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死了。”


    紫灰衣衫少年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 隻說了短短一句話, 卻讓九昭蓉如墜冰窟。


    死了?怎麽死的?微雨泊不是已經被他們殺了嗎?為什麽蕭玄珩和玄凰會死?這怎麽可能!九昭蓉瞳孔縮緊,臉色逐漸蒼白了起來,她緊緊盯住那少年,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在冥歿之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微風吹過, 山頂道場的屋殿上方懸掛的撞鍾發出了沉重的嗡鳴,紫灰衣衫少年慢慢轉過身,有光透過屋瓦的裂縫穿透下來,落在他的肩上,她聽到他說:“他自己選擇斷送了性命,隕落在冥歿之界。”


    九昭蓉腦海一下子變作空白, 她立在原地良久, 忽然不聲不響的轉過身朝著屋殿外走去。


    周圍的人都怔怔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兒,隻有那紫灰衣衫的少年從後麵跟了出來:“他們已經死了,你現在返回冥歿之界, 也無濟於事。”


    九昭蓉隻是這麽握著劍,一步一步走在積滿水的的地麵上,她沒有聽進跟後那人說的話, 隻是繼續往前走的,腳下的水漾開了一道一道水波, 讓遠處還在練劍的一幫弟子們都止住了動作, 奇怪的轉過頭朝她的方向看來。


    紫灰衣衫少年似乎知道無法勸阻她, 他伸出手,數十顆舍利子圍繞他的手腕盤旋成了一圈,目標對準了前方的九昭蓉:“我既已將你從冥歿之界帶出來,就不會讓你回去。如果你繼續執迷不悟,我會打傷你。”


    九昭蓉完全無視,腳步沒有停止,繼續往前行。


    舍利子在手腕上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射出去,身後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終於,她聽到一個聲音輕輕喚住了她:“師父……”


    九昭蓉全身一顫,她的心像被忽然撕扯了一下,然後僵硬的轉過了身。


    她看到那紫灰衣衫的少年就站在自己身後,他用著完全不同的容貌,卻比任何人都熟悉的聲音喊住了她:“蕭玄珩已經隕落,他讓我將你送到青羽劍宗,希望你以後以劍修身份,修行升階。”


    九昭蓉就這樣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那麽熟悉,看著這個從前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後,看著這個會羞澀的微笑著捧出果子送到自己麵前的少年……


    他掩蓋了自己的容貌,刻意選擇的這具外形貼近了少年時期的模樣,眼睛大而圓潤,眉毛濃墨修長,鼻梁高而挺直,皮膚白皙稚嫩,就像從來不會作惡,永遠是一個善心善德的小和尚……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麵前這個熟悉的人,已經變成了如此陌生……


    她對上他的眼睛,聲音幹澀冰涼:“他是如何死在你麵前的。”


    這一刻,戒鍾離的呼吸幾乎一滯,他沒有從九昭蓉身上看到掙紮,也沒有看到她表情有任何痛苦,她是那麽平靜的站在自己麵前,但偏偏卻讓他感覺到她深藏在情緒底下的撕心裂肺,難過和絕望。


    這種感覺讓他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他忽然意識到,在九昭蓉的心中,蕭玄珩已經有不可磨滅的地位,這種地位在一點一點的相處中逐漸建立起來,他已經無法將這個人從她的心裏撕開,丟棄。


    “橫劍自盡。”


    當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九昭蓉幾乎是在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她像是要尋求認證,就這樣緊緊盯著戒鍾離,緊緊看著戒鍾離,直到她終於確認他並未說謊之後,整個人像是失了重力,一下子癱坐到了地上,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戒鍾離就這樣站在她的麵前,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劇烈響動,他不敢動也害怕動,他怕動一下九昭蓉就會睜開眼睛,他害怕她睜開眼睛就會給自己判刑。


    他既希望九昭蓉能原諒他,又恐懼她張開口說出的卻是徹底決裂的話,這種矛盾在他心頭不斷震蕩,他無法抑製的顫抖。


    終於,不知道過去多久,九昭蓉閉著的眼睛終於緩緩睜開,她從地上站起身,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木然,就這麽淡淡望向戒鍾離。這一瞬間,戒鍾離心神俱蕩,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憤怒、悲傷、痛苦、絕望……最後的最後,卻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終於趨於平靜,他看到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種舍棄凡塵,歸於平靜的解脫。


    “你我師徒緣分,到此為止。”


