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捲毛的男人是個蔫頭蔫腦的菜農,春夏秋三季他喜歡呆在農田裏,風雨不誤。到了冬天,他就悶在家裏,一天到晚地抽著旱菸。王捲毛罵她男人“大煙筒”的吼聲,就時常在冬天時一聲聲地響起了。


    王捲毛在曼蘇裏做小本生意。夏天賣涼糕,冬天賣糖葫蘆。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寒市殯儀館當火化工,一個在曼蘇裏當菜農。他們都是年輕輕輕就結婚生子了。也許是因為王捲毛飛揚跋扈的個性,兩個兒子都不常回來。所以王捲毛罵她男人的時候,常把兩個兒子也捎帶上,聲稱如果他們父子三人是三隻鴿子的話,她會全部殺掉,一隻調湯喝,一隻用辣椒爆炒,另一隻紅燒。王捲毛的男人這時就會眨巴著眼睛,嘖嘖讚嘆著,說,真會吃!


    王捲毛和陳大柱的私通,始於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層堵,下層就跟著遭殃。那時正值酷暑,王捲毛家廚房漫出的刺鼻的汙水順著陽台淋漓到陳家的窗戶上。陳大柱在社區服務站就是幹這一行的,盡管他滿心不樂意幫助王捲毛,但為了自家的安寧,他還是帶著工具主動上樓幫忙了。這次管道疏通的結果是,王捲毛家的管道從此後經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時候,她每次都會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高聲大氣地沖樓下的陳大柱吆喝:老陳,管道堵了,來通通啊!陳大柱嘴上嘟囔著,怎麽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卻是喜悅。次數多了,陳師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回,陳大柱疏通管道回來,白棉汗衫上沾著兩根微黃的捲毛,隻有王捲毛才有這樣的頭髮,陳師母冷冷地對丈夫說,以後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陳青那年正要和馬每文結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百貨商城,打扮著家和她自己,根本沒有察覺到父母間的不和。隻是到了出嫁前夜,陳黃悄悄對她說,父母鋪兩床褥子睡了,一個炕頭,一個炕稍。陳青問為什麽?陳黃就把父親隔三差五上王捲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對陳青講了。還說王捲毛常常宰殺鴿子犒勞父親。陳青氣得眼眶漲疼。到了婚後第三天回門的日子,陳青走進灶房,看見母親花白著頭髮站在水池旁,用唯一的手洗著杯盤碗盞的時候,她不由得抱著母親的肩膀哭了。陳師母明白女兒為什麽哭,她對陳青說,你爸說了,以後再不上樓了。唉,他跟我說,他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用兩條胳膊緊緊摟過,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擋不了啊。我從來沒有摟過你爸,也沒法摟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該責怪我,說我像根木頭!他得知道,就是這根木頭給他養活了四個孩子!母親哭了,陳青卻止住了淚水。她用母親剛洗刷好的一隻酒杯倒了滿杯的高粱燒酒,端著它走進客廳,酒足飯館的陳大柱正蹺著二郎腿和新姑爺舒服地聊著天呢。陳青鎮定地走向父親,將酒從容不迫地從父親的頭上澆下去,然後將杯子摔在地上。杯子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粉身碎骨了。從那以後,陳大柱果然變得規矩起來了。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對方做什麽事情時總是理直氣壯的。陳大柱不理睬王捲毛了,可她卻找上門來理他。她是個聰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會吆喝陳大柱:哎,老陳,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塊,你幫著我鑲塊新的?再不就是:老陳,我要把衣櫃挪個地方,你幫著我搬搬吧?陳大柱當著家人的麵一臉尷尬,回絕不是,不回絕也不是。陳黃就對王捲毛說:你又不是沒有男人,讓你家男人幹你的活不是更對路嗎!王捲毛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臉地說: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說他不懂怎麽幹活。陳黃更加直白地說:他不會幹活,不是還在你身上幹出了兩個兒子嗎?雖說有一個在殯儀館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總歸是個能撒尿會吐痰的人啊!陳黃的惡語,帶給王捲毛的羞辱可想而知了。她被氣回了家,站在樓上跺腳,將樓板震得嗡嗡響。她罵陳黃是個醜八怪,這輩子別指望嫁出去了。從那以後,但凡陳家有點什麽不順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陳黃談崩了對象,陳大柱丟了錢包,陳白暑假回來時不慎摔碎了眼鏡,陳師母在雪中跌斷了一根腿骨等等,王捲毛總要宰上一隻鴿子,用辣椒爆炒了慶祝。這時會有兩種東西飛旋而出,一個是王捲毛幸災樂禍的粗啞的歌聲,一個是辣椒竄出的辛辣的氣味。辣椒是生性風騷的調料,東躥西跳的,最能挑動人的欲望。它每次跑下樓,都會熏出陳家人的眼淚。幾年來陳家不如意的事情是不斷的,所以王捲毛把那一群鴿子都宰光了。


    陳黃在曼蘇裏敬老院當服務員。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屬的一個單位,裏麵收留了二十多名鰥寡孤獨的老人。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人員工資有保障,待遇也高。所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蘇裏人眼紅的一個單位。而陳黃在此之前一直在獸醫站當獸醫,由於生意清冷,每年隻能開一兩個季度的工資。陳青和馬每文戀愛後,馬每文靠著他的社會關係和金錢,把陳黃調到敬老院,讓她由伺候牲畜改為伺候人。婚後不久,他又把在廢品收購站打雜的陳墨塞進曼蘇裏局,使他穿上了製服,讓陳墨成為了一名正式工人。局配發給陳墨一輛自行車,車後座兒的一左一右吊著兩個方形的墨綠色帆布信袋。每當曼蘇裏人看見陳墨馱著兩個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報,或者是陳黃穿著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場為敬老院採買東西時,人們會發出嘖嘖的叫聲,說,看人家老陳家,大閨女嫁了個好主兒,把一家子都帶起來了!劁豬的給人餵飯去了,摸髒瓶子的手摸幹淨紙去了,這世道,媽媽的!


