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你是自願到喜紅樓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頭,她說,我十六歲時爹死了,娘改嫁了,我隻好離開家鄉到這兒找事幹。沒人養我,我自己掙錢養自己。


    那麽你為什麽不到縲絲廠去做工呢?我們也是苦出身,我們都進了螺絲廠,一樣可以掙錢呀。


    你們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變得無限哀傷,她突然捂著臉嗚咽起來,她說,你們是良家婦女,可我天生是個賤貨。我沒有辦法,誰讓我天生就是個賤貨。


    婦女幹部們一時都無言以對,她們又對小萼說了些什麽就退出去了。然後進來的是那些穿軍服的管教員。有一個管教員把一隻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腳下,說,8號,你姐姐送來的東西。小萼看見外麵的那條絲巾就知道是秋儀托人送來的。她打開包裹,裏麵塞著絲襪、肥皂、糙紙和許多零食,小萼想秋儀果真沒有忘記她,茫茫世界變幻無常,而秋儀和小萼的姐妹情誼是難以改變的。小萼剝了一塊太妃夾心糖含在嘴裏,這塊糖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小萼對生活的信心。後來小萼嚼著糖走過營房時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個細高挑的女孩,她的腰像柳枝一樣細柔無力,在麻袋工場的門口,小萼又剝了一塊糖,她看見一個士兵站在桃樹下站崗,小萼對他嫵媚地笑了笑,說,長官你吃糖嗎?士兵皺著眉扭轉臉去,他說,誰吃你的糖?也不嫌噁心。


    去勞動營給小萼送東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無奈秋儀死磨硬纏,秋儀說,老浦你有沒有人味就看這一回了。老浦說,哪個小萼?就是那個瘦骨伶峋的黃毛丫頭?秋儀說,你喜歡豐滿,自然也有喜歡瘦的,也用不著這樣損人家,人家小萼還經常誇你有風度呢,你說你多渾。


    秋儀不敢隨便出門,無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是睡覺。白天一個人睡,夜裏陪老浦睡。在喜紅樓的歲歲月月很飄逸地一閃而過,如今秋儀身份不明,她想以後依託的也許還是男人,也許隻是她多年積攢下來的那包金銀細軟。秋儀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鐲子之類的東西擺滿了一床,她估量著它們各自的價值,這些金器就足夠養她五六年了,秋儀對此感到滿意。有一隻鐲子上鐫著龍鳳圖案,秋儀最喜歡,她把手鐲套上腕子,這時候她突然想到小萼,小萼也有這樣一隻龍鳳鐲,但是小萼臨去時一無所有,秋儀無法想像小萼將來的生活,女人一旦沒有錢財就隻能依賴男人,但是男人卻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秋儀察覺到浦太太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有一天在飯桌上浦太太開門見山地問她,秋小姐,你準備什麽時候離開我家呢?秋儀說,怎麽,下逐客令嗎?浦太太冷笑了一聲說,你不是什麽客人,我從來沒請你到我家來,我讓你在這兒住半個月就夠給麵子了。秋儀不急不惱他說,你別給我擺這副臉,老娘不怕,有什麽對你兒子說去,他讓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說,沒見過你這種下賤女人,你以為我不敢對他說?


    這天老浦回家後就被浦太太攔在花園裏了。秋儀聽見浦太太對他又哭又鬧的,纏了好半天,秋儀覺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憐,這是何苦呢?她本來就沒打算賴在浦家,她隻是不喜歡被驅逐的結果,太傷麵子了。


