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看到這篇報導時苦澀地笑了。她想她這一家人跟自己供職的報社真是有緣啊,幾年來輪番登場,先是馬每文在“菜瓜飯”以《海苔窗》露麵,接著是陳師母的殺人案的連續報導,現在又是蔣宜雲。沒有出場的,隻剩自己了。


    春天就像一個打發不掉的短工,又老著臉皮來了。丁香花開了。馬每文依然住在醫院。陳青已經不用去上班了。《寒市早報》的總編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是為了更大地提高報紙的發行量,“菜瓜飯”暫時停辦,讓位給另一個新欄目《寒市夜話》,這是個談“性”的欄目。老於退休了,總編說如果她上班的話,可以先到廣告部工作一段。陳青明白,自己等於提前退休了。她心裏一點也不難過,她對總編說,沒了“菜瓜飯”我可以專心伺候我愛人了。


    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陳青步行去菜市場。路過一家餐館時,碰見了老於。老於紅光滿麵地提著一袋打包的食物從旋轉玻璃門裏鑽出來。他見著陳青異常興奮,說是退休後的生活實在太好了,他為一家小報賣手腕子,專寫產品的推介文章,稿費從優,車馬費如數報銷,人家還好吃好喝款待他。他抖了一下手中提著的塑膠袋,說,這不,今天是一家醬油廠的副廠長請吃飯,我要了條鮁魚,沒吃完,人家讓我把剩下的半條帶回去給老伴吃!陳青仔細打量那個塑膠袋,發現堅硬的鮁魚的魚刺將它刺破了一個洞,一股濁黃的漿汁正從裏麵像鼻涕一樣流瀉出來,濺到老於穿著的已被磨禿了皮的黑皮鞋的鞋麵上。這讓她心裏有痛的感覺。


    這天傍晚,陳青為丈夫煲了一鍋香濃的鯽魚豆腐湯。當她捧著湯罐走進病房時,馬每文正提著一份報紙站在窗前看落日。聽見陳青的腳步聲,他轉過身,輕輕地叫了一聲“老婆——”,顫顫地迎上前,把陳青和那罐湯一起攬入懷中,哭著說:親愛的,我想回家——


    馬每文提著一份當天的《寒市晚報》,三版用整版篇幅刊登了遺夢的文章《當街為驢戴涼帽〓異地為人做晚餐——女記者緣何“發瘋”》,文章配發了兩張隱去麵容的新聞圖片,一張是她在紅藍巷為驢戴涼帽的照片,另一張是她在北京小南裏菜市場舉著“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的紙牌時的照片。文章不指名地指出,照片中這位才華橫溢、年輕貌美的女記者供職於某報社,隻因報社在記者的工作環境中安裝了多部攝像探頭,致使這位在受窺狀態中工作的女記者心靈壓抑、人格變態,她做出了一係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怪異行為。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在正午的紅藍巷為驢戴涼帽,某年某月某日在紫雲劇場毫無來由地放聲大笑,某年某月某日又在某座城市的菜市場舉著一個紙牌,要為陌生人做一頓免費晚餐。文章指出,當代知識女性受到的侵害不僅僅來自家庭,還有來自社會生活的。他呼籲人們對女性給予更多的精神上的關愛。這篇文章的立意很明顯,它在以關心和同情這個女記者為藉口,攻擊一份報紙。而《寒市早報》在工作環境中安裝了攝像探頭的事情,業內人士沒有不知曉的。雖然兩張照片的頭部被打上了馬賽克,但馬每文還是從那個女人熟悉的身姿上認出了妻子。


    陳青怎麽也沒有想到,卑鄙者將卑鄙推向極端時,竟然產生了喜劇效果。她也終於像家人一樣在媒體上亮相了,隻不過不是在《寒市早報》的園地上,而是《寒市晚報》為它的老對手設置的擂台上。


    第二天馬每文就出院回家了。他們又回到了大臥室,相擁而眠。天氣一如既往地熱了起來,陳青把去年夏日正午撕裂了的那件白地紫花的睡衣又fèng補起來,穿著它在廚房為丈夫精心操持著一日三餐。她用了金黃色的絲線連綴那條長長的口子,所以它看上去既像從天邊飛來的一縷晚霞,又像一株搖曳在紫花叢中的黃熟了的麥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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