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疑似】


    韓信在北方戰場連戰連捷。


    眼看趙國被平定,燕國慌了,隻能求和,劉邦應了。至此,燕國成為劉邦的盟軍。


    對於項羽來說,劉邦的勝利,就是他的失敗,劉邦的喜悅,就是他的痛苦。


    痛苦的項羽明顯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被動。彭城被襲後,他已感覺到劉邦的威脅。現在,韓信把魏國、趙國都滅了,劉邦已不僅僅是威脅,而是勁敵。


    他極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下令攻打趙國,幾次攻擊,都被韓信擊退。


    此時,張耳被劉邦任命為趙王,趙國的局勢日趨穩定,再打也沒戲,項羽便集中兵力繼續猛攻滎陽。


    滎陽壓力巨大,劉邦坐立不安,叫張良來商議。


    張良曾跟劉邦說過,若要擊敗項羽,需要三個人。一個是韓信,另一個是彭越,還有一個是英布。前兩個已經搞得項羽暈頭轉向,七竅生煙了,現在,是策反英布的時候了。


    英布與項羽早已是麵和心不和,隻因英布出身貧賤,封賞時項羽就比較刻薄。英布大為不滿,項羽的老窩彭城被端的時候,他袖手旁觀。


    項羽認為英布忘恩負義,派人去斥責英布。


    英布憤懣,心說項羽還拿自己當貴族呢,天下原本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你充其量也就是一方土匪頭子,封我個九江王,本就不公,卻像給了多大恩賜似的,老子不買你的賬!


    二人之間的裂痕愈來愈深。


    蒼蠅不盯無縫的蛋,何況有些蛋連殼都沒了。眼下,英布和項羽的關係,就是一隻無殼蛋。張良認為,隻要派說客去策反英布,一準能成。


    事情正如張良所料,英布已預算了自己的未來,九江在楚國境內,按項羽霸道的土匪性情來說,早晚會收拾自己。


    英布腦子裏想著未來,劉邦的說客到了,雙方洽談,說客曉之以理,尚未動之以情,英布便答應反楚投漢。


    說客很開心,自打幹這差事以來,就沒這麽清爽過。要是人人都像英布這麽耿直爽快,我的工作就輕巧多了。


    項羽聽說英布反了,隻在這事上加了兩個字,以證明自己對英布早有疑心,早有預見。這兩個字就是“果然”,英布果然反了!


    既有預見,必有對策,項羽當即派遣大將龍且攻打九江。


    九江是楚國的地盤,英布不得人心,於是戰敗,逃到劉邦的地盤。劉邦歡喜,撥了些人馬給英布,叫他回到九江打遊擊,培養勢力。


    如此一來,項羽時常遭到兩路遊擊隊的騷擾,一個是英布,另一個是彭越。這讓他非常鬱悶。而且,英布叛變的事,還給他心裏蒙了一層陰影。他開始懷疑身邊的部將,左看右看,瞧誰都不夠忠心。


    比如鍾離昧,立功不少,卻沒給他封王,他心裏一定不滿,會不會像英布一樣叛變呢?


    這麽一想,項羽把鍾離昧也拖入了自己心裏的黑名單。這個黑名單的名字叫:疑似不忠。


    疑似,是一個叫考驗神經的詞。疑似懷孕、疑似外遇、疑似非典、疑似腫瘤、疑似中毒;但凡疑似,皆是像非像,暫時無法確定。正因無法確定,才讓人焦心。


    項羽沒有更好的辦法,總不能因為疑似,就把手下都砍了吧。在他焦躁的情緒中,還有憤怒,對劉邦的憤怒,如今的亂局,禍根就是劉邦。於是,項羽悶頭攻打滎陽,一次比一次猛。


    此時,楚軍的戰鬥力依然強勁,劉邦的軍隊疲於奔命地抵抗。雖說有英布和彭越給項羽製造麻煩,可畢竟隻是騷擾,傷皮不傷骨髓,並不能改變整個局勢。


    這一日,口才帝酈食其來見劉邦,說眼下局勢緊張,我倒有個主意可以應付。


    劉邦說,快講快講,我幾天吃飯都不香了。


    酈食其很自得,說我這良策,保管您吃飯香,睡覺也香,就八個字:紛封諸侯,恢複六國。


    恢複了又如何?劉邦問。


    拉他們一起打項羽呀!酈食其擲地有聲。


    劉邦思索良久,決斷不下,把酈食其的主意講給張良聽。


    張良聽後,直截了當地說,此乃本年度最餿的主意!如今天下,項羽勢力最強,就算恢複六國,仍然是六個矮子麵對一個壯漢,他們照樣依附於項羽,跟著項羽來打您。


    劉邦拍案道,險些壞了大事!


