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要這麽幹?陳青放下那三頁紙,打著哆嗦著問她。


    遺夢把床頭燈又調暗,說,我兩年前見過你後,再也不能忘懷。我想隻要得到你一次,我這一生就不算白活!遺夢說,也許我的手段卑劣了些,我開始頻繁地跟蹤你,可你生活得很有規律,除了單位,就是家,再不就是和丈夫去曼蘇裏,看不到什麽fèng隙,可以讓我插進去。那天中午在紅藍巷,實在是巧遇,我在巷子的另一側走著,突然看見了你,結果我拍到了那樣的畫麵,我預感到你的生活要出問題了,接下來跟蹤你是自然而然的了。你知道,記者的身份跟偵探也沒什麽分別,去哪兒都是自由的。


    你居然跟著我去了北京?陳青說,你也太荒謬了!


    愛情是會讓人變得荒謬的。遺夢說。


    別褻瀆“愛情”這個詞,你不過是頭髮情的豬!陳青吼道。


    遺夢冷笑了一聲,說,我正是屬豬的。現在這頭豬吃夠了糟糠,想嚐嚐別的,如果你不讓吃,我也知道你丈夫算是本市有名的民營企業家,我會把照片給他的。而如果我吃了呢,我保證把所有的照片都銷毀。


    陳青覺是周身寒冷,她牙齒打顫,說,我想要烈酒,烈——酒——。


    遺夢拉開冰箱,從中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在酒吧上取了一隻酒杯,走向陳青。陳青沒有接酒杯,而是用捉賊的狠勁兒一把抓過酒瓶,擰開蓋兒,對著瓶嘴豪飲起來。一股烈焰騰地衝進她的肺腑,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剛才還是一棵生機勃勃的樹,可是一場大火讓她轉瞬間就失卻了飽滿的汁液和美麗的容顏,她的鼻腔裏瀰漫著濃鬱的焦糊味。她在這檸檬色的瓊漿製造的火光中失去了知覺和自我。


    陳青回到家時夜色已深,她剛脫下鞋子,電話就響了。她踉蹌著去接電話,是嫂子張紅打來的。她說她一晚上打了十多次了,她告訴陳青,這個雙休日馬每文一直呆在曼蘇裏,他開著車,帶著全家人在田野裏兜風。在馬每文的看護下,陳墨把著方向盤,竟然開起了汽車,把他興奮得夜裏直喊:飛——飛——張紅說,俺妹夫說你出差了,俺們猜你今天該回來上班了。媽那兩天別提多高興了,她都沒有去看宰羊。她讓我給你打電話,說,這姑爺真是體恤人,打著燈籠世上也難找,說你是掉進福堆兒去了!


    陳青放下電話後,去了丈夫的臥室,那裏空空蕩蕩的。她又去了其他幾間臥室,也都是空空蕩蕩的。她覺得頭暈目眩,一陣噁心。她扶著牆壁搖晃著進了洗手間,掀起馬桶蓋子,大口大口嘔吐起來。她嘔吐的時候,淚水也跟著下來了。


    第二天清晨,陳青被一陣劇烈的嘔吐聲擾醒。馬每文昨夜什麽時候回來的,她一無所知。想必他喝多了酒,才會腸胃不和達。丈夫有慢性胃炎,她很想提醒他不可飲酒過量,可她的身體卻動彈不得。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嘔吐聲就像射向她心頭的箭一樣,令她疼痛。


