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斜肩說到動情處,眼裏淚光閃閃,這時少年回來了。他先去了廚房,為父親取來一隻盛酒的空碗,王斜肩提起那袋酒,用牙咬開一個口,讓酒順著豁口流進碗裏。他傾倒得很仔細,明明塑膠袋已癟了,他還是捏了又捏,擠出幾滴,這才丟下它,小口小口地咂起酒來。


    陳青陪著這對父子,慢慢吃著晚餐。少年最先放下筷子,他轉過椅子,坐在書桌前溫習功課,可是看著看著,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王斜肩滿懷憐愛地罵了兒子一句:小東西吃乏了!然後他指著涼皮對陳青說,他老婆最愛吃這口,所以他隔個三兩天就給她買這個。他還說他老婆原來很豐滿,現在瘦得跟個骷髏似的,碰哪兒,哪兒都是骨頭。說到這兒,他的舌頭似乎硬了,不再說話。


    王斜肩喝幹了碗中的酒後,已經九點鍾了,天徹底黑了。陳青在收拾桌子的時候,王斜肩突然想起燜了一鍋的米飯,還一粒沒吃呢,忘在他老婆的屋子裏了。他說陳青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他已經有八年沒有吃過女人做的晚飯了。陳青讓他把米飯端出來,放在冰箱中,不然隔一夜會餿了。她洗了碗筷,擦幹淨了灶台,拖了地,這才摘下圍裙,背起旅行包。王斜肩問她,你要去哪兒?要不然在我家對付一夜,你睡我兒子的床,給他打個地鋪。陳青對他說不必了。王斜肩抖了抖肩膀,說,回家告訴你男人,就說我說了,你做的飯是女人當中做得最好的!陳青點了點頭。王斜肩又說,要不我出去送送你?離這不遠有一家旅店,三個人一間,一宿二十塊錢。陳青搖了搖頭。王斜肩最後叮囑她說,你路過樓房的時候,可別貼著樓根走,離它遠點,萬一落下來什麽東西,讓你趕上了,你這做菜的好手藝也就派不上用場了。陳青哽咽地說,我知道了。


    陳青推開房門時,發現天井裏坐著四個女人,她們選擇的椅子有高有低,所以雖然坐在一條直線上,但是錯落有致。居室瀰漫出來的燈光照亮了她們那一張張滿懷猜疑的臉。陳青泰然自若地走出院子。明明背後傳來的是那四個女人高聲的詆毀聲,可陳青耳邊迴響著的,卻是一個不能出屋的女人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周而復始的哼唷聲。


    陳青回到家裏是周一的早晨,馬每文不在,但他的車停在樓下,車胎上附著厚厚的泥巴,像是一匹在農田裏剛打完滾的馬。馬每文沒有在床頭櫃上放置新的旅行票據,而陳青卻把去北京的一空一陸兩張票傲然擺在了餐桌上。她把飛機票鋪在下麵,而將火車票放在上麵,這樣兩張票都能清晰地彰顯出自己的身份。陳青布置完票據的時候,發現餐桌上多了一把茶壺,樣子像極了被馬每文摔碎的那把,可拿到手中仔細一端詳,便看得出它們的質地雖然也是那種無與倫比的細膩,但泛出的光澤不是隱隱的青色,而是庸常的白色。


    陳青沖了一袋麥片吃下,就趕到報社上班。剛到門口,就碰見了駕車而來的張靈。她的膚色看上去黑了一些,看來雙休日接受了陽光充足的照拂。張靈將車停下,打開車門,召喚陳青上來。


    又去哪裏逍遙去了?陳青上了車,一關上車門就問張靈。


    張靈說,別審我了,先交代你去哪兒了?我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你始終關機!  陳青說,我能去哪裏,回曼蘇裏了。


    張靈“噢”了一聲,半信不信地側身看著陳青,然後用手捋了一下吊在前視鏡下的平安結,對陳青說,我去ju花穀漂流去了,猜猜我在那兒碰見了誰?