    既然張良否決了酈食其的主意,必有更佳的良策。劉邦拍完桌子,接著說,子房,說說你的辦法。


    張良沒回過神,說什麽辦法?我沒辦法,我隻知道酈食其的辦法不是好辦法。


    連張良都沒辦法,還能找誰呢?劉邦想到了陳平。


    陳平曾和項羽混了很長時間,對項羽的性情、好惡、思維方式了如指掌。他知道,英平反叛,項羽必定坐立不安,疑心重重。


    他跟劉邦分析,如今項羽身邊,靠得住的人其實不多,將有四虎,謀士有一個。四虎將中,第一猛將是龍且,另外三個是季布、鍾離昧和虞子期。謀士就是範增。


    眼下要做的,就是離間,讓他們相互猜疑。


    如何離間呢?用黃金。


    不得不說,陳平的招術很損很毒。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這世上,很少有人不拜金,不單是今天的小妞寧願坐在寶馬車裏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在楚漢相爭的戰亂之時,誰又不想給自己撈點金子做後路呢?


    英國哲學家培根說:金錢是善仆,也是惡主。俗話雲: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楚國的大小將領,得了陳平的金子,果然有些變化,這種變化導致楚國集團內部的動蕩。


    接下來,陳平還有更狠的,他要幫項羽在“疑似不忠”的黑名單裏,添加一個重要的人物——亞父範增。


    事前,陳平讓劉邦向項羽提出和談。


    項羽此時感覺內部不穩,考慮之後,表示同意。而範增極力反對,他認為應當繼續猛攻滎陽,劉邦就快扛不住了,此時和談,說白了,就是劉邦的緩兵之計,他想鬆口氣。


    項羽卻不讚同,鬆口氣也是雙方一起鬆,現在內部不穩,急需整頓。攘外必先安內,這個道理難道你老範不懂麽?虧你還老謀深算。


    範增據理力爭,項羽一意孤行。兩人意見分歧,最終範增拗不過項羽。


    實際上,範增也隻看到和談的一層意思,緩兵之計。更深層、更可怕的用意,他還沒有悟到——陳平的最終目的,是要把他從項羽身邊摘除。


    和談和談,不是說一句和解就和了。其細則甚多,邊境問題,駐軍問題,誰先撤退的問題,都得一步一步交涉。


    談判開始。今天,漢軍派人去;明日楚國派人來。可陳平派的人,沒去見項羽,而是直奔範增去了。


    範增很納悶,你們該去見項王呀,怎麽上我這兒來了。


    翌日,項羽派人使者到漢軍。陳平隆重迎接,他笑容可掬,問寒問暖,說戰爭期間,安排簡陋,還請亞父使者多包涵。


    使者愣了,說我不是亞父的使者,我是項王的使者。


    陳平的臉跟卷簾門似的,刷地一下拉了下來,說,原來你不是亞父的使者,那還談什麽談,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嗎!


    說罷,拂袖而去。


    使者站在原地,僵了半晌,隨後罵罵咧咧離去。


    回楚國路上,使者越想越氣,自己身為項羽的使者,到哪兒都受到熱情款待,如今可好,範增派出的使者都比自己強。陳平膽敢如此羞辱自己,說明他和範增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們篤定是私通了。


    見到項羽,使者煽風點火,把原本不算嚴重的事情,說得無比嚴重。項羽本就多疑,一聽這個情況,便把範增拖入了“疑似”黑名單。


    範增不知內情,還慫恿項羽攻打滎陽。項羽越想越不對味兒,莫非陳平和範增挖了個陷阱,推著我往裏跳?


