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問話,但不等她回答,他自問自答道:“父皇宮中,一共有三百九十七位女子,其中嬪位上的一共有十位。”


    “所以,母妃是第十一個。”李知意的聲音絮絮,如晚風拂動草葉。


    祁淵怔了怔,然後慢慢起身,自己手持一盞,也遞給她一盞冷酒。


    飲盡。


    他的嗓音顯得有些嘶啞,可他還是絮絮說著。“母妃入宮,一心為了給外祖母治病。外祖母得的是虛症。”


    虛症,人稱富貴病。李知意也曾聽說過,這樣的病要一月一根人參吊著才行。


    “最細的人參,二十兩一棵。可管事宮女的月例每月隻有十二兩。”酒氣很辣,祁淵輕輕嘶了一聲,才慢慢道:“就是這八兩銀子,要了母妃的命。”


    為著這八兩銀子,她爬了龍床,好不容易換來皇帝的一時喜愛,可以成為答應。卻被皇後陷害,被貶為了尋常宮女。


    後來,她豁出性命為皇帝試丹丸,才重回管事宮女的位置。可惜,不過兩月,外祖母就撒手人寰了。而母妃,卻陷進宮爭這條路裏,再也走不出來了。


    “我沒穿過新衣裳。”祁淵自嘲一笑。他生得有多俊逸,笑得就有多淒美。“母妃大約是窮怕了,把新衣裳全都換成了銀子,給我一點點攢起來。所以,我穿的,一直都是三哥賞我的舊衣裳。”


    “也隻是衣裳,對不對。母妃不會叫你吃舊點心,也不會叫你用舊的筆墨紙硯。”李知意輕輕猜度。


    “不錯。”傷感似海浪衝擊著祁淵的心,以至於他都未曾思考,李知意是如何猜到的。“母妃要我長得比任何人都強壯,要我學識比任何人都淵博,要我……成為最好的皇子。”


    李知意慢慢抿了一小口酒。


    很辣,很嗆,嗆得她眼淚無聲地落下來,如露珠點綴花瓣。


    “三哥的舊衣裳,總是難洗。”他的黑發有著絲綢般的光澤,一雙眼卻如暗夜寒星。


    祁淵至今都記得,母親一遍又一遍漿洗那些衣物的場景。丫鬟?自然是有的。可一位掌事宮女所生的皇子,又有哪個丫鬟會放在眼裏,會認真為他做活計呢?


    他也記得,母親一次次為父皇嚐試丹藥的場景。那時正是大戰過後,民生聊賴,大祁並無多少有本事的道長。於是,父皇便按照古書上的方子自己煉丹。李元節,亦是發跡於那時。


    多可笑啊,一位皇帝,不讓百姓休養生息,不厲兵秣馬,反而去操手煉丹。


    “吃到後來,母親的身子已是破破爛爛。”他不願意回想,他也數不清母親的身上到底有多少處疼痛。


    他隻知道,每一晚,她都不得安睡,痛得輾轉反側。


    “晚了,太晚了。”祁淵一遍遍重複著。“現在我成為了親王,我讓母親成為了嬪,我有了銀子,我想要多少人參就能買到多少人參。可這些有什麽意義呢?桃山城之外,玉樓之前,嬪位以上皆可入此妃陵。”


    他的語氣漸漸亢奮起來,可就在聲音即將衝破喉嚨的一刻,他又沉寂下來。


    是漫長的沉寂。


    沉寂過後,他的聲音無力而痛苦。“可母妃的屍首在哪裏呢?誰都找不到,找不到……”


    秋來雨水盛,山上餓狼多……


    冷酒入喉,一股熱辣辣的感覺充斥在身體內,讓他血脈賁張,又讓他痛苦萬分。“你出去吧,我不想見到你。”


    他的語氣很是疏離。


    可李知意並未覺得難過。她的眼底,隻有濃濃的心疼。


    “我願意陪著你。”她輕輕說著,隨手推開了一扇鏤空如意紋窗。


    花房就在梧桐院的後麵,所以此刻聞到的是暖心的鍋氣。


    李知意站在窗前,纖細的背影美若仙子。“祁淵,你相信嗎?過世的人,是會在天上看著我們的。”


    “你的所有努力,你今天的所有成果,母妃都看得到。”說話間,她的眼底閃著銀河般的光彩。


    祁淵怔了怔。


    月光之下,細雨般的聲音輕輕灑落。“人會死去,但愛卻不會停下來。去世的人還愛著我們,我們也愛著去世的人。所以,在愛的世界裏,其實沒有所謂的分離。我們現在做的一切,天上的人都能看見。所以,要好好活著,要讓天上的人看見,他們留下來的愛在幫助我們,好好活著。”


