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玩月庵的開始那些日子,秋儀仍然習慣於對鏡梳妝。她看見鏡子裏的臉日益泛出青白色來,嘴唇上長了一個火皰。她摸摸自己最為鍾愛的頭髮,她想這些頭髮很快就要從她身上去除,而她作為女人的嫵媚也將隨之消失。秋儀對此充滿了惶恐。


    老尼姑選擇了一個吉日良辰給秋儀剃髮賜名。刀剪用紅布包著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著一盆清水立於側旁。秋儀看著供台上的刀剪,雙手緊緊捧住自己的頭髮。秋儀突然大聲叫起來,我不剃,我喜歡我的頭髮。老尼姑說,你塵緣未斷,本來就不該來這裏,你現在就走吧。秋儀說,我不剃髮,我也不走。老尼姑說,這不行,留髮無佛,皈佛無發,你必須作出抉擇。秋儀怒睜雙眼,她跺跺腳說,好,用不著你來逼我,我自己絞了它。秋儀抓起剪刀,另一隻手朝上拎起頭髮,刷地一剪下去,滿頭的黑髮輕飄飄地紛紛墜落在庵堂裏,秋儀就哭著在空中抓那些髮絲。


    秋儀剃度後的第三天,老浦聞訊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沒有香火,庵門是關著的。老浦敲了半天門,出來開門的就是秋儀,秋儀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門又頂上了,她衝著老浦說了一個字,滾。老浦乍地沒認出是秋儀,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晚了,秋儀在院子裏對誰說,別開門,外麵是個小偷。老浦繼續敲門,裏麵就沒有動靜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繞到庵堂後麵,想從院牆上爬過去,但是那堵牆對老浦來說太高了,老浦從來沒幹過翻牆越窗這類事。老浦隻好繼續敲門,同時他開始拚命地推,慢慢地聽見裏麵的門閂活動了,門掩開了一點,老浦試著將頭探了進去,他的肩膀和身體卡在門外。秋儀正站在門後,冷冷地盯著老浦伸過來的腦袋,老浦說,秋儀,我總算又見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儀用雙手捂住了她的頭頂,這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老浦竭力在門fèng裏活動,他想把肩膀也擠進去。老浦說,秋儀,你開開門呀,我有好多話對你說,你幹什麽把頭髮剃掉呢?現在外麵沒事了。你用不著東躲西藏了,可你為什麽要把頭髮剃掉呢?老浦的一隻手從門fèng裏伸進來,一把抓住了秋儀的黑袍。秋儀像挨了燙一樣跳起來,她說,你別碰我!老浦抬起眼睛哀傷地凝視著秋儀,秋儀仍然抱住她的頭,她尖聲叫起來,你別看我!老浦的手拚命地在空中劃動,想抓住秋儀的手,門板被擠壓得嘎嘎地響。這時候秋儀突然從門後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舉在半空中對老浦喊,出去,給我滾出去,你再不滾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喪地站在玩月庵的門外,聽見秋儀在裏麵嗚嗚地哭了一會兒。老浦說,秋儀你別強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結婚我們就結婚,你想怎樣我都依你,但是秋儀已經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麵對著一片死寂,隻有茂密的竹林在風中颯颯地響,遠遠的村舍裏一隻狗在斷斷續續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裏之遙,其風光畢竟不同於繁華城市。這一天老浦暗暗下決心跟秋儀斷了情絲,他想起自己的腦袋夾在玩月庵的門fèng裏哀求秋儀,這情景令他斯文掃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許多豐滿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著秋儀呢,秋儀不過是翠雲坊的一個ji女罷。


    1952年老浦的闊少爺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擊,浦家的房產被政府沒收,從祖上傳下來的巨額存款也被銀行凍結,老浦的情緒極其消沉,他天天伏在電力公司的寫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個電話,是小萼打來的,小萼告訴老浦她出來了,她想讓老浦領她去見秋儀。老浦說,找她幹什麽?她死掉一半了,你還是來找我,我老浦好歹還算活著。


    在電力公司的門口,老浦看見小萼從大街上姍姍而來,小萼穿著藍卡其列寧裝,黑圓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勢和左顧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樣子與街上的普通女性並無二致。小萼站在陽光裏對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為之怦然一動。


    正巧是吃午飯的時間,老浦領著小萼朝繁華的飯店街走,老浦說,小萼你想吃西餐還是中餐?小萼說,西餐吧,我特別想吃豬排、牛排,還有罐燜雞,我已經兩年沒吃過好飯了。老浦笑著連聲允諾,手卻在西裝口袋裏緊張地東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現在經常是囊中羞澀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裏的錢,心想自己隻好餓肚子了。後來兩個人進了著名的企鵝西餐社,老浦點菜都隻點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蘭水。小萼快活地將餐巾鋪在膝上,說,我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了。老浦說,隻要你高興就行,我已經在公司吃過了,我陪你喝點酒水吧。


    後來就談到了秋儀,小萼說,我真不相信,秋儀那樣的人怎麽當了姑子,她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老浦說,鬼知道,這世道亂了套,什麽都亂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說,你薄情寡義,秋儀恨透了你才走這條路。老浦攤開兩隻手說,她恨我我恨誰去,我現在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秋儀好可憐,不過老浦你說得也對,如今大家隻好自顧自了。


