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馬每文帶回了一份當天的《寒市早報》,社會新聞版用醒目標題做了一個陳師母殺人案的報導,主標題是:兇殺案背後;副標題是:迷途的羔羊。作者是張靈,她親赴三一屯採訪那個常來曼蘇裏的宰羊人。原來那是一個曾坐了七年冤獄的人!十年前,他外出買馬,回來後發現老婆失蹤了,就去派出所報案。幾天後,一個打魚人在一個河漢子發現了他老婆的屍體。屍體的頸部、辱房等處傷痕累累,好像死前經歷了性侵犯。因為那男人說不出老婆失蹤的具體時間,他外出又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所以被帶到公安局接受訊問。那時已是深秋,快近年底了,審訊他的人想盡快拿下案子,以完成每年下達的破案指標。他們不允許他休息,晝夜連番審訊他,連續四天沒有合眼的他終於抵擋不住了,說,就算我殺了她吧,讓我好生睡一覺吧。於是,他因故意殺人罪而被判了個死緩。他想反正心愛的老婆不在了,他無論怎麽活,跟死也沒什麽分別,就在獄中捱日子吧,所以也就沒有提出上訴。誰知三年前,完全是個偶然,有個流竄犯罪的流氓盜竊團夥的主犯落網了,他不無炫耀地交代他曾經強姦過多少人,搶到了多少財物,凡是對那些不從他jianyin的女人,一律將其殺害。他帶著欽佩之情特別提到一個女人,那女人就是正在服刑的男人的老婆。罪犯說,那女人力氣蠻大,他要強姦她的時候,她和他廝打起來,奮力掙脫了。他追趕她,她奔向河邊,對他喊道:俺的身子是俺男人的,俺就是死了,你也別想沾!說完,咕咚一聲跳進河裏。那時正是陰雨綿綿的秋季,河水滔滔,她在裏麵撲通了幾下,很快就被激流捲走了。罪犯說,就是在那個瞬間,他有了“收手”的想法,覺得無論他強暴多少人,內心還不如一個女人強大。可是他是團夥的頭兒,跟他混飯吃的人多,他是不可能有回頭的可能了。


    案子真相大白了,那個可憐的男人走出了監牢。七年的牢獄生活,使他的頭髮掉了多半,牙齒也脫落了多半,滿臉都是皺紋,看上去儼然一個老頭了。出獄後,他不種田了,他飼養了很多羊,每天拉一隻出來宰殺。他宰羊時從來是將刀從羊的頸窩下手,一刀致命,幹淨利落。宰羊人在接受張靈採訪時承認,他在獄中覺得生活無望,倒是能睡得著覺,可是出獄後,他整夜失眠,耳邊老是轟響著咕咚咕咚的投水聲,這聲音讓他絕望,於是他開始練習宰羊,很奇怪,在羊絕命的“咩咩”的叫聲中,在用刀殺羊直至把它肢解的過程中,他獲得了快感和寧靜。他說第一次殺完羊時,內心異常舒展,當晚就睡了個好覺。從此以後,他迷上此道。最近一年多,他每天載了一隻羊出來宰殺,賣完羊肉後到酒館吃喝上一頓,然後帶著一張血淋淋的羊皮回去。他先後去過朱堂縣和磐石縣,它們都是寒市下轄的縣,離三一屯不遠。可他在朱堂縣宰了兩個月的羊後,被當地一個賣羊肉的黑臉漢子給暴打一頓,不許他再踏入朱堂縣的地皮;他轉戰到了磐石縣,也是好景不長,當地工商部門的人跟著他收稅,食品檢疫部門的人不斷給他下罰單,他隻好冒險向寒市挺進。他的第一站是曼蘇裏,此處經營不下去,他就去爐具廠,或者是深入寒市腹地。他說俗話說“燈下黑”,他不怕到人多的地方宰羊。他很慶幸在曼蘇裏一連宰了幾個月的羊,沒人來幹涉他,羊肉出手也快。他坦承確實注意到了一個獨壁老女人,幾乎是一天不落、風雨不誤地來看他宰羊。她很少買羊肉,可就是喜歡看。他常常在卸完肉抽上一支煙歇息的時候,注意到她。別人的眼睛裏都發出如常的光芒,隻有她的眼睛包含著淚水。


