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醒來時,已是午夜了。她躺在大臥室的床上,是馬每文把她從客廳的地毯抱到這張雙人床上的。馬每文坐在床邊,見她醒了,舒了一口氣,去廚房端來一晚溫熱的紅棗蓮子羹,一勺勺地餵給她。陳青以為他會睡在自己身邊的,可是最終他還是拿著空碗出去了,並且幫她關了臥室的燈,把門輕輕帶上了。陳青很想用哭聲把丈夫召喚回來,可她已經沒有淚水了。


    一個月後,馬每文有天清晨嘔吐時暈倒在地。陳青把他送進醫院。胃鏡檢查顯示,他的胃部發現三顆腫瘤,其中兩顆已經很大了。


    在做手術的前一天,馬每文把妻子叫到床邊。那是黃昏時分,病房的西窗上瀰漫著檸檬色的落日餘暉。他哆嗦著嘴唇喝了半杯水後,抖著手放下杯子,眼睛濕濕地看了一眼妻子,說,明天就要上手術台了,我怎麽覺得自己現在跟一頭要被扔在屠宰台上的豬一樣?


    陳青低聲說,你會沒事的。她不敢抬頭看丈夫的眼睛。


    馬每文輕輕嘆了口氣,說,我這一輩子,不容易啊——


    陳青敏感地打斷丈夫的話,抬頭熱切地望了他一眼,說,是半輩子,你還不到五十歲。


    馬每文淒涼地說,誰知道呢?


    明天會沒事的,陳青安慰著丈夫,心事茫茫地低下頭。


    唉,我這輩子最帥的年華就是當兵!馬每文說,當兵的三年我最喜歡看日出,看見太陽的臉,滿心都是光明!現在呢,太陽在我眼裏灰頭土臉的,看上去讓人氣悶。


    馬每文就像要給自己致悼詞一樣,開始講述他的經歷。他復員到地方後,先是到慶餘食品廠當工會幹事,幾年後升到工會主席的職位。可是好景不長,九十年代初期,食品廠宣告破產,他下崗了。他說下崗就是把一個不會遊泳的人扔進水裏,有本事的就撲通上岸,沒本事的就淹死。他先是與一位中學同學擺地攤,賣些炊具、廉價的皮鞋之類的物品,賺了點小錢後,就在中俄邊境做易貨交易,運過去西紅柿、白酒、米麵等食品,而運回的則是品質上乘的裘皮。雖然辛苦,但收入可觀。徹底改變了他經濟生活的,是對俄羅斯油畫的發掘。蘇聯解體後,很多畫家為生活所迫,拍賣自己的作品。那些油畫作品展示著俄羅斯的森林、糙原、木屋、教堂,描繪著濃烈的風雪和絢麗的雲霞,功力深厚,有極高的收藏價值。馬每文低價收購這些作品,回國後將它們放到朋友的畫廊中高價售出,僅僅兩年多的時間,就淨賺幾十萬元。就在此時,他的妻子卻出了事情。馬每文深深嘆了口氣對陳青說,其實妻子的真實死亡原因隻有三個人知道,他,解剖妻子屍體的法醫和一個叫呂東南的男人。由於他常年在外奔波,妻子與同是體育學院遊泳教練的呂東南產生了曖昧關係。他們常以訓練為由,深夜時在遊泳館幽會。他們已經多次嚐試在水下做愛了。據呂東南跟法醫講,那種美妙的感覺天上難找、地上難尋。他們最後這次水下歡愛,因為太和諧了,同時到達了快樂的頂峰,馬每文的前妻忘乎所以歡叫的時候,水流嗆入氣管,它充當了刀子的角色,扼住了那個身姿俊美的女人的咽喉。她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漂浮出水麵。呂東南慌亂了,他怕影響事業和家庭,匆忙中為死者套上泳衣,棄屍不顧,逃離開了現場。一個遊泳教練,在人們心目中就是一條魚的形象,怎麽會溺水而死呢?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人們都認為這女人是被謀殺的。法醫解剖屍體時,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但他從這女人的陰道深處發現了殘留的精液,法醫與馬每文是朋友,知道他在俄羅斯做生意,這女人一定有了外遇,而且她的死與性有關。他知道如果把真實的屍檢報告提交上去對馬每文這樣的男人意味著什麽,所以就把關鍵的細節略去了,隻說她是嗆水後氣管阻塞,窒息而亡。法醫私下找到了大家議論的中心人物呂東南,對他說想抽他的血做個化驗,呂東南明白法醫指的是什麽,就把事情的經過講了,請求他放過自己。法醫悄悄徵求了馬每文的意見後,把事實真相掩藏起來。


