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淩亂不堪,秋儀找她的首飾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衝到客廳裏,對打麻將的四個人說,怎麽,現在開始把我的首飾當籌碼了?鴇母仍然在摸牌,她說,秋儀你說話也太過分了,這麽多年我侍你像親生女,我會吞你的血汗錢嗎?秋儀不屑地一笑,她說,那會兒你指望我賺錢,現在樹倒猢猻散,誰還不知道誰呀?鴇母沉下臉說,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沒精神跟你吵架,秋儀說,我也沒精神,不過我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麽事我都敢幹。鴇母厲聲說,你想怎麽樣?秋儀抱著臂繞著麻將桌走了一圈,突然說,點一把火最簡卑了,省得我再看見這個臭烘烘的破窯子,鴇母冷笑了一聲,她說,諒你也沒這個膽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餵狗吃。秋儀說,我怕什麽,我十六歲進窯子就沒怕過什麽,挖x算什麽?挖心也不怕!


    秋儀奔下樓去,她從牆上撕下一張畫就到爐膛裏去引火,打麻將的人全跑過來拉扯秋儀的手,秋儀拚命地揮著那捲火苗喊,燒了,燒了,幹脆把這窯子燒光,大家都別過了。拉她的人說,秋儀你瘋了嗎?秋儀說,我是瘋了,我十六歲進窯子就瘋了,樓下正亂作一團時,鴇母從樓梯上扔下一個小包裹,鴇母氣急敗壞他說,都在裏麵了,拿著滾蛋吧。滾吧。


    後來秋儀夾著小包裹走出了翠雲坊。夜已經深了,街上靜寂無人。秋儀走到街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愴之情襲上心頭。回頭看看喜紅樓,小萼的內褲仍然在夜空中飄動,她很為小萼的境況擔憂,但是秋儀無疑顧不上許多了。短短幾日內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遠地逐出了翠雲坊。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秋儀辨認了一下方向。她決定去城北尋找老浦,不管怎麽樣,老浦應該是她投靠的第一個人選。


    老浦住在電力公司的單身公寓裏。秋儀到那裏時守門人剛剛打開鐵門。守門人告訴秋儀說,老浦不在,老浦經常夜不歸宿,秋儀說,沒關係,我上樓去等他。秋儀想她其實比守門人更了解老浦。


    秋儀站在老浦的房間前,耐心地等候。公寓裏的單身職員們陸續拿著毛巾和茶杯走進盥洗間。有人站在水池前回頭仔細地看秋儀的臉,然後說,好像是翠雲坊來的。秋儀隻當沒聽見,她掏出一支香菸慢慢地吸著,心裏猜測著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許去茶樓喝早茶了,也許搭上了別的樓裏的姑娘,他屬於那種最會吃喝玩樂的男人。


    你怎麽上這兒來了?正等得心焦時,老浦回來了,老浦掏出鑰匙打開門,一隻手就把秋儀拉了進來。


    沒地方去了。秋儀坐到沙發上,說,解放軍把翠雲坊整個封了一卡車人全部拖到山溝裏,我是跳車逃走的。


    我聽說了,老浦皺了皺眉頭,他盯著秋儀說,那麽你以後準備怎麽辦?


    天知道該怎麽辦。現在外麵風聲還緊,他們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這一陣我就在你這兒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這點情分總歸有吧?


    這點忙我肯定要幫,老浦把秋儀抱到他腿上,又說,不過這兒人多眼雜,我還是把你接到我家裏去吧,對外人就說是新請的保姆。


    為什麽要這樣作踐人,就不能說是新婚的太太嗎?秋儀摟住老浦的脖子親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願意怎樣就怎樣。老浦的手輕柔地拎起秋儀的旗袍朝內看看,嘴裏噓了一口氣,他說,秋議,我見你就沒命,你把我的魂給搶走。


    秋儀朝地上陣了一口,她說,甜言蜜語我不稀罕,我真想拿個刀子把你們男人的心挖出來看看,看看是什麽樣子,什麽顏色。說不定挖出來的是一攤爛泥,那樣我也就死了心了。


    兩個人在無錫餛飩館吃了點三鮮餛飩和小籠包,在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老浦說,現在我就帶你回家,秋儀用一塊絲中蒙住半個臉,挽著老浦的手經過蕭條而紊亂的街市,電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萊塢的片子,廣告畫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綿綿,秋儀指著廣告說,你看那對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問,什麽假的?秋儀說什麽都是假的,你對我關心是假的,我對你歡心也是假的,他們封閉翠雲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會不喜歡逛窯子。把我們攆散了這世界就幹淨了嗎?


    黃包車顛簸著來到一條幽靜的街道上,老浦指著一座黃色的小樓那是我家,是我父親去世前買的房產,現在就我母親帶一個傭人住。空了很多房間。秋儀跳下車,她問老浦,我該怎麽稱呼你母親?老浦說,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儀說,咳,我就不會跟女人打交道。她們道我的身份嗎?最好她也幹過我這行,那就好相處了,老浦的臉馬上就有點難看,他說,你別胡說八道。我母親是很有身份的人,見了她千萬收斂點。你就說是我的同事,千萬別露出馬腳。秋儀笑了笑,這可難說,我這人不會裝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線。秋儀一見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裏就虛了三分。長著這種xx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厲害的。見麵的儀式簡單而侷促,秋儀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她始終感覺到浦太太尖銳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調的口音在秋儀聽來也很刺耳。