    張靈以此為切入點,把這樁冤案與陳師母的殺人案聯繫到一起,分析陳師母在生活中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她最終走上極端之路,可能與連續看殺羊產生的幻覺有關,也就是說,她可能是在毫無知覺的狀態下連殺兩人。張靈把筆觸指向社會的黑幕,分析了人性受壓抑後其忍耐的極限。應該說,這是陳青讀到的張靈所寫文章中最深刻的一篇。此文一出,社會一片譁然,人們紛紛把同情的目光轉向行兇者陳師母和三一屯的宰羊人。


    陳青給張靈打了個電話,感激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張靈就說,好好待馬每文吧,是他找的我,給我提供了宰羊人的線索。稿子中的一些話甚至是他幫我寫的。陳青,我是因為沒有遇到一個值得珍惜的男人,才玩世不恭的。其實遇見了好男人,去他*的第三地吧,我也會守在家裏的!張靈說到此哽咽了。但張靈畢竟是張靈,她很快調整了情緒,輕鬆地對陳青說,你不來上班,“菜瓜飯”隻剩了老於一個,他這下牛了,腰板直了,天天西裝革履地上班。誰要是問他,老於,忙吧?他就一本正經地說,能不忙嗎?如今這一大園子的菜都得我一個人侍弄,責任大啊!陳師母的事情出了後,陳青一直沒有笑過,但張靈的話卻把她逗笑了。張靈還說,姚華當年在副刊部的時候,老於曾給人家寫過好幾封情書,說是她圓潤的臉龐像盛開的葵花,她高聳的辱房像汁液飽滿的大頭梨,她裸露在裙子下麵的渾圓的小腿像兩截甘蔗,總之,他是想嗑完葵花子後吃大頭梨,最後再啃上兩截甘蔗!張靈說到這兒,已經笑得氣喘了。


    陳青對辦公室裏發生的男歡女愛的故事一向不敏感,所以老於對姚華的戀情她毫無察覺。她沒有想到老於一個快退休的人了,竟然打起了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女孩的主意。張靈說姚華根本就沒把老於放在心上,老於寫給她的信,她都給攝影記者小胡看了。進入攝影記者腦海中的消息,就如同已被拍入鏡頭的風景,他想洗印多少張別人是奈何不了的。所以報社的很多人都聽過小胡講述的老於的愛情故事。陳青這才明白,為什麽姚華被調到“再婚堂”版,老於會大動肝火,原來他是恐懼姚華這團“青春之火”燃燒到別處啊。


    陳青放下張靈的電話時,馬每文剛好從菜市場買了鯽魚豆腐回來,陳青接過菜,進了廚房。她在黃昏的天光中一邊煲湯一邊垂淚,想必淚水落入了湯中,那鍋湯異常地鹹。馬每文喝了幾口後,就跑進洗手間,嘔吐起來。陳青跟過去,輕輕捶著他的背,說,最近你老是吐,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吧。馬每文因嘔吐而氣促,臉也憋得青紫,他握了一下妻子的手,安慰道,別擔心,沒事的。馬每文那隻冰涼的手就像一隻鐵錨,牢牢地拴住了她這條剛經歷過風浪顛簸的船。那個夜晚,馬每文把抽屜中的旅行票據取出,撕碎,丟在垃圾桶裏。他們雖然還睡在各自的2室,但是不約而同把門打開了。於是,在那個夜晚,馬每文聽見了妻子的咳嗽,而陳青聽見了丈夫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


    他們的衣服又可以放進一個洗衣桶裏了。當陳青看到丈夫的牛仔褲和自己的水紅色棉絨衫攪和在一起,在籠罩著銀白色泡沫的水麵下若隱若現地互相搓洗和觸摸的時候,她覺得它們就是一雙戲水的鴛鴦。周末的傍晚,馬每文歸家時,又開始為她帶一束鮮花了。不過帶回的不是百合和玫瑰了,而是象牙白色的馬蹄蓮。它們張著嘴,想要說話的樣子。


