扁金失聲慟哭起來,他把死去的士兵拖到了船上,你說你是小碗的爹,就算你是小碗的爹好了,扁金說,你想回家就回家好了,可你為什麽會死,好像是我害死了你們,我沒有槍,我是老百姓,我是養鴨子的扁金呀。


    扁金哭泣著把死去的士兵推進了艙裏,他看見三個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三個死者的臉上有一種相仿的悲傷肅穆的表情,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名叫小碗的女孩,他門看上去真的像一家人,扁金的心現在變得空空蕩蕩,他注意到船桅上的三盞燈相繼熄滅了,暮色從椒河上緩緩地升起來,而那三盞燈卻終於熄滅了。椒河兩岸一片蒼茫,假如你極目西眺,你能看見落日懸浮在河的盡頭,天邊還殘留著一抹金色的雲影,但扁金看見三盞燈熄滅了,扁金的心碎了,他的稚笨的靈魂和疲憊的身體已經沉在黑暗中。


    扁金後來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他是怎麽把一條打魚船從岸邊推向河心的,後來扁金打著寒顫走進冰冷的河水裏,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把船推向了河心。離開這兒吧,這兒不是一個好地方。扁金對著船頭的魚鷹說。船頭的魚鷹沉默不語,扁金又對著船尾的魚鷹說,帶著他們離開這兒,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


    打魚船在暮色中順流而下,兩隻魚鷹不知道它們的船會漂向何處,去哪個好地方呢?其實扁金也不知道。


    那是雀莊戰役結束後的第一個黃昏,打歸戰場的士兵和車輛姍姍來遲,他們途經雀莊的時候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人,那個人拖著一隻木條箱在河灘地上走,對所有的警告置若罔聞,士兵們看不清木條箱裏裝了什麽東西,有人想過去盤問他,但好幾個士兵都認出了扁金,他們說,別去管他,那人是雀莊的傻子。


    8


    戰爭的火球在雀莊留下了許多焦狀物和黑色擦痕。連續幾天出了太陽,滿地的積雪化成了泥濘,滿地的泥濘被陽光烤幹了,土地便露出了土地的顏色,曬場是黃裏泛紅的,村巷是灰中透黃的,河灘是黑色的,但是村外那片廣袤的紅薯地裏的黑上卻變成了紅色。


    曾經被槍炮聲嚇昏了的家禽牲畜現在醒過神來,它們餓壞了,成群結隊的跑到曬場上來尋覓食物。曬場上除了散落的子彈殼,沒有任何柔軟可食的東西,飢餓的豬羊雞鴨們開始追逐扁金,向他發出各種乞食的叫聲。它們似乎也沒有錯,偌大的村莊裏中隻有扁金一個人,它們不向他要吃的又向誰要呢?


    可是扁金顧不上別人家的畜生,他自己的一大群鴨子還半飢半飽的,從河裏撈來的螺螄小魚隻夠餵他自己的鴨子,所以扁金一路走著一路驅趕著那些討厭的畜生,扁金很忙碌,他要趁著好天氣洗洗木條箱裏的一堆東西,十幾頂棉帽,好多隻棉鞋,那些棉鞋棉帽都沾著血跡,不洗幹淨怎麽能戴在頭上,怎麽能穿到腳上呢?但是要把它們全部洗幹淨真不容易,扁金蹲在河邊拚命地洗,腰都蹲酸了。


    扁金把洗好的東西整齊地晾在河灘地上,那些棉鞋,那些棉帽,它們在陽光下仍然散發出一股暖暖的甜腥味,那是鑽進了棉花深處的人血的氣味,扁金逐個地把那些棉鞋棉帽嗅了一遍,他想這股怪味還真不容易洗掉。但那又有什麽呢?你要知道它們比婁福的棉鞋好上一百倍,比婁守義的狗皮帽好上一百倍,扁金爬上糙垛守護著他的東西,冬天的椒河水就在他視線裏流淌。扁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骯髒的漂滿垃圾的河水,幾天來大堆死去的牲畜、燒焦的木頭和腐爛的衣物浩浩蕩蕩穿過椒河,戰死的士兵們早就被一車車地拖走,但河麵上仍然有死屍順流而下。扁金看見了他不想看見的東西,他想看見的東西一時卻想不出來。後來他看見一塊白布條在水邊漂浮著,扁金就想起來了,他想看見的就是這塊白布條,不,是手搖白布的女孩小碗,以及女孩家的那條船和船上的三盞燈。


    三盞燈已經熄滅,那條打魚船不知漂到哪裏去了,椒河水很長,流經三城七縣二百多裏地,誰知道那條船漂到哪兒去了呢?有關女孩小碗的記憶總是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想起女孩小碗扁金就感到難過,有一些看不見的子彈在他體內瘋狂地爆響了,扁金的手便狂躁地在身上摸索著,他想把那些可恨的子彈拔出來,但扁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他的全身甚至骨頭都被那些子彈炸疼了,扁金痛苦地蜷縮起身子,他無法理解他體內的那些砰然作響的子彈,他安然地躲過了雀莊戰役的槍林彈雨,可這麽多的子彈是怎麽鑽進他身體的呢?


    雀莊戰役的倖存者扁金突然沉浸在一種意想不到的痛苦中。幾天來扁金的脖子、胳膊和胸前新添了許多淤血和疤痂,那都是他自己弄傷的,扁金怎麽弄都不能消除他體內的那些子彈。後來他發現了唯一能夠減輕痛苦的方法,他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去想,想女孩頭上的綠圍巾,想那條打魚船上的三盞燈,想起這些他的身體就變得鬆軟了,體內的那些子彈也漸漸地沉寂了。


    你知道扁金的生活必將改變,現在他生活中不僅僅隻有那些鴨子了,鴨子對扁金的影響終於無法與女孩小碗匹敵。有一天扁金髮現他晾在河灘上的棉帽棉鞋落滿了鴨屎,扁金就追趕著鴨子大發雷霆,你們就會拉屎,你們就會嘎嘎亂叫,扁金在河灘揮舞著拳頭吼道,你們怎麽沒讓子彈打死?你們一百隻鴨子也頂不上小碗一個人!


    臘月二十八那天,村外的官道上開始出現了疏散歸來的車馬人群。人們急於歸來是因為春節臨近,雖然平原上的戰爭未見偃旗息鼓的跡象,有萬人的軍隊從西南向東北方狂流般地挺進,戰車馬蹄騰起的黃塵狼煙在十裏以外仍然清晰可辨。但是你想想吧,雀莊有多少人會願意在異鄉他壤燃放除夕的爆竹呢?所以村長婁祥帶著七八戶思家心切的村民先回來了。


    離了很遠扁金就看見了那幾輛馬車,他歡呼了一聲,他扔下手裏的一隻棉鞋朝鄉親們跑去,但跑了幾步就站住了,扁金看見村長的身影就想起自己做錯的事,他想起自己曾睡過村長母親的大棺材,村長是個出名的孝子,為了這件事他肯定能擰下自己的耳朵,而他的鴨子也惹了禍,鴨子們把村長家潔淨整齊的院子弄得滿地汙穢,村長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牲畜在她家拉屎,村長又怕他女人,為這件事村長也絕不會輕饒了他。扁金撒腿就往村裏跑,他要趕在村長回家之前把他留下的痕跡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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