    老浦上樓後臉上很尷尬。秋儀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等著他說話。秋儀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麽辦。老浦跑到盥洗間洗淋浴,秋儀說,要我給你擦背嗎?老浦說,不要了,我自己來。秋儀聽見裏麵的水濺得嘩嘩地響,後來就傳來老浦悶聲悶氣的一句話,秋儀,明天我另外給你找個住處吧,秋儀愣了一會兒。秋儀很快就把盥洗間的門踢開了,她指著老浦說,果然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錯你了。老浦的嘴湊在水龍頭上,吐了一口水說,我也沒辦法,換個地方也好。我們一起不是更方便嗎?秋儀不再說話,她飛速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全部塞到剛買的皮箱裏。然後她站到穿衣鏡前,梳好頭髮,淡淡地化了妝。老浦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出來。他說,你這就要走?你想去哪裏?秋儀說,你別管,把錢掏出來。老浦疑惑他說,什麽錢?秋儀啪地把木梳砸過去,你說什麽錢?我陪你這麽多天,你想白嫖嗎?老浦撿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說,這多沒意思,不過是換個住處,你何必生這麽大的氣?秋儀仍然柳眉倒豎,她又踢了老浦一腳。你倒是給我掏呀,隻當我最後一次接客,隻當我接了一條狗。老浦咕噥著從錢包裏掏錢,他說,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給你。這時候秋儀終於哭出聲來,她抓過那把鈔票攔腰撕斷,又摔到老浦的臉上,秋儀說,誰要你的錢,老浦,我要過你的錢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老浦躲閃著秋儀的攻擊,他坐到沙發上喘著氣說,那麽到底要怎麽樣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幾天吧。秋儀已經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聲,我不稀罕!然後就奔下樓去,在花園裏她撞見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著秋儀的皮箱,秋儀呸地對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說,你這個假正經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秋儀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黃包車已經到了她從小長大的棚戶區,許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鬧,空中掛滿了滴著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聞到了熟悉的貧窮骯髒的酸臭味。秋儀看見她的瞎子老父親坐在門口剝蠶豆,她的姑媽挽著袖子從一隻缸裏撈鹹菜,在他們的頭頂是那塊破爛的油氈屋頂,一隻貓正蹲伏在那裏車夫說,小姐下車嗎?秋儀搖了搖頭,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經過父親身邊時,秋儀從手指上摘下一隻大方戒,扔到盛蠶豆的碗裏,父親竟然不知道,他仍然專心地剝著蠶豆,這讓秋儀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絹捂住臉,對車夫說,走吧,再住前走。車夫說,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裏?秋儀說,讓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車錢嗎?


    路邊出現了金黃色的油菜花地,已經到了郊外的鄉村了,秋儀環顧四周的鄉野春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擁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牆。秋儀站起來,她指著玩月庵問車夫,那是什麽廟?車夫說,是個尼姑庵。秋儀突然自顧笑起來,她說,就去那兒,幹脆剃頭當尼姑了。


    秋儀拎著皮箱穿過竹林,有兩個燒香的農婦從玩月庵出來,狐疑地叮著秋儀看,其中一個說,這個香客是有錢人。秋儀對農婦們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門前,回頭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裏那個影子顯得單薄而柔軟。秋儀對自己說,就在這兒,幹脆剃頭當尼姑了。


    庵堂裏香菸獠繞,供桌上的鬆油燈散著唯一的一點亮光。秋儀看見佛龕後兩個尼姑青白色的臉,一個仍然年輕,一個非常蒼老。她們漠然地注視著秋儀,這位施主要燒香嗎?秋儀沉沒在某種無邊的黑暗中,多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在庵堂裏猛然鬆弛下來,她跪在蒲團上對兩個尼姑磕了一記響頭,她說,兩位師傅收下我吧,我已經無處可去。兩個尼姑並不言語,秋儀說,讓我留在這裏吧,我有很多錢,我可以養活你們。那個蒼老的尼姑這時候撚了撚佛珠,飛快地吟誦了幾句佛經,年輕的則掩嘴偷偷地笑了,秋儀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睛裏流露出極度的焦躁和絕望,秋儀的手拚命敲著膝下的蒲團,厲聲喊道,你們聾了嗎?你門聽不見我在求你們?讓我當尼姑,讓我留在這裏,你們再不說話我就放一把火,燒了這個尼姑庵,我們大家誰也活不成。