    項羽的這種極度不信任,表現在臉上,範增當然能感覺到。他既傷心又失望,於是告老還鄉。


    此時項羽還沒醒悟,若範增真是私通陳平,怎會就此離去呢。他隻是覺得範增疑似不忠,留著也是多餘,因而沒有半點挽留之意,極痛快地讓範增走了。


    範增一路遠行,一路歎氣,一路落淚,對項楚,他可謂是鞠躬盡瘁,可到頭來,自己竟不知道究竟圖個什麽。楚國的一草一木,讓他心傷,項羽的一言一行,讓他心寒。回頭看去,凹凸的城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像夢中的景象一般漸漸虛化至無形。


    隨從端來飯食,他一口未動,涼了半日,扔掉,再端再放再扔。夜間,馬車行至坑窪處,劇烈顛簸,他一骨碌坐起來,仿佛聽見楚國山河崩塌的隆隆巨響,就再也睡不著了。


    連日傷心上火,範增背上長了一個毒瘡。到了彭城,毒瘡惡化,沒幾日,他便死在了路上。


    疑似不忠的英布反了,疑似不忠的範增死了。


    陳平立了一大功,本該受到獎賞,可有人卻向劉邦告狀說,陳平這個人很壞,罪狀有兩條,一是生活作風問題,二是貪汙問題。


    生活作風問題是,陳平曾和自己嫂子通奸;貪汙問題是,他來到漢軍,就收取下級的紅包。更為嚴重的是,此人反複無常,最早效力魏王,卻反叛魏王歸順項羽,後又反叛項羽,歸順漢王。


    此等無德無常之輩,豈能重用?


    這一狀猶如一枚手榴彈,在劉邦心裏炸開,他當即找來推薦陳平的魏無知質問。


    魏無知說,我當初推薦陳平,介紹的是他的才能,您問的是道德。有才之人不一定有德,有德之人不一定有才。


    劉邦心說懂了,陳平斷然不是個德才兼備的人。


    那陳平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說他壞,他又那麽有才,一肚子計策;說他不壞,他“盜嫂受金”。隻能說,此人疑似流氓。


    可喜的是,劉邦的猜疑與項羽的猜疑不同。項羽猜疑,藏在心裏,暗自盤算;劉邦猜疑,則親自對質,把事情先搞清楚,才下結論。


    不過,這隻是未得天下時的劉邦,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便有疑,也不會深疑。然而,當他君臨天下後,他的猜疑心並不亞於任何一個君主,這就是帝王。


    此乃後話,暫且不表。單說劉邦疑慮,叫陳平來對質。


    陳平不慌不忙地解釋,先說“盜嫂”,我自小沒了爹娘,在家鄉之時,嫂子疼我,我也愛嫂子,就算有些曖昧,也是情不自禁。


    這事兒劉邦其實不在意。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女人方麵,劉邦比陳平奔放多了,大家都是流氓,流氓何苦為難流氓。


    那麽,收紅包呢?劉邦接著問。


    陳平又解釋說,我當時裸奔到漢軍,一絲不掛、一文不名,若不收點禮,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有,吃飯也成問題。


    至於投了魏王,再投項王,也並非我反複無常,而是魏王和項王根本不采納我的計謀,後來,我聽說漢王您求賢若渴,待人寬厚,這才來投奔您。您如果覺得我的計謀不可用,我可以走,我收的那些禮都在,如數奉還就是。


    劉邦明白了,陳平一到漢軍就受到重用,難免遭人羨慕嫉妒恨,所以才告狀。


    於是,劉邦向陳平道歉說,我錯了,我慢待你了,你千萬別介意。


    陳平很感動。一直以來,他都深知劉邦對自己的信任,離間楚國將領時,他提出用黃金收買,劉邦不查賬不對賬,要花多少,到財務那兒去領就是了。


    要花多少,到財務那兒去領就是了。此話看似簡單,含義卻豐富,首先是信任,讓下屬放開手腳做事,其次更美好,隻有把事兒辦成了,剩下的錢你自己揣兜裏,算獎勵。


    哪個員工不喜歡聽到領導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呢?


