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你還太嫩了


    樓上就是上海人常說的那種“亭子間”,窄得要命,居然也鋪著地毯、擺著沙。狄炳根跟他的合夥人阿三,正與兩位客商談著生意。狄慶槐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邊不動,專注地聽他們說些什麽。那兩個客商一聽就是北方人,其中一個嚷嚷道:


    “……狄老板,咱們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交道了,還會騙你不?”


    另—個也說:“狄老板,你這人也太不好打交道了。上次你嫌貴,這次‘跳樓價’給你,你又覺得有詐……實話對你說,要不是資金周轉不過來,誰願意這麽低的價給你?”


    狄炳根神氣活現地轉向阿三:“阿三,你告訴他們我嫌價低了嗎?”


    阿三搖搖頭:“沒有啊,我會那麽傻麽?”


    狄炳根轉向兩位客商:“我說嘛,做生意的,還有嫌價錢便宜了的嗎?”


    那兩人顯然不耐煩了,瘦高個說:“那就別再兜圈子了。狄老板,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炳根想了半天,抬起頭道:“這樣吧,明天……不,後天,我得先看看貨再說。”


    兩個商人對望了一眼,顯然覺得今天隻有談到此了。他們起身告辭,臨走前提醒狄炳根,要他盡快做出決定,不然他們找別人了。狄炳根滿口哈哈應付著,陪他倆向樓梯口走去,突然愣住了,狄慶槐正冷冷地看著他,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見來人滿麵怒容,兩位客商知趣地不問什麽,擦著狄慶槐的身邊走下樓去。炳根的搭檔阿三不知所措地望望這個,又瞧瞧那個,不解地問:“炳根,這位是?”炳根沮喪地對他擺擺手,說:“阿三,這裏沒你的事了,你陪他們上街吃飯……”


    當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狄慶槐又變得和顏悅色了,一言不地在沙上舒舒坦坦坐了下來。他的沉默使狄炳根焦躁不安,繼而忿然,終於忍不住,咚咚咚大步走到狄慶槐跟前,吼道:


    “狄慶槐,你居然跟蹤我?!……鬧了半天,你是在懷疑我跟他們合夥詐騙,是不是?!”


    狄慶槐冷笑道:“你是說我弄錯了?”


    “你完全弄錯了!我就算再想財,也不會對自己家鄉人下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狄炳根不是那種人!”


    狄慶槐不要聽這個,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拿了多少回扣?”


    沉默一陣兒,狄炳根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頭:“回扣是有一點,很少的……我可以全部交出來。慶槐,我跟他們真的沒有什麽勾結!”


    “你也許隻是沒這個膽量!”狄慶槐不屑地說。的確,他太了解這小子了。


    “我把實情告訴你吧,那個東亞公司也是被那夥人騙了,他們也是一點兒辦法沒有……他們這些地頭蛇都免不了上當受騙,我一個外鄉人,能有多大的本事……”


    事情原來如此簡單。狄慶槐一聽勃然大怒:“你他媽為什麽拖到今天才說實話?你把心思全都放在你自己的生意上了,你還有什麽精力為我們公司的利益奔走?當初派你到上海,是信任你的才幹,可你居然不幹正事,開起商行,做起自己的生意來了!”


    炳根滿臉委屈地說:“我常駐上海,公司才給幾個補助?上海生活費用這麽高,我不自己想法弄幾個錢,維持不下去呀。這個貨棧,是剛剛才弄起來的,也不容易啊……”


    狄慶槐怒氣衝衝地四下看看:“弄起來不容易,我砸了它可不費勁!”說著抄起身旁的一張鋼圈椅,做出一副打砸搶的嚇人架勢。炳根嚇壞了,拉住他的手哀求道:“狄慶槐,我求你了,千萬別這樣……”


    狄慶槐其實隻想嚇唬嚇唬他,並不會來真格的。他迅冷靜下來,將椅子放下,道:“好吧,這事以後再說。你如果想要保住你這份家當的話,你就好好協助我,盡快找到姓張的,追回貨款!要不然,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炳根努力做出笑容來,點著頭:“慶槐,我一定,我一定……”


    從上海回狄家灣,走滬寧高公路方便是方便,但到狄家灣卻要轉車,不如乘火車,直接到站,而且也隻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瞿誌平和吳馨蘭下午就到了,她沒想到的是,一進家門,正碰上狄家老二慶祥,在跟老爸說話呢。


    慶祥已經來了一會兒,要不是走投無路,他才不願意跨進吳家大院呢。父親舊病複躺下了,哥哥又去了上海,扔下燈飾廠那個爛攤子讓他接手,毛頭後生狄慶祥真是老虎啃刺蝟,不知該從哪裏下口。公司業務主管部門的人,一是礙於狄家的情麵,二是畏懼吳家的勢力,都不肯出麵攬事兒,偌大的狄家灣農工貿企業,一時間群龍無,簡直快停產了。原以為吳樹生爺兒倆會趁這大好時機一舉收複失地重掌狄家灣大權,可是沒想到他們也按兵不動,壓根兒也不過問村裏和公司裏的一切。