    秋儀怎麽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她獨自睡在堆滿木柴和農具的耳房裏,窗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夜風把外麵的竹林吹得颯颯地響,後來又漸浙瀝瀝地下起了雨。秋儀在雨聲中輾轉反側,想想昨夜的枕邊還睡著老浦,僅僅一夜之間脂粉紅塵就隔絕於牆外。秋儀想這個世界確實是詭譎多變的,一個人活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誰會想到喜紅樓的秋儀現在進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後小萼聽說了秋儀削髮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勞動營見了小萼,他說的頭一句話就是秋儀進尼姑庵了。小萼很吃驚,她以為老浦在說笑話。老浦說,是真的,我也才知道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見我,小萼沉歇了一會兒,眼圈就紅了。小萼說,這麽說你肯定虧待了秋儀,要不然她絕不會走這條路。老浦愁眉苦臉他說,一言難盡,我也有我的難處。小萼說,秋儀對你有多好,翠雲坊的女孩有這份細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嗎?老浦說我明白,現在隻有你小萼去勸她了,秋儀聽你的話,小萼苦笑起來,她說老浦你又糊塗了,我怎麽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碼還有半年,而且要勞動表現特別好,我又幹不好,每天隻能fèng二十條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兩人相對無言,他們坐在哨樓下的兩塊石頭上。探視時間是半個鍾頭,小萼仰臉望了望哨樓上的哨兵說,時間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說點兒別的吧。老浦問,你想聽點什麽?小萼低下頭去看著地上的石塊,隨便說點兒什麽,我什麽都想聽,老浦呆呆地看著小萼削尖的下額,伸過手去輕輕地摸了一下,他說,小萼,你瘦得真可憐。小萼的肩膀猛地縮了起來,她側過臉去,輕聲說,我不可憐,我是自作自受,誰也怨不得。


    老浦給小萼帶來了另外一個壞消息,喜紅樓的鴇母已經離開了本地,小萼留在那裏的東西也被席捲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說,一點沒留下嗎?老浦想了想說,我在門口搶到一隻胭脂盒,好像是你用過的,我扳貯帶回家了。小萼點點頭,她說,一隻胭脂盒,那麽你就替我留著它吧。


    事實上小萼很快就適應了勞動營內的生活,她是個適應性很強的女孩,fèng麻袋的工作恢復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經衰弱症狀不治而愈。夜裏睡覺的時候,瑞鳳的手經常伸進她的被窩,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惱,她把瑞鳳的手推開,自顧睡了。有一天她夢見一隻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從上至下慢慢地掠過她的身體,小萼驚出了一身汗。原來還是瑞鳳的手在作怪,這回小萼生氣了,她狠狠地在瑞鳳的手背上掐了一記,不準碰我,誰也別來碰我!


    在麻袋二場裏,小萼的眼前也經常浮現出那隻男人的手,有時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靜止,有時候它在虛幻中遊過來,像一條魚輕輕地啄著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麵紅耳赤地fèng著麻袋,她不知道那是誰的手,她不知道那隻手意味著什麽內容,隻模糊感覺到它是昔日生活留下的一種陰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勞動改造期滿,她可以離開勞動營回到城市去了。小萼聽到這個消息時手足無措,她的瘦削的臉一下子又無比蒼白。婦女幹部問,難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說,不,我隻是不知道出去後該怎麽辦,我有點害怕。婦女幹部說,你現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們會介紹你參加工作的,你也可以為祖國建設貢獻力量了。婦女幹部拿出一疊表格,她說,這裏有許多工廠在招收女工,你想選擇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說,我不懂,哪家工廠的活最輕我就去哪家。婦女幹部嘆了口氣說,看來你們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麽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廠吧,你這人好吃懶做,就去揀揀玻璃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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