    【二、遭遇山寨版】


    範增死亡的消息傳來,項羽傷悲。這時候,他念起範增的好來,他曾像尊重父輩一樣尊重範增,最後卻他死於回鄉途中。


    他望著範增離去的方向,悲天憫人地想,從今往後,一切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了,再無人可商議。那個為他出謀劃策的父輩,已經永遠的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此時,項羽終於明白,範增所言不虛,和談確實是劉邦的緩兵之計,繼續猛攻滎陽才是明智的,不僅攻城,還要切斷滎陽的糧道。


    打仗就是打糧食,沒有補給的部隊,好比沒奶吃的孩子,遲早會在哭喊中餓死。


    不出項羽所料,補給跟不上,劉邦陷入絕境,出城打,打不過,龜縮城中,將士與百姓吃不飽,就會內亂,到最後餓急了人吃人,自相殘殺致死。


    唯一的辦法隻有撤軍。


    而城已被圍,如何撤走?滎陽城此刻的情形,類似錢鍾書的話:城外的楚軍想衝進來,城內的漢軍想衝出去。


    還是陳平主意多,他建議劉邦出逃。他說,項羽最想要的是您的命,見您跑了,他一準追擊。如此這般,滎陽暫且保住,您也安然無恙。


    這也太冒險吧。劉邦思忖,萬一我沒逃掉怎麽辦?那不等於是自投羅網。


    陳平就是陳平,肚子裏的詭計一個接一個。他已製定了一套完善的撤退計劃。逃,是三十六計中的“走為上”,還有一計叫“李代桃僵”,找個相貌酷似劉邦的人,穿上漢王服,從東門假裝突圍,而劉邦則趁亂從西門逃遁。


    漢軍中還真有一個人,長得很像劉邦。此人叫紀信,當年鴻門宴時,劉邦謊稱去茅廁逃離現場,逃離中,有四名親信將領護衛,其中一個護衛,便是紀信。


    紀信很忠心,挺身而出掩護劉邦撤退。


    天黑以後,按照陳平的安排,紀信率領2千名身著漢軍兵服的婦女,從滎陽東門魚貫而出。楚軍都看傻了,往常從滎陽城裏出來的,都是殺氣騰騰五大三粗的男人,搏殺一陣便退回城中,今兒怎麽都變了性?


    2千名婦女湧出,場麵婀娜多姿又極為壯觀。把她們都逮回去該有多好!楚軍士兵的腦子有點亂。


    恰在此時,滎陽城頭有人高喊:食盡,漢王降!


    緊接著,一輛王車在侍衛和宮女的簇擁下,由東門緩緩駛出。楚軍士兵都樂了,這好,連劉邦帶女人一塊兒擒了,劉邦交給項羽,女人自己留著。


    楚軍士兵一擁而上,將紀信一行團團圍住。先搜身,尤其是婦女,得仔細搜,仔細摸,看看她們身上是否藏有利器,這可是相當危險的。


    安檢過程中,沒人識破紀信,他那張“明星臉”挺唬人,又身著漢王服,楚軍士兵都信以為真,他們相當興奮,隻待項羽前來,大家邀功請賞。


    手摸累了,項羽來了。他走進一看紀信,差點沒把鼻血氣出來,這他娘的劉邦是山寨版的!


    手下人有些惶惑,這不是劉邦是誰?項羽當場踢翻一個士兵,罵道:劉邦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


    人生的懊惱莫過於花了買正版的大價錢,卻換來山寨貨。


    項羽率軍攻城斷糧道,仗打得很苦,那可是真槍實彈,真人相搏啊,末了,弄個山寨假貨來糊弄老子,劉邦簡直太壞了!


    項羽一怒之下,在滎陽城外,把紀信活活燒死。按土匪的話說,這叫點天燈。


    紀信化為灰燼時,劉邦已和陳平、張良等人趁亂從滎陽城西門出逃。與此同時,城中的大部分漢軍也分批撤退。滎陽城內,隻剩下劉邦的兩個老朋友,周苛和樅公帶領少數漢軍鎮守。


    很快,滎陽城破,收複滎陽後,項羽聽聞劉邦已率軍出逃往成皋,便率軍追去。


    成皋,位於今滎陽市汜水鎮西北。


    劉邦在成皋待了幾日,決定回關中重新整合隊伍,再伺機與項羽作戰。


    鎮守成皋的任務則交給了英布。可劉邦沒走多久,項羽便率大軍殺到,英布不敵,成皋失守。


    此時,有人向劉邦建議,咱們不能走函穀關,那裏有項羽的重兵固守,走武關吧,繞到項羽的背後去。


    劉邦采納了這個建議,率軍出武關,後駐紮於宛城。


    項羽聞訊,怒氣衝衝率兵南下,與劉邦決鬥。劉邦自知不敵,便加固堡壘,閉而不戰。


    此時,項羽兵精糧足,隻管攻打。眼看宛城也懸了,楚軍後方忽然來報:遊擊隊長彭越率部渡過睢水,已攻下睢陽、外黃等17座城邑。


    後方是提供補給之處,後方亂好比後院起火,前方的人如何安心做事?


