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可說是銜著金湯匙出身的閑散貴公子,打小沒旁的誌向,就是癡迷戲台;與家人軟磨硬泡到十三歲,才終於如願做了自家父親的關門弟子。


    不過他也隻是偶爾技癢時,才會在高密侯夫人名下的“鬆風堂”登台亮嗓,因此每回隻要鬆風堂的水牌上一掛上羅昱修的牌子,通常不出兩個時辰之內戲票就會售罄。


    月佼被他倆一唱一和惹得心癢癢,躊躇不已地扁扁嘴,紅著臉訥訥道:“可是,方才在嚴大人麵前……尷尬成那樣,我……”


    “尷尬個鬼,咱們也是為了差事,又不是當值時間瞎玩鬧,”雲照索性攬住她,“再說了,他今日剛回來,指定會被召進宮去的,哪有閑工夫搭理咱們。走,趕緊回官舍換衣衫。”


    ****


    江信之的家就在京中,今日被家中高堂派人召喚,隻能蔫頭耷腦地回家彩衣娛親去。


    晚飯過後,月佼與雲照、紀向真、蘇憶彤一道去了鬆風堂,在雲照提前訂下的二樓雅間內就坐。


    幾人熱熱鬧鬧地就著茶果點心有說有笑,等著好戲開鑼。


    “……你們瞧,你們瞧,”紀向真笑嘻嘻地指著月佼,“她還是不會嗑瓜子。”


    雲照與蘇憶彤齊齊看向月佼,惱得月佼揚手就將那顆咬得爛糟糟的瓜子隔桌朝紀向真丟去。


    “關你什麽事,妖女就是這樣嗑瓜子的!”


    紀向真哈哈大笑,跳起來邊躲邊嚷:“你噁心不噁心?咬過的東西還往別人身上丟!”


    “沒你噁心!”月佼氣鼓鼓瞪他一眼。


    蘇憶彤笑著抓了幾顆瓜子在手上,對月佼道:“來,看著,我教你。”


    “偏不看!不學!哼。”月佼扭頭瞪著戲台。


    雲照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技多不壓身,總是嚼瓜子殼會長不高的。”


    不是好人,三個都不是好人!


    月佼氣哼哼跺腳,站起來走出去兩步,趴在雕花扶欄上,轉頭瞪向笑成一團的那三人,小聲挑釁:“沒有人給你們剝瓜子,所以你們就隻能自己嗑。哼!”


    不得不說,雲照的耳朵還挺尖的,笑鬧之中竟仍將月佼那句小聲的挑釁聽了個一字不落,頓時兩眼閃爍著耐人尋味的光。


    她以食指不疾不徐敲著桌麵,略揚聲道,“喲喲喲,我聽著這話怎麽好幾個意思呢?給你剝瓜子的人是誰呀?”


    月佼窘然一窒,飛快地將頭轉回去,拿後腦勺對著他們,不給他們看到自己突然又紅的臉——


    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臉紅什麽。


    她身後的紀向真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忽然張了張嘴,“哦”了一聲。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戲台上便響起鑼磬之音。


    ****


    《將魂傳》是“公子發財”的成名之作,問世於四十多年前。彼時大縉正被一個叫“新學”的流派籠罩,尊男卑女極其嚴重。


    那時的大縉姑娘們終生隻能在後宅中被困做籠中雀鳥,不能像如今這般進官學讀書,更不能像月佼、雲照、蘇憶彤她們這般,憑自己的本事考官入仕。


    甚至不能在無父兄或夫婿的陪同下走出家門。


    在那個時候,多數人都認為,中原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成就,便是孝順公婆、得夫婿歡心、生下許多孩子……那是如今的姑娘們想想就渾身發寒的一生。


    直到當時的名角厲連勝把《將魂傳》搬上戲台,眾人才赫然想起,在幾百年之前的立國之初,大縉的姑娘們與男兒郎同樣頂天立地。


    人們才逐漸想起,大縉的女兒們也曾與同袍並肩躍馬、執戈浴血,以同樣錚錚的骨氣與赤忱的熱血,共同拱衛這片河山。


    並不是生來註定隻能做籠中雀鳥,並不是生來註定隻能不停以生兒育女、侍奉公婆、討好夫婿來安身立命的。


    在這片曾經飽受戰火蹂。躪的國土之上,處處青山皆有忠魂;而其中,從不缺少大縉女兒的錚錚鐵骨。


    這才是最初的最初,從前的從前;這才是大縉女兒們原本的模樣。


    據說當時厲連勝之所以能將這齣戲演繹到舉國皆知,背後是有當今陛下推波助瀾的。


    那時的同熙帝,還是暫代母親“朝華長公主”李崇環執掌藩地原州的武安郡主雲安瀾。


    她不服女子地位被“新學”打壓數百年的規矩,頂著千夫所指的罵名為大縉女子正名。


    經過她多年運籌帷幄之後,加之定王李崇琰的鼎力支持,她終以某種如今諱莫如深的方式登上帝位,成了大縉立國以來首位女帝,史稱“雲代李氏”。


    同熙元年起,大縉女子地位全麵開始復甦,四十年後,舉國上下終於達成共識:女子與男子,在根子上並沒有不同。


    因此種種,《將魂傳》這齣戲在中原的地位很高,而由厲連勝的關門弟子、他的兒子羅昱修親自演繹的《將魂傳》,讓人趨之若鶩也就順理成章了。


    雖是個玩票的世家公子,可羅昱修在台上絲毫也不含糊。他身量高挑,舉止颯爽,一招一式間那份奪目風華,真真是能照進人的心裏去。


    ****


    月佼趴在扶欄上,癡癡盯著戲台上的一舉一動,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誒?我們沒有……”


    身後傳來紀向真的聲音,月佼這才回神,扭頭看向間內。


    一位侍者端了兩盤果子點心,也不知幾時進去的。


    那侍者道:“這是東家公子送的,這一盤果子給您幾位的,這盤鬆子給那位姑娘的。”語畢,他朝月佼笑了笑。


    月佼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見他點頭,便好奇地走過來瞧了瞧。


    一盤剝好的鬆子,顆顆圓潤飽滿,像是在對她笑。


    那侍者離去後,幾人便笑得賊兮兮地追著月佼笑問:“誰呀?”


    月佼將那盤鬆子抱在懷裏,抓了一把塞進口中,鼓著腮挑眉道:“不告訴你們。”


    紀向真與蘇憶彤是外地來的,自不知鬆風堂的底細,可雲照是清楚的。


    鬆風堂真正的東家乃是高密侯夫人杜夢妤,高密侯夫婦就隻一兒一女,這東家公子……總不會是說年近四旬的高密侯世子馮軒吧?


    雲照望著月佼站在扶欄前邊吃鬆子邊看戲的背影,摸著下巴“咦”了一聲,心中暗道找機會得探探馮軒的底。


    若那老不修當真敢打月佼的主意,她可不會看著那傻姑娘跳進火坑。


    ****


    月佼全然不知身後的雲照正為自己憂心忡忡,隻一顆接一顆往嘴裏塞著那剝好的鬆子,亮晶晶笑成月牙的眼兒四處張望。


    她覺得嚴懷朗一定也在這裏。


    今夜的鬆風堂熱鬧極了,堂下坐滿了人,二樓各個雅間內也是座無虛席。


    目光逡巡好幾圈後,月佼仍是沒瞧見嚴懷朗的人影,不禁失望地皺了皺鼻子。


    她悶悶地抓了一大把鬆子塞到嘴裏,再看向戲台時卻總忍不住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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