    侍者過來結帳,幸好還沒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風度地給了小費。離開西餐社時小萼是挽著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來是好夢不再了,在女人麵前一個窮酸的男人將寸步難行。兩人各懷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廠。小萼指了指竹籬笆圍成的廠區說,你看我呆的這個破廠,無聊死了。老浦說,過兩天我們去舞廳跳舞吧。小萼說,現在還有舞廳嗎?老浦說,找找看,說不定還有營業的。小萼在原地劃了一個狐步,她說,該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頭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儀,那麽秋儀呢?小萼說,我們還是先別跳舞了,你帶我去看秋儀吧。老浦怨恨地搖搖頭,我不去了,她把我夾在門fèng裏不讓進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說,我一個人怎麽去?我又不認識路,再說我現在也沒有錢給她買禮物。不去也行,那麽我們就去跳舞吧。


    三天後小萼與老浦再次見麵。老浦這次向同事借了錢裝在口袋裏,他們租了一輛車沿著商業街道一路尋找熱鬧的去處。舞廳酒吧已經像枯葉一樣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鋪稀疏殘缺的霓虹燈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縮在被窩裏露宿街頭。他們路過了翠雲坊口的牌樓,牌樓上掛著橫幅和標語,集結在這裏做夜市的點心攤子正在紛紛撤離。小萼指著一處攤子叫老浦,快,快下去買一客水晶包,再遲就趕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買了一客水晶包,老浦扶著車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紅樓,喜紅樓黑燈瞎火的,就像一塊被廢棄的電影布景。老浦說,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嗎?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裏含糊他說,不看不看,看了反而傷心,老捕想了想說,是的,看了反而傷心。他們繞著城尋找舞廳,最後終於失望了,有一個與老浦相熟的老闆從他家窗口探出頭,像趕雞似的朝他們揮手,他說,去,去,回家去,都什麽年代了,還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廳都取締啦。老浦悵然地回到黃包車上,他對小萼說,怎麽辦?剩下的時間怎麽打發呢?小萼說,我也不知道,我隨便你。老浦想了想說,到我那裏去跳吧。我現在的房子很破,家具也沒有,不過我還留著一罐德國咖啡,還有一台留聲機,可以跳舞,跳什麽都行。小萼笑了笑,抿著嘴說,那就走吧,隻要別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這一年老浦幾易其居,最後搬到電力公司從前的車庫裏。小萼站在門口,先探頭朝內張望了一番,她說,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這步田地。老浦說,世事難測,沒有殺身之禍就是幸運了。小萼走進去往床上一坐,兩隻腳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說,老浦,真的就你一個人?老浦拉上窗簾,回頭說,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呀,我母親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現在更是一個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著一本電影畫板,她抬頭看看老浦,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小萼笑起來說,你傻站著幹什麽?放音樂跳舞呀。老浦說,我的留聲機壞了。小萼說,那就煮咖啡呀。老浦說,爐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畫報蒙住臉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搞什麽鬼?你就這樣招待我嗎?老浦一個箭步衝到床上,攬住小萼的腰,老浦說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說著就拉滅了電燈。小萼在黑暗中用畫報拍打著老浦,小萼喘著氣說,老浦你別撩我,我欠著秋儀的情。老浦說這有什麽關係,現在誰也顧不上誰了。小萼的身體漸漸後仰,她的手指習慣性地掐著老浦的後背。小萼說,老浦呀老浦,你讓我怎麽去見秋儀?老浦立刻就用幹燥毛糙的舌頭控製了小萼的嘴唇,於是兩個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說話了。


    玻璃瓶加工廠總共有二十來名女工,其中起碼有一半是舊日翠雲坊的女孩,她們習慣於圍成一圈,遠離另外那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簡單的,她們從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幹淨,然後這些玻璃瓶被運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當時人們還不習慣於這種手工業的存在,許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廠稱做ji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著瓶壁旋轉一圈,然後把裏麵的水倒掉,再來一遍,一隻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變得光亮幹淨了。小萼總是懶懶地重複她的勞動,一方麵她覺得非常無聊,另一方麵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輕鬆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個月領十四元工資,勉強可以維持生計。頭一次領工資的時候小萼很驚詫,她說,這點錢夠幹什麽用?女廠長就搶白她說,你想幹什麽用?這當然比不上你從前的收入,可是這錢來得幹淨,用得踏實。小萼的臉有點掛不住,她說,什麽幹淨呀髒的,錢是錢,人是人,再幹淨的人也要用錢,再髒的人也要用錢,誰不喜歡錢呢?女廠長很厭惡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後指著另外那些女工說,她們也領這點兒工資,她們怎麽就能過?一出門小萼就罵,白花花,一臉麻,真噁心人。原來女廠長是個麻臉,小萼一向認為麻臉的人是最刁鑽可惡的。她經常在背後挖苦女廠長的麻臉,不知怎麽就傳到了女廠長的耳朵裏,女廠長氣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個身寬體壯的山東女人,撲上來把小萼從女工堆裏拉出來,然後就揪住小萼的頭髮往竹籬笆上撞,女廠長說,我是麻臉,是舊社會害的,得了天花沒錢治,你的臉漂亮,可你是個小婊子貨,你下麵髒得出蛆,你有什麽臉對別人說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禍,她任憑暴怒的女廠長扳鑄的臉往竹籬笆上撞,眼淚卻簌簌地掉了下來。女工紛紛過來拉架,小萼說,你們別管,讓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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