    她的聲音冷酷到了極點,比從前在洛坪台上對他用刑時,更冷漠冰涼,如同冰刀一樣狠狠紮在了戒鍾離的心上。


    這一瞬間,戒鍾離竟像無法站住身子,他微微一晃動,幾乎後退了三步,勉強支撐在站在地上。山頂的風吹過了水麵,巨大的水紋層層漾開,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在水麵上,仿佛裏麵那個人在嘲笑著自己的愚蠢和怯懦。


    是啊,他從來都是怯懦的,在她麵前。


    誰都不能打倒他,除了九昭蓉。


    “師父……”他緩緩躬身,跪在了她的麵前,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此時此刻,他竟沒有勇氣求饒和妥協。當初在洛坪台上受刑,他有一萬句話可以懇求可以奢望,而現在,他卻連張開口的力量都沒有。


    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九昭蓉不會再回頭。


    ——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實在令我失望。戒鍾離,你我師徒緣分,到此便結束了。


    ——戒鍾離,你要活著!這一世,你要為自己而活!倘若這個世界非要讓你為魔,我願開天辟地,隻為送你登上天階!


    ——戒鍾離,你是沐浴著陽光發芽成長的大樹,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走在更多人的前麵,走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從前的種種,在這一刻化作了鏡花水月,消散在風中。


    戒鍾離終究沒有留在青羽劍宗,這一日後他便離去了,劍宗裏有一些女弟子還覺得十分可惜,原本以為這個少年也會和九昭蓉一樣留下來。他們偶爾有人探問,可惜卻都不知道他的出去。


    他到底去了哪裏,沒有人能知曉,就連天魔鬼獄的人,也再也沒有找到他。


    九昭蓉留在了青羽劍宗。她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時她是被戒鍾離帶出了冥歿之界。戒鍾離遵照蕭玄珩的約定送她前往青羽劍宗,在途中遇到了被強大妖獸圍堵的劍宗大師兄南門正卿。


    順手救了他之後,便跟隨他一起到了劍宗內,青羽劍宗的掌門因戒鍾離救了自己的大弟子,便破例收納九昭蓉在門派裏,教授她劍術。


    九昭蓉雖然略微有些基礎,但根基太差,留在青羽劍宗的這段日子,她與最低階的弟子一同練劍,先從最簡單的水麵行走開始,然後再到舞劍靜心靜行。


    劍宗的弟子得知她從前也是一個仙門的師尊,卻因與魔修一役而靈脈具損才流落到他們門派修煉劍術,便經常時不時的遠遠偷窺瞧她,有些膽子大的還會上來搭訕。


    “我聽劍童阿弼說,這位九仙子已經有四百多歲了,年紀都快趕上我爺爺的爺爺了。”


    “啊?年紀這麽大了?可我看著她不過才二十出頭的樣子啊。”


    “你不知道,他們道修活得都比較久,許多道修都活到了上千歲呢。”


    “哇,真的假的,之前我還聽說有幾個師兄弟還想跟這位九仙子告白呢。”


    “噓,她過來了。”


    一群弟子還在嘰嘰喳喳的議論,九昭蓉已走過木橋來到了山頂的道場。她在這裏修煉了數月,短短時間內就控製了力道和氣息,能輕易踏上水麵而不泛起漣漪。


    劍宗大部分弟子至少要花上一兩年的時間,而且還並不穩,時不時的會有漣漪泛出。九昭蓉不但掌握了,甚至在這個道場練劍的時候,腳下都能穩定到沒有水波。


    周圍的弟子都對九昭蓉很好奇,盡管她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了,但是她的身世背景,她曾在天魔鬼獄那場戰役之事,都令人神往。隻是九昭蓉大多數時間都十分沉默,他們也不好隨意開口向她探問什麽。


    而且他們每次遇到她時,她幾乎都是在練劍。


    或許是因為她身有築基期修為的緣故,靈脈雖然受損,靈脈內的靈力仍能維持她的身體狀況,即便數十日不吃不喝也沒有關係。所以劍宗的弟子早上起來看到她在練,晚上回去看到她在練,半夜出來賞個月還看到她在練。


    好像除了練劍,她幾乎什麽都不做一樣,她的劍術也從最開始略顯薄弱,到後來慢慢變得厚實,有時候他們能從她身上看到洋溢而出的劍意,這是每一個以劍修為目標的人都想看到的東西。


    “這位九仙子也太厲害了,我在劍宗七年,都未曾練出劍意。”夜幕降臨,幾個弟子也零零散散要離開山頂道場。


    人群中的南門正卿靜靜站在水麵上,他看著仍在練劍的九昭蓉,眼眸漾出夕陽的光輝:“或許她有什麽想要做的事,或者有什麽想要完成的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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