    ……


    好好活著。


    在愛的世界裏,沒有所謂的分離。


    祁淵一直以為,對於這個夜晚,自己因為喝得太多,所以從未留下半點回憶。直到不久之後,這兩句話忽然湧現在心頭。他才知道,原來李知意早就把她的愛印在了自己的腦海裏。


    “真是什麽都記不得了?”次日一早,陳先生咬了一塊醬香花卷,脫口問道。“聽說王妃後來命人把床榻搬到了花房,由著您在那睡的。”


    祁淵點點頭,取出浸在銅盆裏的錦帕,慢慢擦拭了臉龐,露出皙白俊美的皮膚。“隻記得進了花房。不過……如意樓的太白醉,下次先生一定要好好嚐一嚐。”


    “好,改日咱們一道去。”陳賓知趣地沒再多問。


    “先生快些用早膳吧。”祁淵輕聲催促道。他成為親王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子給陳先生弄到了一個官職。這個官職其實不必太大,隻要能出席朝會就足夠了。


    “您先上馬車,我換了衣裳就走。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分頭走吧。”陳賓咕嚕嚕喝盡了李知意派人送給祁淵的那盞人參烏雞湯,拿帕子一抹嘴唇。


    “先生,花房裏真的有名貴的茶花嗎?”伺候陳賓的小廝目睹祁淵遠去,才敢開口問道。


    “沒有。”陳賓苦笑著搖頭。那間花房裏的花是常答應最喜歡的月季,那是最尋常的一種花,就好像常答應本人,是最尋常的女子一般。


    所以不可能有名貴的茶花。


    想到這,陳賓輕輕唏噓了一聲。可憐那常答應,因是宮女的身份,所以死後的物件全都留在了長巷。又因彼時年幼無知,祁淵並沒有想到要去長巷取回親母的半個物件。


    所以這麽多年,也隻有那一朵月季,能讓祁淵寄托心緒了。


    這樣思索間,小廝已經替他換好了衣裳。站到太陽根地下,眼望著那白雲一片片飄在觸不可及的遠處,陳賓身心通泰,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問先生早。”對麵走來的是小竹。自從接管府中所有下人後,她每日一早都會在府中各處查點一番,以防有人偷懶不肯輪值。


    “好。”陳賓點點頭,可就在與小竹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扭頭趕緊喊住小竹道:“對了,小竹姑娘,有件事我一直不清楚。”


    小竹好奇挑眉。


    陳賓的眼睛左右瞟了一圈,這才壓低嗓子道:“我入祁京城多年,丞相大名如雷貫耳,卻怎麽一回都沒聽說過丞相夫人呢?”


    聽見這話,小竹眼底的光漸漸淡去,又沉默半晌,才輕聲說道:“夫人是因為生我們姑娘才過世的。”


    “嘶。”陳賓吸了口涼氣。


    “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卻還是執意想要一個孩子。為防萬一,懷胎十月,她給我們姑娘總共留了二百多封信。”小竹長長歎了一口氣,眼眶微紅道:“這二百多封信,姑娘每一天都要讀一遍,來來回回,大約也有三十來遍了。”


    陳賓的眉頭擰成了粗粗的八字。


    “其實我也不知姑娘對於這事怎麽想。但偶爾早上收拾床褥的時候,我摸到那濕濕的枕頭,就知道姑娘心裏很難過去這個坎兒。”小竹語氣艱澀,滿眼心疼道:“所以,所以,還請先生別在我們姑娘麵前提起此事,也請您叮囑五皇子慎言吧。”


    說著話,小竹長揖到地。


    但願祁淵昨夜沒有與王妃聊起這個話題吧。陳賓暗想。嗯,這件事,他應該是知道的,又怎麽會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呢。


    懷著沉重的心情,陳賓第一次參加了朝會。沒想到,這一日的朝會並不簡單。先是皇帝身體抱恙,當眾宣布將朝會改為了十日一次。再是眾皇子各表忠心,紛紛提出了求訪名醫或是求仙問道之類的法子。就連皇後都派人傳來消息,說是以後會親自侍疾,直至陛下痊愈。


    唯有祁淵另辟蹊徑。


    他先是很淡定地提出要幫忙分擔朝務,同時還兼顧孝道,要與四位兄長一道照顧父皇。這些都什麽毛病,唯有一條陳賓不太理解。那就是祁淵竟然主動提出,請大皇嫂和李知意一道入宮幫皇後娘娘打理宮事,以讓皇後娘娘安心伴駕。


    以自己對祁淵的了解,陳賓覺得,他怕是又想到了什麽狠主意。


    “所以,為何要這麽做呢?”陳賓總覺得自己如今越來越摸不透這一位的心思了。


    “盡孝嘛。”祁淵笑著,眼底顯然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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