    陳青的心猛地一抽,她想張靈說的那個人一定是馬每文!ju花穀離寒市二百多公裏,那一帶的山巒從入夏至深秋,會被金燦燦的山ju花點綴著,山間奔騰著的河水因了山勢的起伏,時而水流湍急,時而平緩如鏡,是漂流的好去處。陳青和馬每文曾不止一次去過那裏。看來馬每文一定是帶著女人去ju花穀了,難怪他的床頭櫃上沒有新增加的旅行票據,他是開著車去的啊。汽車輪胎上裹挾的泥巴,就是票據啊。


    陳青不假思索地問,他跟誰在一起?


    張靈問,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陳青說,當然知道了。


    張靈說,她跟這個城市最偉大的建築師在一起。


    陳青雖然與徐一加分手多年了,但她心底還是認為他是這上城市最優秀的建築師,至今仍然沒有哪一座建築可以與紫雲劇場相媲美。她與徐一加的事情,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陳青說,你是說徐一加?馬每文怎麽會和他在一起呢?


    張靈“呀——”地叫了一聲,愣怔片刻,說,你周末沒和馬每文在一起?我是說蔣宜雲和徐一加在一起啊!他們就住在我們隔壁。蔣宜雲見了我也不尷尬,說她好久沒回家了,還跟我打聽你呢。


    陳青好像突然從春天走入冬天,她打了個寒戰,對張靈說,蔣宜雲才二十歲,徐一加四十多了,他們怎麽會搞在一起?太荒謬了!


    你可別動氣。張靈說,現在的女孩子,哪還把談婚論嫁的事放在心上?他們在一起也看不出二十多歲的差距。你想啊,一個風度翩翩的建築師和一個年輕漂亮的設計師在一起,不就是“天仙配”嗎!張靈並不在意陳青情緒的變化,她帶著羨慕的口吻說,ju花穀旅館的間壁牆你也知道,就是一層隔板,他們一夜叫春到天亮,讓我覺得自己都老了!說完,她大笑起來。


    陳青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對張靈吼道:夠了,夠了,別說了!我看你現在這做派跟ji院的老鴇一樣了!真是下流、無恥!陳青打開車門,跳下車。她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她恨不能抓住蔣宜雲,跟她幾腳,或是揪住徐一加,扇他帳個嘴巴。當她早晨從北京至寒市的火車上走下來時,她是那麽的從容,覺得自己站到了情感的製高點上。可是張靈不經意的一句問話,卻使她兩段情感生活的傷疤猝然翻卷出來,讓她又墜入了深淵。


    她堅決不能饒恕蔣宜雲和徐一加!陳青憤怒地走進報業集團的大門,噔噔噔地爬上樓梯,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進了《寒市早報》,飛快地鑽進自己的“格子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偏偏老於不識抬舉,隻聞其聲,就把一篇稿子從隔板上方遞過來,低聲下氣地說,陳青,看看這篇,一個廠子的工會主席寫的,文筆還真不錯啊。陳青起身接過稿子,嚓嚓嚓撕了個粉碎,團成個球,砰的一聲把它扔進字紙簍中。


    陳青未到中午就回家了。餐桌上的票據被人動過了,飛機票把火車票壓在身下了。她以為馬每文回來了,就衝著他的臥室大叫著:馬每文,你出來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寶貝女兒,跟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跟了這個城市最大的流氓!馬每文,你出來啊,人家在ju花穀都看見了,你家的小妖精找了個爹!陳青叫喊完,一陣頭暈目眩,她跌坐在餐椅上,手指哆嗦不已。


    馬每文的臥室果然有了腳步聲,但出來的不是他,而是蔣宜雲!她穿一條黑地灰格子的超短裙,一件黑色緊身露臍短袖上衣,腳蹬一雙黑灰兩色相間的鏤花高腰羊皮靴,長發用一根灰色絲帶束著,耳畔有兩縷頭髮被染成金黃色,看上去像是飛旋在深山中的兩道霞光,燦爛極了。她的裝束跟她的設計風格一樣,時尚、活潑而又典雅。她那高挑的俊美身材讓陳青聯想起了馬每文的前妻——那個遊泳教練,她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一個妖媚的鬼。