    對項羽而言,彭越是個十足的禍害。自彭城之戰後,這家夥一直打遊擊,屢次在梁地切斷楚軍的補給。


    虱子雖小,也架不住它頻繁吸血。為了減輕消耗,全心全意打劉邦,項羽決定放棄宛城,反撲後方,徹底剿滅彭越。


    但有個問題很棘手,他率大部隊去了,成皋又空虛了。宛城可以不打,成皋必須守住。派誰守呢?項羽拿不定主意。


    龍且和鍾離昧,是項羽手裏最猛的兩員虎將,可惜龍且不能留下來鎮守成皋。此番去後方剿匪,需他做先鋒;鍾離昧更不行,他得鎮守滎陽。


    這兩人可謂是左膀右臂,缺了他們,項羽忽然有一種被肢解的感覺,再想別的將領,如季布、虞子期等人,雖然勇猛,但皆是莽漢,頭腦不行。


    得找個智勇雙全之輩。


    選來選去,項羽鎖定了一個人,大司馬曹咎。


    秦王朝健在時,項羽的叔父項梁遭人誣陷坐了牢,曹咎時任監獄長,早與項梁相識,想私放項梁又不敢魯莽,便給那時主管司馬欣寫了一封信,司馬欣把項梁給放了。


    在項羽看來,曹咎有情有義,做事也細,會想辦法,是個不錯的人選。


    光選曹咎,項羽還不放心,又任命原鎮守漢中三王中的司馬欣和董翳為副將,讓他們配合曹咎,共同鎮守成皋。


    臨走,項羽對曹咎千叮嚀、萬囑咐,說成皋城堅強厚,糧食充足,西邊還有一條汜河,若劉邦來攻,你隻需堅守,不可出戰,堅守15天,便是頭功一件。


    行!曹咎胸有成竹地保證,項王您放心走,甭說15天,150天我也守得住。


    項羽看了曹咎兩眼,心裏踏實了,遂率領大軍,催馬狂奔,趕去剿匪。


    彭越攻下17座城池,正得意呢,急報傳來:項羽大軍已攻到外黃城下。


    彭越毫無準備,隻能龜縮外黃城中堅守不出。


    項羽也不歇氣,下令全軍攻城。在他看來,彭越就是個小土匪頭目,隻會打遊擊,充其量是個山寨版大將。劉邦堅守倒也罷了,你這山寨貨也堅守,豈能守住!


    這次項羽雖然輕視,但不輕敵,他親自上陣率領攻城,連續猛攻,隻一天時間,外黃城便搖搖欲裂了。


    以前,彭越未與項羽正麵交鋒過,隻風聞項羽打仗強悍無比,尤其是巨鹿之戰,已成佳話。他聽後,頗不服氣,項羽不過就是猛,而我也是猛人一個,誰怕誰?


    今日,親眼見識項羽率軍攻城,彭越才深切領教了項羽的厲害。楚霸王和遊擊王之間的差距確實很大。


    可外黃即將破城之時,天卻黑了,項羽下令收兵,全軍進食休整,翌日再攻。


    彭越僥幸躲過一劫,繼而連夜突圍。項羽驚醒,忙率軍追擊,這個禍害不能讓他溜了,否則後患無窮。


    熟料,在城裏彭越是一條蟲,出了城就是一條龍,尤其是兩眼一抹黑的夜晚,土匪特有的才華立馬就顯露出來了。他施展出盜竊中練就的夜行本領,神出鬼沒,腳下生風,兩三下跑沒了影兒。


    項羽這個氣啊,今年真他媽走背字,逮誰都逮不到,滎陽逮劉邦,逮了個山寨版的;外黃逮遊擊王,餓虎般撲食也沒撲著。


    憤恨難消,項羽把一腔怒火噴灑在外黃的百姓身上。他命人貼了告示:凡城中年滿15歲的男子,到城東集合,違令者斬首。


    熟悉項羽脾性的人心知肚明,項王這是又要玩坑殺了。


    外黃城的百姓也知難逃一死,去集合,被活埋;不集合,遭砍頭。你比較喜歡哪一種?


