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熔似是愣了一下,才道:


    “將軍從青州回來了?一路辛苦了,可曾拜謁皇上?”


    到了近前認真看著夜熔,莫愜懷才看清她的樣子,實在很盈弱。更加削尖的下顎,蒼白的皮膚即使經過最上等胭脂的暈染,依舊仿佛透明一般。還有那雙眼睛,眼窩已然凹陷了下去,更顯得眼睛烏亮幽黑的,就像太液池永遠也不清澈的水底。


    莫愜懷逕自走到她的身前,近若咫尺,一旁的宮人都驚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怎麽瘦了那麽多?”


    夜熔卻坦然站在那裏,並沒有避開,目光但流轉之間總是波光粼巡,好象含著水霧山嵐,並不是女子特有的嫣然婉轉,而是有幾分的瞭然和陰冷。


    他記得,當日她的美貌,好似宮廷之中盛放的牡丹,幽然而絕艷。而今日,她依舊美貌,甚至是更加的絕色,可愈發倒像是曼朱沙華一般,含著劇毒的淒艷。


    隨即,他便想起了那個沒有成形便流逝掉的生命,挑著眉,貓似的眼裏滑過一絲不清不楚的情緒,慢慢轉了話題說道:


    “剛剛見過皇上,看樣子他的心情糟透了。怎麽,我回來你不高興,臉色這麽差。”


    夜熔側垂著頭,唇際勾起淺到幾乎沒有的笑意,低喃之聲,縈縈在唇齒之間,掩去不的,嘲意盡顯:“他,心情不好嗎?”


    莫愜懷突地一握她的手,指腹磨娑,慢慢靠近,毫釐距離之間,滿是溫潤氣息,湊到唇邊,低聲道:


    “你的手段果然是不同凡響,五十萬兩的糧餉就那麽不翼而飛,連我,都沒讓見到。我猜夜鬆都等人罰沒的家產,肯定也沒有歸到戶部。現在他把國庫幾乎清空了,又沒有補入的,你說他的心情能好嗎。”


    “那又怎樣,這不正是我們的好時機。”


    他驟然一驚,便遲疑了一下,她卻已經發覺。


    夜熔垂眸,反手,玉蔥般的手指回握住他。


    莫愜懷的手骨結分明,修長但是有厚厚的繭,並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和他的手完全不同。


    “怎麽,到了現在你還猶豫?”


    莫愜懷心裏暗暗一凜,如此說來,她一定還進行了他不知道的手段,龍位上的那人怕也是不曾察覺,也許等到他察覺時,便已經千瘡百孔,稍有風雨便會如枯根的樹,連根拔起。


    隨侍的宮人們早已退在遠處,但偷眼看著他們親密無間又毫不顧忌的行為,依舊暗自心驚,卻不敢言語。


    他的眼神凝在她的臉上,許久才緩緩道


    “他……多年為帝,根基深厚,並不能急在一時。”


    微微抬起頭,手指從他的掌間緩緩撤回。


    她的眸,止如水,是如死水,泛不起一絲微瀾,那是一種萬事在握的平靜,那樣篤定,篤定到連生氣都幾乎沒有了的眼,便是他都覺得膽寒。


    “我看你是多年曲於他的龍威之下,已經練出了奴性,恐怕已經沒有什麽勇氣了吧。”


    “你在激我?”


    他如工筆細繪的五官頓時陰沉了下來,冷笑掛在嘴邊,怒氣堵塞在唇齒之間,噴薄欲出。


    但下一刻,他隱忍住,手指緊緊握著,縮在寬大的錦緞袍袖之中留下了細碎的痕跡。


    寒風吹過,雪花點點飛落像無數飄動的絲帶,嫵媚清靈。更像一絕色麗姝,穿了水晶裝飾的華服,迎著風跳起了女神的飛天舞。


    那雪和著呼嘯的風中,仿佛擁有了生命般纏繞在她的周身,而她的神情也是冷如堅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麽,不像是在談自己的事情。


    “不敢,你知道這兩日蘇吳兩家活動頻繁,為的就是廢了我這個不能生育的皇後。”她麵上不變,那蒼白的唇角慢慢浮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妖氣的弧線,如搖曳的風燭在幽冥花間瀰漫而生:“愜懷,你現在後悔也來得及,沒有你我雖然費事些,但也不見得不成。你放心,你的身世我依舊會保密,決不會讓第三人知曉。”


    “你這話,還真是讓我心寒呢。我剛剛從青州日夜兼程的歸來,也不讓我歇歇……”