    陳黃在獸醫站,劁過無數的豬。每當她聽到這樣的議論時,氣得臉都扭歪了。陳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鈍些,從不把別人的話往壞處想,他嘿嘿笑著,於是路人就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裏有個紅,奶子大;家外還馱著個綠,也是一對大奶子,裏裏外外都有你啃的!陳墨知道人們在拿那兩個大信袋和他開玩笑,他說:家裏的是肉的,家外的是紙的!陳墨的話帶給人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馬每文為陳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嶽父嶽母也就格外看中他。馬每文每次駕車帶陳青回來,總會成為陳家的節日。陳師母會從菜市場提回現宰的雞和魚,陳師傅也會幫著淘米擇菜、擺筷置盞,馬每文被恭敬得春風滿麵的。每次他們離開曼蘇裏,家人在送行時總要跟著車走上幾百米,那時馬每文就會把車開得像牛車一樣慢。陳青最受不了這情景,感覺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憐巴巴地跟著一個富人,等待施捨。這時她會屈辱地嗬斥馬每文:擺什麽譜兒,快開呀!馬每文加大油門,車速驟然而起後騰起的滾滾塵土把家人罩在黃色的迷霧中,陳青的心會撕裂般地痛起來。所以,最近兩年,她很不情願回到曼蘇裏。


    陳師母的美貌遺傳給了陳青,而陳黃繼承的則是父親的醜陋。陳黃身高隻有一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膚黑而粗糙。陳青和陳黃站在一起,很難有人相信她們是親姐妹。陳黃常常抱怨母親:你懷我姐的時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懷我的時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糧、捅爐灰!


    陳師母是不愛笑的,陳黃這麽一說,她往往就會笑了。她笑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聲一樣。


    陳墨打回了醬油,張紅就不再講公公和王捲毛的事了,她開始說陳黃的事情了。陳黃嫌自己個頭太矮,服用了一種增高劑。誰知吃了一個月,身高毫釐未長,唇上卻生出了毛茸茸的黑鬍子。她悄悄剃光了鬍子,誰想到它們就跟割過的春韭一樣,又不屈不撓地長了出來。陳黃長了鬍子後,人們都說她要變成男人了,她為此哭了好幾場。以前她喜歡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現在已經有半個多月不回來了。


    張紅嘆息了一聲,陳青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她在嘆息聲中去尋母親。


    張紅說,最近一個月,在曼蘇裏的南頭,也就是廢棄的磚窯廠前,有人現宰現賣活羊。宰羊人是三一屯的養羊戶,他每次行二十裏路,蹬著三輪車載來一隻羊。曼蘇裏的清真飯館很得意他的羊。這個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賣兩三隻羊的,可他偏偏隻馱來一隻,所以想買鮮肉的人就得提前候著。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煙後,他會把羊綁在青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將刀子伸向羊的頸窩。羊血咕嘟咕嘟地流向盆子,泛著血沫子,冒著熱氣,飯館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湯了。他宰羊從來不用第二刀。賣了羊後,宰羊人會踅進一家小酒館,要上兩個小菜,喝上半壺燒酒,然後馱著張羊皮回去。如果他有兩天不來,人們便不往好處猜想,以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著三輪車,被沿途的車馬給磕碰著了。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載著隻咩咩叫著的羊來了。


    陳青走到磚窯廠時,聽見了羊絕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一聲比一聲悽厲,一聲比一聲微弱和短促。陳青想起了那個正午在紅藍巷看到的驢,眼睛不由得濕了。


    水泥電線桿子下圍了一圈的人。人們大都衣著暗淡、破舊。熾烈的陽光把人曬得耷拉著腦袋,好像一隻隻軟化了的蠟燭。羊不叫了,空氣中洋溢著濃鬱的血腥氣,看來宰羊人已經開始剝羊皮了。陳青走到母親身後,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母親回過頭,她們彼此吃驚地張大了嘴,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她們都從對方的眼裏看見了淚花!


    枯瘦的宰羊人已經把羊皮剝了一半,刀子在皮肉之間的白色薄膜中飛快地遊走著,發出嚓嚓的聲響。那根綁過羊的水泥電桿的下端,汙血斑斑。血跡看上去深淺不同,看來有的是已經凝固的,有的則是剛濺上去的。陳青想這根電桿上的燈,一定因為目睹了這樣的情景,而在夜晚發出寒冷的光來。


    兩張白地印著粉紅色字跡的機票的底聯,相挨著擺在馬每文房間的床頭櫃上。它們就像一封言簡意賅的公開信一樣,昭示著馬每文雙休日的行蹤。


    那是兩張剛剛用過的機票,一張是星期五由寒市飛往大連的,另一張則是本周一早晨由大連返回寒市的。機票的姓名欄中清晰地列印著馬每文的名字。


    馬每文去大連了,那是他和陳青談到“第三地”這個話題時,他曾用玩笑的方式流露過的一個嚮往之地。


    第三地,也就是“他地”之意,這是近些年情人們幽會最喜歡用的一個隱秘用語。有一個民間詩人曾這樣描述過第三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們的浪漫之地,狂野之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們的真我之地,銷魂之地。


    陳青既看到了周圍的朋友奔赴第三地的那種神秘的喜悅,也看到了他人因第三地的存在而傷心欲絕的淚水。她套用這首詩的格式,抒發了這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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