    【三、毒舌計】


    《項羽外黃剿匪記》是一個極其失敗的戰例,失敗之處,並不在於項羽剿匪不成,而是他盛怒之下,坑殺百姓,再度失了民心。


    曆史上,太多勇猛的將領隻知糧食和士兵是戰爭勝利的保障,卻不知最大的保障是民心,唯有以人為本,方可成就豐功偉業。


    在以人為本方麵,劉邦知人識人會用人,他手下的韓信、陳平、英布等人都曾效力於項羽麾下。然而,項羽一個也沒留住,顯而易見,他早已輸給了劉邦很多。


    正因劉邦會用人,所以關鍵時刻,總有人給他提出上佳的建議。就在項羽率大軍剿匪之際,酈食其向劉邦建議說,此時應該反攻成皋,奪回滎陽,更重要的是,還要奪取敖倉的糧道。這樣一來,項羽就相當被動了。


    劉邦挺讚賞酈食其的意見,果斷決定,反攻成皋。


    十月的成皋,滿目蕭瑟。城上,兵士林立,戒備森嚴;城下,黑壓壓的數萬漢軍潮水般鋪天蓋地湧來。


    曹咎並不膽寒,他遵照項羽囑托,做好了一切防禦措施。


    劉邦則親自上陣指揮,將士勁頭十足,凶猛衝鋒。可任憑漢軍怎麽攻,成皋城生生巋然不動。連攻幾日,楚軍毛都沒損失一根,漢軍卻傷亡不少。這麽打下去還不如不打。


    劉邦心急如焚,召張良、陳平來議,請二人腦筋急轉彎,火速給出對策。


    觀察數日後,張良、陳平發現,成皋城無懈可擊,唯一的破綻在於人。


    從曹咎的舉手投足中,他們得出一個結論:曹咎乃魯莽、易怒之輩。拿今天的性格色彩學來分析,曹咎屬於紅色性格過當的人,易衝動、缺定性,抗壓能力差。


    張、陳二人不愧為高級謀士,不僅懂戰略,善布局,更厲害的是識人、懂人。


    兩軍交戰,雙方僵持不下時,就看誰先找到對方的破綻,找到破綻,便可對症下藥,下爛藥。


    張良和陳平找到了曹咎的破綻,他們跟劉邦說,咱們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這天夜裏,漢軍營內人來人往,穿梭不停,顯得很忙。


    翌日清晨,成皋城外,一片肅靜。秋風過處,隻有幾片枯葉旋轉落地。


    曹咎登上城頭,舉目一望,驚了。往日這時候,城下的空地早已被漢軍將士填滿,密匝匝甚是脹眼;今日城下卻空空蕩蕩,隻有五個漢軍騎兵吊兒郎當地坐於戰馬之上,在汜河對岸,眼望城頭。


    畫麵反差太大,曹咎很不適應。


    見曹咎出現於城頭,其中一個漢軍騎兵,抬手一指城頭,朗聲道:開罵!


    另外四個,立刻響應,一時間,淫詞穢語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從口中湧出,每個詞每句話都如毒箭一般射向曹咎。什麽縮頭烏龜、什麽小娘養的、婊子養的,從曹咎的祖宗十八代一直罵到其後代,直罵得天昏地暗,風雲變色。由於語言過於粗鄙肮髒,此處不得不刪去7萬5千2百字。


    曹咎身中無數支毒舌箭,急火攻心,當即就要出城與漢軍廝殺。


    副將司馬欣和董翳趕忙勸解,使不得使不得,項王有言,無論漢軍如何攻擊,咱們都不能出戰。汜河是成皋的天然屏障,那幾個挨千刀的,就是想激怒你,勾引你出戰,我軍一旦出戰,渡河渡到一半,漢軍就會反擊。


    司馬欣和董翳的分析很在理。讓人想起侯寶林的相聲《醉酒》:一個醉鬼說:你順著我這電筒的光柱爬上去。另一個說:別來這套,我懂,我要爬上去,爬到一半,你一關電門我掉下來。