    蔣宜雲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她的氣質中多了幾分成熟氣息,陳青想一定是徐一加為她注入的這種氣息,她的手指哆嗦得更厲害了。她盯著蔣宜雲的靴子,就像看著一對溜進屋子的大老鼠,滿懷嫌惡,她進門竟然連鞋都不脫!


    我就知道張阿姨會跟你說的。蔣宜雲拉過一把餐椅,坐在陳青對麵,咄咄逼人地說,你不用盯著我的靴子看,我沒脫,因為這也是我的家,回家怎麽方便怎麽是。說著,她將椅子往後挪了挪,把右腿壓在左腿上,似是展覽她的美腿給陳青看似的,陳青對蔣宜雲這套對付她的伎倆已習以為常了。她和馬每文結婚前,那時她還叫馬宜雲的,隻要陳青帶她上街,她會突然指著街上那些細高挑的女人對陳青說:真像我媽的身材啊,好酷喲!進了商場,隻要陳青看上的衣裳,她就會找出多種理由說它土氣。到了餐館呢,她在點菜時反覆叮囑服務員,我不吃蔥薑蒜,告訴廚子千萬別放這些討厭的東西!陳青信以為真,剛結婚時,炒牛肉不敢放蔥,清蒸鱖魚時不放薑絲,紅燒豬肘時本該丟上幾瓣蒜的,可為了蔣宜雲,她隻能捨棄。所以新婚蜜月中的菜,沒一道是滋味醇厚的,不僅馬每文不愛吃,她自己也倒胃口。後來馬每文有一天感慨,說他總覺得菜裏缺少了點什麽東西。陳青說,缺什麽?你的寶貝千金不吃蔥薑蒜,這菜讓我怎麽做?馬每文說,小丫頭最喜歡吃這些東西了,她這是胡說啊。陳青恍然大悟對丈夫說,她這是想讓我把菜做得沒滋味,你好早點離開我啊!


    蔣宜雲蹺著腿對陳青說,我很高興你說我是“小妖精”,如今“妖精”這個詞可是“聰明”和“美麗”的代名詞啊。


    陳青無言以對,她覺得自己已經處於這場戰爭的下風了。


    我今天回來,並不是乞求你別把這事情告訴我爸,我不在乎。我和徐一加是誰也拆不散的。蔣宜雲撇著嘴角說。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陳青說這話時,牙齒打著寒戰。


    他在郊外買了一套房子,做他的新的工作室。聽說我們螞蟻裝飾公司的設計好,他就找來了,選中了我。蔣宜雲說,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為他裝修房子,他非常欣賞,我們的好是自然而然的。


    我明白了!陳青說,你在裝修他房子的時候,他把你也當成了房子,給裝修了!  蔣宜雲顯然沒有料到陳青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來,她瞪大了眼睛,說,雖然你是我繼母,但你沒資格這樣跟我說話呀。我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二十歲就跟老男人上床,你還有沒有廉恥?!  ]請你說話客氣點,如果說我找了個老男人的話,那也算繼承家風啊,我爸不是也找了個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嗎!  陳青咆哮道,我是老女人不假,可你爸爸跟我可是明媒正娶!那個老男人是不會娶你的,他不過是玩玩你!


    蔣宜雲冷笑了一聲,說,徐一加就要為我離婚了,你就別操心了。不過他就是真離了的話,我也不一定嫁給他,你們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看我爸的床頭櫃上都是他單獨出門的票,你呢,也剛從北京回來,你們雙休日時各去各的地方,不是出了什麽問題吧?蔣宜雲站起身,指著冰箱說,再過半個月就是中秋節了,我放進去兩盒蓮茸月餅,那天就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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