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宜雲邁著輕靈的步伐走了。陳青覺得自己在養女麵前顏麵盡失,一敗塗地。她憎恨自己。她打開冰箱,取出蓮茸月餅,賭氣似的一口氣吃了三塊。明明蓮茸餡是甜的,可她滿嘴都是苦味。吃過月餅,她乏極了,回到臥室,倒頭便睡。等她醒來時,已是傍晚了。她本能地找出徐一加留給自己的電話,想警告他幾句。手機和工作室的電話均告已是空號,她便把電話打到徐一加的單位,稱自己是《寒市早報》新聞部的記者,想採訪徐一加,接電話的人毫不猶豫就把他的住宅電話給了她。


    陳青撥通了那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她好像正笑著,那聲“餵——”格外的明媚。當她聽明了對方的身份後,親切地對陳青說,您稍等啊。陳青隨之聽到她撒嬌地呼喚著自己的丈夫:老公,是記者的電話,過來接一下啊!


    您好,我是徐一加。當這無比熟悉的聲音又重現的時候,陳青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我是陳青,但願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陳青說。


    噢,是陳記者啊,你好你好!好久沒聯繫了,最近怎麽樣?我看你們報紙越辦越好看了,我愛人現在最愛看你們的“再婚堂”了!徐一加沒有絲毫的尷尬,他自如地寒暄著。陳青明白,他的這番話是說給妻子聽的,這證明他很在意她。他不會為任何女人而損害他的家庭的。他所謂的為蔣宜雲離婚,一定是空話。不知怎的,陳青眼前閃現出了曼蘇裏宰羊的情景。羊“咩咩”的絕命的叫聲又一次迴響在她耳畔。先前她還想教訓一下徐一加,現在她卻改變了主意。她想蔣宜雲並不是那種被綁在柱子前哀憐地叫著的羊,以她不羈的性格,她會掙脫繩索的。如果說徐一加是一柱鍾辱石的話,那麽陳青是水流,蔣宜雲是一顆蓄勢待發的子彈,前者洞穿它要經過千百年的努力,而後者摧折它隻是瞬息之間。


    陳青說,你會有一個我曾經歷過的漫長寒夜的。


    徐一加的情緒沒有受絲毫影響,他訓練有素地說,我正在競爭榆樹崗機場的設計,等構想出來了,再接受你們的採訪吧。謝謝你們對我的關注,再見!說完,把電話掛了。


    陳青一想到徐一加要競爭榆樹崗機場的設計,渾身都不自在。寒市現在的機場已經老舊了,它已不適應不斷增加的客流量和密度越來越高的起降率。它就像一個瘦小的人要整天扛著一個沉重的大麻袋似的,逐漸透出疲態。新機場選址在榆樹崗,那是一個農莊,離寒市三十公裏。榆樹崗機場的項目一俟確定,即麵向全國廣招設計方案。建築設計師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展現才華的機會,競爭者目前已超過了二十人。陳青當時還想,徐一加一定會參加角逐的。她心裏很清楚,以一座清雋、現代而又節省了大量建築材料的紫雲劇場作為基礎,以他多年生活在寒市的優勢作為靈感之源,他的設計方案一定會成為翹楚的。一想到有一天她可能會在徐一加設計的機場裏進進出出,她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來到了地獄之門。


    天色越來越暗了,馬每文還沒有回家。陳青打開手機,想看看有沒有張靈發來的簡訊,她覺得早晨時自己對她嚴過於刻薄了。手機一開,就像晃動著萬花筒一樣,各種風景變幻著呈現,信息提示燈閃爍不休,清脆而短促的信息鈴音也像布穀鳥一樣鳴叫著,有四條憋在裏麵的信息像浮出深水的魚一樣,搖頭擺尾地出來了。


    第一條簡訊是老於發來的:心情不好時,聽聽輕音樂吧。


    第二條簡訊是張靈發來的:你還沒吃夠蔣宜雲給你的苦嗎?別管她和徐一加的事了!馬每文是個好丈夫,好好待他吧。


    第三條簡訊是某商場發來的:尊敬的vip用戶,中秋節在即,商場四樓正在舉行秋季服裝展覽,全場八折,購物滿千元者,贈三百元代金券,歡迎惠顧。


    第四條簡訊是個陌生人發來的,它的內容讓陳青唇齒間生出寒意:我願是垂立在紅藍巷正午陽光下的那頭驢,讓你把涼帽戴到我頭上,我的餘生將會是無限的蔭涼;我願是紫雲劇場你坐過的椅子,分擔你苦澀的笑聲,我的生活星空將會是一片光明;我願是小南裏菜市場你背負的行囊,同你一起做晚餐,我的情感心海將升起永遠的白帆!