    寒市的秋天到冬天幾乎沒有過渡,當你還在憐惜風中那些凋零的落葉時,初雪悄無聲息地來了。馬每文在這兩個多月中頻頻南下,他去了上海、杭州、威海和連雲港——這些與江河湖海有關聯的“濕潤之地”。陳青每次從丈夫的床頭櫃上看見新放上去的旅行票據時,都要下意識地用抹布拂拭一下,好像它沾滿了灰塵似的。馬每文越來越消瘦,臉色也越來越灰暗,陳青覺得他這是自作自受,誰讓他總是馬不停蹄地奔赴第三地了?所以丈夫經常性的清晨嘔吐,已不再令她心痛。  陳青這期間也出去了兩次,一次去了錦州,一次去了海拉爾。她在錦州為一個男人做晚餐時,這人的老婆突然歸來。她奪過陳青手中的菜刀,咬牙切齒地說要殺了這個用廚藝勾引男人的賤貨!原來那男人撒了謊,他老婆是個賭徒,整天泡在麻將桌旁,他的晚餐常常是從快餐店買來的肉包子。他太想吃一頓女人做的晚餐了,所以當陳青問他有無老婆時,他痛快地說,那個肥婆早死了!結果肥婆那日手氣好,提早回家了。她把男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抓起電話要報警,想把陳青送進拘留所。陳青灰頭土臉地被掃地出門,當她踟躇在街頭,看著萬家燈火的情景,不知該宿在哪裏的時候,還惦記著人家煤氣灶上燉著的鯽魚豆腐,擔心湯熬幹了,少了汁液,菜的美味也就減去了十之六七。而那次深秋去海拉爾,她參觀了日軍當年遺留下來的一處地下工事。陳青披著分發給遊客的棉大衣,沿著石級下到十幾米深的地下的時候,注意到陰濕的地洞口有一個彎曲著腿的黑臉漢子,他披著棉大衣,忠於職守地做著守衛。陳青想一個人常年工作在這樣的環境,一定渴望著喝碗女人做的熱湯。她上前與他搭話。他很健談,他說自己原來是辱品廠的工人,現在小企業經營不景氣,都被大企業兼併了。合併後要不了那麽多人,他回家了。不過他很快找到了這份在地下工事裏做守衛的工作。他說別人都不願意幹這活兒,嫌終日不見陽光,又冷又潮,除了看遊客的臉,就是那些冰冷的石頭。他說隻要有口飯吃,他不在乎這工作是地上的還是地下的,隻不過這些年呆在地下,他得了風濕病,腿開始彎曲了。他還不無調侃地說,我最恨日本鬼子了,可是沒有想到他們當年做的孽,還讓我得了份工作,這世道,荒唐啊!陳青問他,是不是每天一回到家,最渴望喝上一碗熱湯?他張著大嘴叫著,是啊,是啊,可是我老婆手藝差,做飯一根筋,除了菠菜豆腐湯,別的都不會!陳青告別這漢子後,就進了市區,她先到百貨商場買了一個深口保溫罐子,然後找到一家飯店,跟店主講好了,她付錢,借用一下灶房,她要親手煨上一鍋湯。那是下午兩點的時光,不在飯口上,灶房閑著,店主覺得這生意劃得來,應允了。陳青見冰箱中有豬骨,就把它用開水焯了,倒掉血水,放到大的鋼精鍋裏,添足水,放上花椒、大料、黃酒、少許的醬油和米醋,再投上幾棵紅辣椒、一些薑絲和蔥段,急慢火交錯地熬起來。一個多小時後,湯泛出淡淡的奶色,她將掰成片的大頭菜、切成月牙形的西紅柿和條狀的冬瓜天女散花般地撒上去,慢火又煮了半小時,這時打開鍋蓋,發現湯汁緊了,鮮香味也更濃了,在關火後趁著餘溫將一把香菜末揚上去,一鍋有著微微酸辣氣的豬骨蔬菜湯就大功告成了。她將濃湯盛了滿滿一罐,將蓋旋緊,免得熱氣跑出來,出了飯店後叫了輛的士,直奔山中的地下工事。那時已近黃昏,太陽搖搖欲墜著,是下班的時候了。陳青站在那裏,等了大約十幾分鍾後,看到那個男人一瘸一拐地拾級而上。他一踏上地麵,她就迎上去,說明來意,把那罐湯送到他懷裏。那男人就像抱著一個三世單傳的兒子一樣,激動得抖著嘴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青和馬每文以前是分居不分餐,現在不但分餐了,而且洗衣、打掃一類的活計也是各做各的了。每到周末,他們就像到了時信以的候鳥必定要遷徙一樣,飛離家門,周一時疲倦地歸來。陳青即便不做遠途的旅行,到了雙休日時,也要就近到鄉鎮走一走,否則,她獨自呆在家中,空虛和傷感就會像兩隻纏人的蜘蛛,用它們吐出的絲織成一張網,牢牢把她罩住。