    最可怕的不是刀光劍影的激烈戰鬥,而是這種奇怪的平靜。狄慶祥終於沉不住氣了,上門來請吳樹生出山,好歹也算探探虛實。


    陽光透過葡萄架,星星點點灑在潔淨的院中,灑在半躺在竹躺椅裏的吳樹生身上。他旁邊的竹幾上,半導體收音機正在播放評彈。他平生沒別的嗜好,就喜歡聽這戲詞兒,邊聽還邊端起宜興紫陶壺,呷一口茶水,隨著評彈的唱腔搖頭晃腦地哼幾句。慶祥叫了聲“吳老伯”出現在院子門口,他也沒動,心想這後生嘴上倒怪甜的,連聲招呼這後生進來坐。


    慶祥禮貌地笑笑:“我不該打擾你的雅興呀。”


    “哪裏是什麽雅興啊,”吳樹生欠身關掉了收音機,“閑得無聊罷了。你們家的人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對不對呀?開門見山吧!”


    慶祥拉過一張竹凳坐下來:“吳老伯,我哥去上海追貨款了,這事兒你知道了吧?”


    吳樹生想了想,回答:“噢,我倒是聽說了……怎麽?這麽快就有消息了?”


    “沒有。我哥一走,廠子裏的事情暫時由我代管著。現在大家人心惶惶的,我又沒有經驗,就想來聽聽你的意見,看該怎麽辦才好。”


    吳樹生懶懶地重新靠在竹椅上,擺擺手:“這事我怎麽管得了。工業生產上所有的事,都歸你爸爸管的。”


    “他現在不是躺在醫院了嗎……”


    吳樹生打斷他:“那你等他能起床、能出院的時候,再跟他說吧,找我沒用。”


    “吳老伯,您也是村領導呀,你應該負起責任來!”


    吳樹生終於按捺不住了,吐出了積壓已久的滿腹怨忿:“噢,你們現在想起我是個領導啦?你們現在才知道村裏還有我這個支部書記?平時你們誰把我放在眼裏過?吃香的喝辣的是你們,現在出事了,就來找我商量?商量什麽?想讓我出麵兜著?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我這個村支書早就名存實亡了……我不管,什麽也不管!”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慶祥誠懇地說:“吳老伯,我知道這些年你對我們家有怨氣,你還有什麽都說出來好了,我聽著。”


    吳樹生哼一聲:“你?你還太嫩了,跟你說有什麽用!”


    慶祥正想說什麽,恰巧在這時,提著大包小包的馨蘭出現在了門口,叫著:“爸,快來幫幫我呀!”


    吳樹生喜出望外地站了起來:“馨蘭,你回來了?”馨蘭哎了一聲,轉身笑嘻嘻地和慶祥打著招呼:“慶祥,你也在這兒呀!”


    這兩個孩子是一塊兒玩泥巴、捉蜻蜓長大的,青梅竹馬說不上,兩小無猜的記憶現在仍然是美好的。慶祥跟他哥他爸一樣對能在上海念大學的吳馨蘭、瞿誌平都是非常尊重的,此時他熱情地跟她打過招呼,還殷勤地跑過去接過她手裏的行李。不料她老爸卻毫不客氣地將女兒的行李從他手上奪過來,然後揮揮手說,慶祥,你走吧,改天有時間再接著聊。


    慶祥尷尬地咂咂嘴唇,無趣地走了。吳馨蘭在一旁早把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待慶祥一走,她就不高興地轉向她爹,嗔怪道:“爸,你這是幹什麽呀?好歹對人家客氣點兒嘛。”


    吳樹生毫不掩飾他的厭惡,皺著眉頭道:“哼,看見他們狄家的人,我就心煩。”


    馨蘭無可奈何地笑笑著,隻好說:“你們老一輩的事跟我們無關,你煩我不煩……哎,我哥呢?”吳樹生告訴她,她哥泰安一大早就進城了,說找他在銀行的朋友辦點兒事。馨蘭脫口而出:“是去弄貸款救急吧?”


    吳樹生驚訝地瞪著女兒:“你怎麽知道?”馨蘭不再吱聲,轉身進了屋。


    吃晚飯前,她哥吳泰安開著一輛越野吉普,風塵仆仆從縣城趕回來了。這小子喜歡車,已經換過兩三輛了,這越野吉普是去年剛買的,保養得挺好,看上去還新嶄嶄的。他將車開進車庫停好,見到妹妹,當然分外高興,兄妹倆親熱地拉了一陣呱,吳泰安就問妹妹回來是出差還是休假;原來,他這個當哥哥的,對妹妹在上海的情況,竟然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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