    這段話的每一句都點在了陳青的痛感神經上,是什麽人跟蹤了她?是馬每文指使的人嗎?她就像一個被偷了東西的人一樣,氣憤而驚慌,她想立刻捉住這個“賊”!陳青從信息上將這個神秘人物的電話剪切下來,撥了過去。蜂音悠然鳴響著,但對方始終不接電話。她心猶不甘,繼續撥打,反覆多次,然而對方安之若素、巋然不動。雖然並沒有通上話,但陳青卻口渴難耐,仿佛已經與之唇槍舌劍地交鋒過似的。她從冰箱裏取出一聽啤酒,一口氣喝光,等她再回到手機身邊時,一條簡訊已經在等她了:我要見你,不想接電話。你一定沒有吃晚餐吧?我在凱恩大夏一樓的心燭西餐廳訂了兩人晚餐,九號桌,不見不散!


    陳青沒有猶豫,立刻換上一條棉紗質地的黑色露肩連衣裙,這是她最喜歡的晚裝。這種質地的衣服穩重而不乏飄逸,不似那種絲綢的晚禮服,因為過於華麗,總給人一種賣弄風情的感覺。換過衣服,她將頭髮隨意綰起,別上一枚銀色髮夾,化了淡妝,提起黑色的手包,穿上鞋子就下了樓。待到她叫了的士,欲上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穿了雙米色的平底鞋,這與黑色的晚裝實在是太不相配了。她可不想讓自己的氣質在一個威脅者麵前受到削減,她丟給司機五十元錢作為等候押金,跑回家換上了一雙高跟方頭黑皮鞋,這才覺得自己氣韻貫通了。


    凱恩大廈是寒市的一座著名的四星級酒店,共十六層,有三百多間客房。一樓和二樓為餐飲和娛樂之地,這一食一色像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總能吸引大眾的目光。不僅客人喜歡這裏,本市的人也愛來消費。這裏的悅來中餐館和心燭西餐廳名氣很大,前者以它的各色煲湯和由紅燈籠烘托的暖洋洋的氣氛招徠人,後者則以它的咖啡點心和那一簇簇溫柔的燭光誘惑人。


    心燭西餐廳就像一大壺剛煮沸的咖啡,而每一個進來的人都像一把小勺,預備著攪起香濃的泡沫。


    西餐廳是一色的四人座兒的條桌和兩人座兒的方桌,為了突出桌上的燭光,壁燈和吊燈光線微弱。不是周末情人們幽會的高潮,所以餐廳裏的人並不是很多。陳青東張西望尋找九號桌位時,心情緊張得如同在寺廟抽籤,不知蹦出來的簽昭示著什麽樣的命運。


    原來是一個戴眼鏡的、麵目看上去還算順眼的中年男人坐在九號桌旁,他已經在享用咖啡了。他看見陳青,帶著股神秘的笑容站了起來。陳青發現他個子不高,比馬每文要矮半頭,而且他有些歇頂,不像馬每文還有濃密的頭髮。她很懊惱她看見別的男人時,會在心中暗暗與丈夫做著比較。陳青沒有握他伸過來的那隻手,而是徑直坐在他對麵,她覺得握住了那隻手就等於同流合汙了。


    馬每文竟然選了這麽個白麵書生作為密探?可笑!她暗自鄙視著,叫來服務員,先要了一杯愛爾蘭咖啡,然後大手筆地點了晚餐:一塊牛排,一份法式蝸牛,一份軟煎三文魚,一碗海鮮蘇皮鮮蛤湯,外加開胃的酸黃瓜和可以佐酒的蔬菜果仁沙拉。當然,一瓶法國波爾多的紅葡萄酒是這一係列菜餚的點晴之筆。她想反正有這個人、或者是這個人背後的人(沒準就是馬每文)來買單,她不必考慮他們的錢袋是否豐滿,何況她已飢腸轆轆。