    馬每文對陳青說,妻子的不忠而亡,對他的打擊很大。這以後,他厭倦女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事業的發展上。他用賣畫賺來的錢開了家麵向中學生的盒飯廠,專招那些下崗待業人員。兩年後,他又開了家菸酒專賣的超市。馬每文的事業如日中天之時,在醫院的走廊與陳青相識。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她,就被她的樸素、溫婉的氣質打動了。他向她求了婚。新婚之夜,他暗暗發誓此生除了身邊這個女人,再也不會觸碰其他女人。他希望妻子永遠不要移情別戀,然而那個夏日正午發生的一切讓他震驚和難過,他想陳青一定是在外麵有了人才會那樣對待他。  馬每文嘆息著說,到了今天,我想我該告訴你了,我們分居後,我是去第三地了,不過我身邊並沒有女人。我去那些地方,總是一個人。到了酒店後,我會打電話給家政服務中心,花錢請一個廚藝好的女人給我做一頓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間來。可是我第一次在大連吃陌生女人做的飯菜,就覺得噁心。肉不是個肉味,魚不是個魚味,青菜嚼起來跟幹糙一樣。從那兒開始,我就壞了胃口,一見著吃的就反胃,我多想吃你做的晚餐啊。我以為你知道我去第三地後,會回心轉意。可你接著也去第三地了,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了。馬每文說到此,聲音哽咽了,臉也抽搐起來。他哆嗦著嘴唇說,現今的女人可真讓我想不通啊,有一次一個女人把做好的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間,當我在家政服務單上籤完字,掏出錢包給她付費的時候,她說,我想要你錢包裏所有的錢。說完,她飛快地躺到床上,一邊解著衣扣一邊對我說,上來吧,我會讓你舒服的。馬每文說那個女人看上去麵目忠厚,隨著話音落了,她已麻利解開了衣扣。她的辱房像一對雪白的小羊羔騰地一下蹦出來,它們看上去格外豐滿,像是哺辱過孩子的。他說他不理解一個女人為了金鑥,連廉恥感都沒有了。  陳青在心裏叫了一聲“天啊——”,然後用雙手蒙住臉,肩膀抽搐著,感動而羞愧地哭著。她多麽想把那個正午發生在紅藍巷的故事講給馬每文,多麽想告訴他,她去第三地也是隻身一人,她不過是給陌生男人做一頓晚餐,可是她難以啟齒,因為自己與遺夢在凱恩大廈所發生的事情,使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清白可言了。最後她隻能淒切地一遍遍地對丈夫說:我會為你做晚餐的——我會為你做晚餐的——。


    可是我的胃不行了,它再也享受不了那麽好的晚餐了。馬每文說完,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了。


    陳青撲到丈夫懷裏,用手撫摩著他的胸腹,哭著說,我會用我的後半生好好給你做飯,慢慢養好你的胃的。


    第二天,馬每文在手術台上失去了四分之三的胃。他患了胃癌的消息不脛而走。術後的第二周,他還在艱難的恢復之中時,銀行信貸部的人來了。他提醒馬每文,機場路塑鋼窗廠的貸款隻剩一年了,要盡快償還。馬每文瞟了信貸員一眼,說,你是不是又缺去洗浴中心做全套按摩的錢了?我告訴你,我沒那麽快就死,我還有四分之一的胃呢!隻要能吞下一粒米,我也要活著!信貸員尷尬地笑了笑,說,人家說你剩下的那點胃就跟天狗吃剩下的月亮似的,隻有一角了。馬每文本來憤怒著,但信貸員的話讓他淒涼地笑了,他說,我馬每文平生最愛的就是月牙兒了,現在我的胃就是一個月牙兒了。我真得感謝這彎月牙兒啊,沒有它,我怎麽能體會到夜有多黑呢!