    陳大柱的屍體火化後,陳青和馬每文將父親的骨灰存放在殯儀館裏。陳墨和張紅沒來參加祭奠儀式,按嫂子張紅的說法,這種人的骨灰應該撒在糞池裏漚肥。陳墨本來答應去殯儀館的,那天他剛好休班,可是在這之前的一天他在開取信筒時,發現了一隻用過的安全套,他嫌晦氣,第二天便用被子蒙住頭,昏睡了一天,堅決不出門。如今有一些賊和無賴,喜歡拿信筒當垃圾桶和出氣筒。賊偷了錢包,將錢竊為屍有後,習慣把夾在裏麵的各類證件投進信筒。所以隔三差五,郵局就得將收到的證件轉交給派出所,由他們登記後尋找失主。除了賊,一些地痞窮極無聊時,把菸蒂、碎玻璃碴、廢舊的輸液管、治療性病的小廣告、會議的代表證、臭鞋墊、剃鬚刀片、黃色碟片等投進去,郵遞員在這時候就成了垃圾清掃員。陳白和陳黃倒是來了,但陳黃不是為哀悼來的。她那天特意穿了件紅棉襖,見著父親的骨灰盒,她三步兩步奔過去,掀開蓋,呸的一聲往骨灰上吐了一口痰,拂袖而去。她與蔣八兩同居時,不再生長鬍鬚了;可殺人案一出,蔣八兩離開了她以後,鬍鬚又像春回大地的青糙一樣,毛茸茸地長出來了。陳白進了殯儀館後一直蹙著眉,待陳黃離去後,他對馬每文說:姐夫,你是市人大代表,聽說過重金屬汙染嗎?我們在實驗室每天做化學試驗,產生的廢液最後都排到哪裏去了?就是從我們城市穿過的河流啊!市民每天喝這條河的水,有好嗎?!我的導師也是市人大代表,他怎麽不去反映重金屬汙染的事情?寒市這幾年的癌症發病率一年比一年高,一定與這有關!我要是博士畢業後留不了校,我就把這個事件向報紙公開!馬每文說,這個推斷是要有科學依據的,不可貿然下論斷。再說了,能引起市民恐慌的消息,報紙是不會輕易登載的。陳白唇角抽搐著,眼淚流了下來,他沖陳青嚷著:你們辦的報紙就是紙老虎,真正有深度的報導不做,隻盯著無聊的殺人案不放,我看它就是一堆擦屁股的手紙!陳白撇下陳青和馬每文,也走了。他走的時候擤了一把鼻涕,這把鼻涕恰好甩在陳大柱的骨灰上。所以陳師傅的骨灰裏,附著女兒的一口痰和兒子的一把鼻涕。


    除夕夜,陳師母心髒病突發,未等她的案子有個說法,就離開了人世。據與陳師母同一監室的女犯人回憶,從那天中午開始,陳師母就一直站在門口,聽著外麵不絕於耳的爆竹聲,用獨臂舞來舞去的。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手那麽靈巧,簡直就是一個演皮影戲的老藝人的手,它帶來的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場戲劇。她忽而將胳膊舉過頭頂,手一抹一抹地,好像攥著團抹布在擦拭燈罩;忽而又把手平伸出去,左右搖晃著,好像握著雞毛撞子撞拭灰塵。再過一會兒,她彎下腰,手臂如槳一樣一下一下盪著,似是在掃地。總之在,那幾個小時的時光中,她激情澎湃地用獨臂象徵性地完成了除塵、包餃子、切菜、刷鍋、炒菜、放桌子、搬椅子、擺筷子、倒酒、夾菜、洗盤子的一係列活計。做完這一切,天色已昏,她似乎已忙完了年,神情怡然地籲了一口長氣,像棵枯樹一樣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她的身子雖然一動不動了,但她的那隻惟一的手最後還是微微晃了晃,好像她臨走時要幫助家人把窗簾拉上,給他們一個黑夜中的美夢似的,這也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的姿勢了。


    陳青得到母親猝死的消息時,正在熨丈夫的一條褲子。她接過報喪的電話後昏倒在地。馬每文的褲子被持續升溫的電熨鬥烙出了個大窟窿。如果不是丈夫及時趕回家中,恐怕一場火災在所難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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