    女傭把秋儀領到樓上的房間,房間顯然空關己久了,到處積滿灰塵。女傭說,小姐先到會客間坐坐,我馬上來打掃。秋儀揮揮手,你下去吧,等會兒我自己來打掃,秋儀把窗戶拉開朝花園裏俯視,老浦和浦太太還站在花園裏說話,秋儀聽見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門說,你別說謊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麽貨色,你把這種女人帶回家、就不怕別人笑話!秋儀知道這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她不在乎。她從小就是這樣,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她,說了也是白說。


    從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fèng三十條麻袋。其他人也一樣,這是規定的任務,fèng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這群年輕女人擠在一間昔日的軍械庫裏fèng麻袋,日子變得冗長而艱辛。那些麻袋是軍用物資,每天都有卡年來把麻袋運出勞動營去。


    小萼看見自己的纖纖十指結滿了血泡,她最後連針也抓不住了,小萼麵對著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淚,她說,我fèng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來了,邊上的人勸慰說,再熬幾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結老繭了。結了老繭就好了。最後人都走空了,隻留下小萼一個人陷在麻袋堆裏,暮色漸濃,小萼聽見士兵在門外來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號,你還沒fèng完吶,每天都是你落後。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勢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fèng了,隨便他們怎樣處理我了。昔日的軍械庫瀰漫著麻糙苦澀的氣味,夜色也越來越濃,值班的士兵啪地開了燈,他衝著小萼喊,8號你怎麽坐著不動?小心關你的禁閉。小萼慢慢地舉起她的手指給士兵看,她想解釋什麽,卻又懶得開口說話。那個士兵嘟噥著就走開了。小萼後來聽見他在唱歌: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值班的士兵走進工場,看見小萼正在往房樑上拴繩套,小萼倦怠地把頭伸到繩套裏,一隻手拉緊了繩子,士兵大驚失色,他叫了一聲,8號,不許動!急急地開了一記朝天空槍。小萼回頭看著,小萼連忙用手護著脖子上的繩套說,你開槍幹什麽?我又不逃跑。士兵衝著那繩了,他說你想死嗎?小萼漠然地點點頭,我想死,我fèng不完三十條麻袋,你讓我怎麽辦呢?


    營房裏的人聽到槍聲都往這邊跑,ji女們趴著窗戶朝裏麵張望。瑞鳳說,小萼,他開槍打你嗎?年輕的軍官帶著幾個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場。小萼捂著臉踉蹌著朝外走,她邊哭邊說,我fèng不完三十條麻袋了,除了死我沒有辦法。她聽見ji女們一起大聲慟哭起來。軍官大吼,不準哭,誰再哭就斃了誰。馬上有人叫起來,死也不讓死,哭又不讓哭,這種日子怎麽過?不如把我們都斃了吧。不知是誰領頭,一群ji女衝上來抱住了軍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們的褲襠,營房在霎時間混亂起來,遠處哨樓上的探照燈打過來,槍聲劈啪地在空中爆響。小萼跳到一堵牆後,她被自己點燃的這場戰火嚇呆了,這結果她沒有想到。


    ji女勞動營發生的騷亂後來曾經見諸報端,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聞總是簡潔籠統的,沒有提小萼的名字,當然更沒有人了解小萼是這場騷亂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勞動營的營部。來了幾個女幹部,一式地留著齊耳短髮,她們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竊竊私語,後來就開始了漫長的談話。


    夜裏小萼沒有睡好,當她意識到自己惹了一場風波以後一直提心弔膽。如果他們一槍殺了她結果倒不算壞,但是如果他們存心收拾她要她fèng四十條甚至五十條麻袋呢?她就隻好另尋死路了。如果秋儀在,秋儀會幫她的,可是秋儀拋下她一個人逃了。整個談話持續了一個上午,小萼始終恍恍惚惚的,她垂頭盯著腳尖,她看見從翠雲坊穿來的絲襪已經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顆蒼白而浮腫的腳趾。


    小萼,請你說說你的經歷吧。一個女幹部對小萼微笑著說,別害怕,我們都是階級姐妹。


    小萼無力地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想說,我fèng不完三十條麻袋,就這些,我沒什麽可說的。


    你這個態度是不利於重新做人的。女幹部溫和他說,我們想聽聽你為什麽想到去死,你有什麽苦就對我們訴,我們都是階級姐妹,都是在苦水裏泡大的。


    我說過了,我的手上起血泡,fèng不完三十條麻袋。我隻好去死。


    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ji院剝削壓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無力反抗,你害怕重新落到敵人的手裏,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著頭看絲襪上的洞眼,她說,我害怕極了。


    千萬別害怕。現在沒有人來傷害你了。讓你們來勞動訓練營是改造你們,爭取早日回到社會重新做人。ji院是舊中國的產物,它已經被消滅了。你以後想幹什麽?想當工人,還是想到商店當售貨員?


    我不知道。幹什麽都行,隻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現在說說你是怎麽落到鴇母手中的,我們想幫助你,我們想請你參加下個月的婦女集會,控訴鴇母和ji院對你的欺淩和壓


    我不想說。小萼說,這種事怎麽好對眾人說,我怎麽說得出口?


    沒讓你說那些髒事。女幹部微紅著臉解釋說,是控訴,你懂嗎?比如你可以控訴ji院怎樣把你騙進去的,你想逃跑時他們又怎樣毒打你的。稍微誇張點沒關係,主要是向敵人討還血債,最後你再喊幾句口號就行了。


    我不會控訴,真的不會。小萼淡漠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紅樓是畫過押立了賣身契的,再說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我規規矩矩地接客掙錢,他們憑什麽打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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