    孫子兵法行軍篇中也雲: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利。


    意思是說:當敵軍渡水而進攻我軍時,我軍切莫在水中去迎戰,而要等待敵軍渡過一半時,再開展攻擊,這時最有利於消滅敵人。


    曹咎不是傻子,他也知負氣出戰的危險。因此強忍怒火,緊閉城門,任憑漢軍叫罵。


    漢軍從清晨罵到黃昏,方才收兵。


    曹咎胸口仿佛壓了塊沉重石板,漢軍的辱罵像豆子,磨成了粉,磨成了漿,粉也吹不散,漿也流不動,打著轉兒又混成凝重的一坨,水泥似的粘在胃裏。


    當晚,曹咎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雙眼炯炯有神瞪城外,心裏發誓一旦抓住機會,定要把漢軍斬盡殺絕。


    漢軍營中,將士喝酒吃肉,其樂融融。


    昨夜,張良、陳平在全軍中票選“口才男”。從今日曹咎的臉色來看,本次選秀活動相當成功,五個“叫罵王”不負所望。不過,叫罵還得加強,得把曹咎罵到出戰才行。


    翌日,張良、陳平繼續施展“毒舌計”。


    五個“叫罵王”領頭,後麵還跟著兩撥隊伍,一組重複五人的罵句,一組負責哄笑、喝彩、叫好。


    曹咎快崩潰了,他沒想到漢軍這麽毒,昨日隻有五張臭嘴,今日升級,既有逗哏,還有捧哏,且配合默契,如演雙簧。


    他恨不得立馬跳下城樓,單槍匹馬與漢軍拚個你死我活。司馬欣和董翳死死將他拉住,他還上躥下跳。二人隻得將他連拖帶拽弄下城去。


    漢軍卻不歇氣,一撥人罵累了,又換一撥,如此輪番上陣,又痛罵了一天。


    若是換個人,或許已被罵麻木了,可曹咎特別清醒,漢軍的每個罵句都牢牢戳進他心窩,拔不出來,且生根發芽,毒蛇般爬滿五髒六腑,噬咬他的心肺。


    無比漫長的一天終於過去,曹咎已經氣癱了,又是一夜廢寢忘食。


    見曹咎還不出戰,張良和陳平決定,將辱罵升級為詛咒。


    第三日,漢軍打著白幡就出來了。白幡是家裏死了親人,出殯時招魂用的。而漢軍特製的白幡有正反兩麵,正麵寫著曹咎的名字,反麵畫了一頭相貌極古怪的畜生,酷似鳳姐與芙蓉之雜交。


    漢軍揮舞白幡,先大肆辱罵,然後把白幡扔在地上,用劍刺、拿腳踩,邊蹂躪邊詛咒。


    成皋城下,群魔亂舞。曹咎徹底崩潰了,幡上那頭怪物是我嗎?我長得如此不堪?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親自帶兵就殺出了城,等司馬欣和董翳反應過來,想要勸阻時,已是鞭長莫及。


    曹咎殺來,漢軍的罵將們轉身就跑,曹咎毅然渡河追擊。此時,他已喪失理智,全忘了堅守的任務,他隻想禽住那些叫罵者,狠狠砍殺,出口惡氣。


    果然,曹咎渡河渡到一半,漢軍反擊。曹咎大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情此景,猶如歌詞: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憤怒楚軍,在水一方。醒悟過來的曹咎,怒氣頓消,忽然變得像瓊瑤一樣哀怨。這哀怨來自於手下兵士大批量地快速死亡,其狀之慘,令他不忍目睹。


    旋即,成皋城破,司馬欣和曹咎拔劍自刎。這哥倆很清楚,成皋落於漢軍之手,即便劉邦不殺他們,項羽也不會輕饒,把他們碎屍萬段,開鍋煮了也未可知,自刎好歹留個全屍。


    曹咎與司馬欣安躺於汜水河畔。秋日溫和的陽光拂過二人屍體,仿佛憐憫的撫慰。


    東漢的司馬懿篤定讀過這段曆史。因而,在諸葛亮給送去口紅、胭脂、眉筆等化妝工具以及情趣內衣時,他隻淡然一樂,如數笑納,隨即化妝打扮,性感十足地走出營寨,展現給諸葛亮看。諸葛亮當場就吐了,吐後無計可施,隻得退兵。