    信貸員離開的第二天,張紅一跛一跛地來了。她提來一網兜蘋果。她一進了病房的門就哭,說家中流年不利,公公被婆婆殺了,婆婆又突發心髒病死了。蔣八兩這個死不要臉的,玩完了陳黃,又不要她了,陳黃的鬍子又像鬼一樣跟她的腳了。妹夫丟了多半的胃後,陳墨的工作也丟了。曼蘇裏郵政局的頭頭兒說是要精簡人員,把他給開回家了。張紅邊哭邊說,要是俺妹夫不得癌,借他們一個膽兒,他們也不敢趕陳墨回家啊!你說人還沒死呢,他們就這樣翻臉不認人了,這叫什麽世道啊!陳青幾次製止她不要說了,可張紅就像一個冤屈鬼終於得到了申辯的機會一樣,絮叨個不停。她說陳墨沒了工作後,比以前更癡了,一天到晚圍著曼蘇裏的那幾個信筒轉悠。有的人見他這樣,還幸災樂禍呢,說他,陳墨,這信筒比你爹還親啊,是吧?陳墨說是哩。他們就說,那你今年多倒黴啊,一年丟了倆爹啊!陳墨想想人家說得對,還傷心地掉眼淚呢。馬每文聽到此,氣得拔下了輸液管,大罵著,這個狗操的郵政局長,他收了我兩萬塊錢,我讓他給我吐出來!馬每文奔向門口,可他才走了幾步,就搖晃起來,陳青連忙把他扶回床上。從這天開始,陳青謝絕任何人對馬每文的探視。


    但蔣宜雲是可以自由出入病房的。每隔兩三天,她就會帶著一束鮮花過來。她通常是中午來,陪著父親說上一會兒話後,就去樓下的餐廳簡單吃點東西,然後離去。她的身材仍是那麽裊娜動人,穿著也依然入時,隻是氣色大不如從前了,那種少女臉頰上特有的紅暈再也看不到了。


    四月中旬的一個正午,蔣宜雲正陪父親在病房聊天,進來為馬每文換輸液瓶的護士指著電視機對馬每文說,寒市電視台正在直播榆樹崗機場設計競標的揭曉怎麽不打開看看?蔣宜雲猶豫了一下,在父親的催促下打開了電視機。畫麵呈現的是市政府新聞發布廳的場景,主席台布置得花紅柳綠,喜氣洋洋的。寒市電視台的當紅女主持林白ju正在用悅耳的聲音說,現在我們有請寒市市長肖金凱先生為我們揭曉榆樹崗機場的設計究竟花落誰家!肖市長平素喜歡紮一條金色領帶,因而被老百姓取了個綽號——“肖金條”。當肖金條走上台來,沙啞著嗓子公布出“徐一加”這個名字時,場內沸騰了!電視畫麵立刻切換到徐一加身上,他穿著銀灰的西裝,頭髮梳理得蓬鬆柔順,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他先是起身擁抱了一下身邊一個穿著紫毛衣的瘦女人,然後箭步走上主席台,說了一大堆感謝話後,他特別指著台下那個穿紫衣的女人說,我更要感謝我的妻子,榆樹崗機場的設計,使我很少有時間和她在一起,謝謝她的——沒等徐一加把話說完,蔣宜雲抓起一隻玻璃杯,將它砸向電視機。螢屏在爆裂聲中竄出一股股藍煙,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陳青明白,這股氣味就是徐一加帶給蔣宜雲的愛情的味道。


    蔣宜雲確實不是一隻待宰的羔羊,當徐一加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時,蔣宜雲主動找到媒體,《寒市早報》的“再婚堂”用半版篇幅刊登了一篇姚華采寫的文章。蔣宜雲在裏麵大膽披露了一年來與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建築設計師徐某某的婚外戀情,講了他如何蒙蔽妻子,帶著她去ju花穀、小西湖、翁家嶺等寒市著名的風景點度假,又如何許諾要離婚娶她。她說這個風月場上的老手如今取得了榆樹崗某著名建築的設計權利,她呼籲全市的女性要警惕這個衣著潔淨、臉色潤白、氣質溫和的中年男人。雖然文中沒有點出徐一加的全名,但大家都明白那個道德淪喪的男人是誰。蔣宜雲的這一擊果然奏效,一周後,傳出了徐一加的妻子將他轟出家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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