    如果不是因為聖誕節發生的那樁震驚寒市的殺人案,馬每文和陳青的第三地之旅還將潮漲潮落地進行下去。


    那個寒冷的夜晚,陳師母在爐具廠的裁fèng鋪子,用一隻手殺死了丈夫和王捲毛。


    每一件惡性事件的發生,都能讓媒體跟著興奮一陣子。寒市電視二台的“法製縱橫”、廣播電台的“空中論劍”以及《寒市早報》和《寒市晚報》,都辟出整塊時間或整版篇幅報導此事。所謂的“報導”,不過是極力渲染事件的現場氣氛,電視畫麵和報紙的新聞配圖充滿了血腥之氣。一時間,電視收視率直線上升,電台收聽率也扶搖直上,至於兩份競爭最為激烈的《寒市早報》和《寒市晚報》,簡直就是打起了一場重量級的拳王爭霸戰,各出拳路,令人眼花繚亂,報紙的零售額一路看漲,樂壞了辦報的人和賣報的人。看看這些新聞報導的標題吧:《獨臂女殺夫泄私憤 野鴛鴦命喪聖誕夜》、《裁fèng鋪血案》、《一個管道疏通工移情別戀的哀歌》、《恨海情天不歸路》、《聖誕夜鬼影》等等。《寒市晚報》甚至辟出專欄,做這個事件的追蹤報導,執筆者就是遺夢。他的第一篇報導回顧的是事件的起因;第二篇采寫的是王捲毛的丈夫,這個失去不貞妻子的農民竟然號啕大哭,說一個女人長了那麽一身好肉,說摸不著就摸不著了,他心裏疼得慌;第三篇報導的是曼蘇裏陳青家人對此事的反應,陳黃終日哭哭啼啼,蔣八兩聲稱不能娶一個殺人犯的女兒,欲退婚。陳白擔憂的是此事會影響他畢業後找工作。張紅倒是處變不驚,她聯合了一百多人,聯名給法院寫呼籲信,說陳大柱和王捲毛是一對jian夫yin婦,陳師母逆來順受了多年,此舉實在是被逼無奈,請求法院對陳師母能從輕發落。陳墨呢,這個愚癡的傢夥照樣一天不落地當著投遞員,家中發生的事情似乎就像每天從他手中分發出去的信件一樣,無關緊要。陳家子女中,陳青是唯一沒有被訪的,不是遺夢放過了她,而是出事之後,她關閉了手機和家中電話,連單位也不去了。遺夢的第四篇報導是對陳師母的訪問,她在那個夜晚出手利索地連殺兩人後,提著兇器,徒步到公安局自首去了。據值班民警回憶這個穿一套灰藍棉服的消瘦而憔悴的老人走進公安局後,一直在打哆嗦。警察問她話,她一句不說,隻是噹啷一聲把血淋淋的刀扔在地上,抓過桌子上的詢問筆錄和一支筆,寫下了以下的話:我殺了那個用兩條胳膊摟抱我男人的女人和非要摟兩條胳膊的我的男人,你們去爐具廠的針線王裁fèng鋪子驗屍去吧!警察問她話,她一概不說,所以先前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她不僅對待警察的詢問表示沉默,對記者的採訪也不置一詞,所以遺夢對她的採訪,隻能是浮光掠影。


    陳家的兇殺案,使馬每文又回到家中。他把床頭櫃上的旅行票據全都收進抽屜,肩負起了每天做晚餐的重任。可無論飯菜怎麽誘人,他們都毫無食慾。馬每文頻繁與他司法界的朋友通電話,還攜帶著貴重禮品低聲下氣地上門拜訪、求情,想讓陳師母的罪責能減輕一些。公安局的一個人對馬每文人說,陳師母用一隻手連殺兩人,且都是一刀致命,實在令人驚嘆。從她下刀位置的準確性和利落性來看,就連職業殺手也會為之嘆服,好像演練了成百上千次似的。陳青對馬每文說,一定是宰羊人教她的!她經常去看人殺羊,當然知道怎麽下手了!陳青把她在曼蘇裏看到的宰羊的情景訴說給丈夫,她在講到羊絕命前哀憐的叫聲時淚如雨下。馬每文把她抱到懷中,滿懷憐愛地撫摩著她的頭髮,輕輕拍著她的背,就像安慰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似的,這是他們分居後他第一次對她做出親昵的舉動。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三地晚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遲子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遲子建並收藏第三地晚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