    咖啡先上來了,陳青痛快地呷了一口。對麵的男人大約覺得她喝了咖啡就是順從之舉,他用右手的無名指將名片從桌麵上推過來,陳青覺得那張名片就像一具漂在海麵的浮屍,隻是嫌惡地看了一眼,手都沒有觸一下。但這並沒有惹惱他,他自我介紹著:我是《寒市晚報》新聞部的記者,筆名“遺夢”,我在兩年前的寒市新聞界的一個聯誼會上見過你。


    《寒市晚報》與《寒市早報》隸屬於不同的傳媒集團,它們是寒市發行量最大、也是競爭最為激烈的兩份報紙。一般來說,隻要《寒市早報》有了新版欄目,並且取得了不俗的市場業績,《寒市晚報》也會緊隨其後,對報紙進行改版。而如果《寒市晚報》的社會新聞引起了市民廣泛的關注,《寒市早報》也會效仿它,側重或增加此方麵的內容。這兩份報紙恰如一矛一盾,有攻有守,互不相讓,相持著向前發展,對各自的利益寸步不讓。


    陳青知道“遺夢”這個筆名,他是《寒市晚報》新聞部的主筆,號稱“一號筆桿子”,經常寫些帶有噱頭的新聞,比如《人體騾子攜毒身亡》、《公雞下蛋母雞打鳴》、《夫妻拌嘴當街砸自家汽車》、《白沙島上男人集體裸曬惹風波》等等文章。遺夢抓的新聞可讀性強,所以《寒市早報》新聞部的記者一看到他的文章,就不無嫉妒地挖苦說,看哪,這小子又“夢遺”了!他們巧妙地把他的筆名顛倒過來,以鄙視他。一旦確定了跟蹤者的身份,陳青釋然了,明白這個人與馬每文無關了,因為丈夫最不喜歡和文人打交道了。陳青放鬆地吃喝的時候,遺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顯得很有耐心和城府。陳青酒足飯館了,她站起來對遺夢說,謝謝你的晚餐,我該回家了。遺夢從容地說,我在這兒訂了一間房,你跟我上來一趟,有你感興趣的東西給你看。陳青明白一個男人在酒店訂了房間約一個女人上去意味著什麽,她說,對不起,我丈夫等著我回去做晚餐呢。遺夢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不去處理那些東西,你丈夫將不需要你做晚餐了!房間號是1010,雙十,好記,我在上麵等你。遺夢買過單,很自信地先自走了。陳青呆呆地站了一刻,又坐回原位,恰好餐桌還未清理,她把餘下的半瓶葡萄酒倒進杯子,慢慢飲著,琢磨遺夢那句話的含義。最後她想明白了,如果她不上樓,這個跟蹤了自己的卑鄙的傢夥,一定會把他簡訊上抒寫的內容告密給馬每文,而她最不想讓丈夫知道她在第三地為人做晚餐的事情。那是她心靈的秘密之花啊,她不能讓別人蹂躪了它。陳青飲盡最後一滴酒後,一路疾行到了電梯口,當電梯在十樓停下,刷的地一聲打開時,陳青覺得它向自己張開的是血盆大口。她下了電梯,聽見它又刷的地一聲合上。它就像一個饕餮之徒,如願以償地吞吃了它垂涎的東西,心滿意足地閉上嘴巴走了。


    陳青叩響了那扇門。看來遺夢認為對陳青已是勢在必得,他已經衝過澡,換上了一套藍白格子睡衣。房間的燈隻亮著一盞,且調得較暗。陳青似乎明白自己是做什麽來的,一進來就癱軟地坐在床上。遺夢微笑著,遞過三頁列印紙,並且把床頭燈調亮。白紙上列印出的照片色彩純正,清晰明了,陳青想這些照片一定是經過了電腦掃描儀這隻“鬼眼”,然後又通過高清晰度的彩色雷射印表機這個骯髒的“腸道”的蠕動,才被吐出來。第一頁上是一組正午的紅藍巷的情景,共有三幅照片:陳青擎著涼帽走向驢、她把涼帽戴到驢頭上、驢的主人看到驢戴著涼帽時嬉笑;第二頁是夜景,共兩幅:她被紫雲劇場保安帶出劇場、她站在劇場外茫然地望著那座豎琴風格的建築;最可怕的是第三頁的情景,雖然隻有一幅,卻足以讓她戰慄了:她站在北京東郊小南裏菜市場,手舉“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的綠紙牌,身前身後是黑壓壓的觀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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