    他隻是看著她,慢慢的,伸手重又握住了她,深色眼眸裏浮著的光,在樹蔭之下如貓一般,失卻了戾氣,多出幾分透亮的笑意。


    他的手寬厚而溫暖,而她的手的確如冰雪般冰冷。被他的手一握,她本能的想抽回來,可他沒有鬆手。


    她感覺的出來,這是他最真實的一麵,於是想說的話頓了頓,眼中多了一種無法說清楚的薄薄的情感,卻不是哀傷或是憤怒,其實這更類似一種無奈和淡漠。


    “半個月後是她的千秋壽誕,十日後她按例要去法門寺進香,歸來途中一定會到蘇家。這個機會不可多得,沒有了蘇吳兩家,他就失掉了一個手臂。”


    驀然,莫愜懷在宮人的驚喘中,猛然將她一抱,仿佛要揉進懷裏,又鬆開手,然後大踏步走出去。


    第十八章文 / 悄無聲息


    夜熔走進幹涁宮時,羅迦正坐在塌上,麵色十分平靜。


    從十一月小產到現在,也有一個月,他們久未相見,彼此都感覺生疏了些。


    他麵前的紫檀幾案上擺著一套紫砂壺茶具,剛剛沏好的茶冒著輕薄的水汽,縈縈繞繞。


    伸手拿起那個紫沙茶盞,手卻抑製不住的在抖,一碗茶終是沒有拿住,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羅迦看著那滿地的碎片,許久,才冷笑道:


    “如何,現在可滿意了,私吞了國庫的糧餉可讓你們夜氏滿足啊?”


    她一凜,以為羅迦震怒摔杯,便跪了下去。


    她身上的玄貂披風,產自極寒之地,這種貂算是極品,珍貴之處就在於可以融化一尺之外靠近的雪花。


    可是這樣的極品,卻依舊沒有擋住心中蔓延開來的寒意。


    玄色的貂襯著玉白的容顏,眼烏黑幽亮的,不言不語,雖是跪著但此時更顯出一種氣勢。


    他卻是恨極了她的這副模樣,抬起一直半垂著的眼睛看著她,英挺的眉不是很舒展,帶了些仿若幽怨的愁思,可這些都是一瞬間的。


    “你以為你手裏有那十幾萬的兵馬,就可以作威作福,爬到朕的頭上,朕告訴你,這輩子你夜氏都隻能跪在朕的腳下,搖尾乞憐!”


    她抬頭忽然笑了起來,殿內幽深的陰影映在她的麵上,或疏或濃,襯得她的笑意更加的殘忍。


    “皇上何必發這麽大的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妾的父王不就是被陛下還有太後連和都侯,毒害而死的嗎?如今皇上既然恨極了臣妾,那就請賜給臣妾一杯萬艷窟,一了就也百了!”


    大雪的寒意好像浸透了幹涁宮,他的心瞬間被凍得幾乎爆裂。


    他站起身,殿中輝煌寂靜,他的朝靴踩在深黑色如水鏡般的磚麵上,傳出一種空洞的回聲,有些浮晃,可依舊堅定的走到了她的身前。


    “你知道……”


    “臣妾自然知道,臣妾不止知道這些,還知道的更多。”


    她的回答非常的平靜,靜的如同冰封的太液池水。


    可是羅迦品在心中,味道卻是苦澀的,猶如鋼針刺傷一般難受。


    有些事情他一直希望她不知道,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


    千言萬語的解釋到現在已是多餘,到了最後他隻輕輕道:


    “那不是你父親,現在供奉在太廟之中的靈位才是的你父親。”


    她抬眸,眉目間淡然而安靜。


    “那不是,那不是,那是皇上的父親,並不是臣妾的,臣妾的父親隻有一個,就是被您毒死攝政王,謝流嵐。”


    他離她那樣近又那樣遠,近到已經聞到了她身上充斥的香味,那幽暗與隱晦的暗香,不同於她往日的甜膩味道,反倒像是枯敗得即將離枝後的花,發出最後幽香,透出妖異。


    “看來,謝流嵐教會你的隻有復仇和憎恨,你現在也隻會這個而已,朕反倒要可憐你了。”


    羅迦說著,俯身過來,微微地蹙起了眉,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一字一頓,道:“我們,我們怎麽會變成這樣,怎麽會,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且,箭已離弦,已經無法回頭。”


    她的眼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


    到底是謝流嵐教出來的,孤高清傲如出一轍,可是少了謝流嵐的隱忍和不動聲色。


    也許,她認為在他的麵前,已經不再需要偽裝。


    “你打算怎麽辦?夜氏要怎麽辦?你要朕怎麽辦?”


    一項一項的問過去,張開手臂將她緊繃的身體擁住,扶起了她。


    他牽著她的手,引她走著。


    她玄色的群擺迤邐在烏磚的地上,猶如一朵盛開在黃泉岸邊的彼岸花,搖曳著,掉落了墨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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