    任憑對方怎麽羞辱,該堅守則堅守,這是一個將領當具備的氣度。


    甘願受辱,不是變態,而是老謀深算,不計較一時得失,不逞表麵之強,方為大將。


    【四、人肉湯與迷魂湯】


    與其說曹咎是自殺而死的,弗如說是被罵死的;與其說成皋是被攻破的,弗如說是被罵垮的。


    劉邦占領成皋後,率軍駐紮於廣武。


    廣武地處滎陽與成皋之間,是個高嶺地,因此稱為廣武山。廣武西麓是敖倉,漢軍將營寨紮於此處,軍糧自然有了保障。而項羽剿匪不成,又聞成皋陷落,急忙回師,將部隊駐紮於廣武東麓,與漢軍麵對麵。


    楚寨在東,漢城在西,中間隔了一條深澗,深達六十丈,相距數百步,名為鴻溝。


    項羽雖占據滎陽城,可滎陽城的糧食遠不如敖倉豐實,得從後方調集糧食到前線,無奈後方又屢遭遊擊王彭越襲擊,項羽的處境愈發艱難。他消耗不起,隻希望速戰,與劉邦決一雌雄。而劉邦終日閉城不出,隻與項羽對峙。


    今日對峙,明日對峙,後日依然對峙,沒完沒了。項羽也派人施展“毒舌計”,在陣前辱罵劉邦。劉邦根本不在意,這都是我玩剩下的,你還玩兒,傻不傻啊。


    項羽覺得劉邦真他娘的是個無賴,情急之下,他扯下貴族麵具,做出了一個更無賴的舉動——把劉邦的父親劉太公,和劉邦的夫人呂雉一同押到陣前。


    陣前,築起一座高台,高台上擺了一塊超大的案板。項羽命人剝花生殼似的把劉太公剝成全裸,捆綁於案板上。案板旁邊,架起一尊大鼎,鼎下烈火熊熊,鼎中水已沸騰。


    楚軍向對麵的漢軍喊話:漢王出來決戰,若不出戰,就把你父親和老婆剁成肉塊,一起煮了!


    這個要挾實在卑劣,這個舉動無比下流,將人妻人父剁成塊,放到鍋裏洗鴛鴦澡,這湯大約可稱為“爬灰人肉湯”。


    麵對如此強烈的羞辱性屠殺,天下沒幾個男人受得了,而劉邦的確異於常人,他來到陣前,無所謂地調笑道:當年,我與項王同時受命於楚懷王,結為兄弟;如今,你煮我的父親,就是煮你的父親,煮我的妻子,就是煮你的弟媳,當真要煮,我也攔不住,隻是烹飪好了,分我一碗肉湯嚐嚐,記住要多放點兒鹽,我口味重。


    此言一出,項羽傻了半天,竟不知如何是好。劉太公則在案板上拚命掙紮,口中哭喊:逆子啊逆子!我怎麽養了這麽個逆子!


    他一喊,項羽震怒,當即下令烹飪劉太公。


    旁邊的項伯拉住項羽,苦苦規勸道:爭奪天下之時,殺人家室,沒有好處,反會招來壞名聲。


    項羽圓睜雙目,惡狠狠地想,自己這招已經很流氓,熟料劉邦更流氓,這廝堪稱流氓中的極品,論耍無賴,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項羽思考的工夫,劉太公已經哭昏過去,被人抬下了案板。而在一旁僵立許久的呂雉,此刻卻有了想死的心。


    被軟禁在楚營的這幾年,呂雉天天盼,日日想,夜夜念,渴望有朝一日能與夫君和孩子團圓。作為人質,她也不止一次想到過死,但沒想到會被推到楚漢交戰的陣前,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與劉邦麵對麵。而劉邦的言行,讓她絕望,她對他來說,是無足輕重的,他看重的是天下,是江山。但是,她不能指責劉邦愛江山不愛美人,她知道自己已然年老色衰,容貌一天不如一天。因而,在絕望中,她心底還生出一絲深刻的自卑。


    “爬灰人肉湯”行動泡湯後,項羽仍不甘心,派人給劉邦下了一封戰書,內容很簡單,就四個字:有種單挑!


    劉邦一看就樂了,現如今,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有部隊有兵將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傻帽才單打獨鬥呢,虧你還是貴族出身,不知道這麽搞跌份麽?


    下戰書的人回到楚營,把劉邦的意思轉達給項羽。項羽隨手抓過兵器,騎上烏騅馬就奔出營寨,旋風似的來到陣前,揮舞兵器,痛罵劉邦。


    劉邦更樂,心說罵架你就更不是我對手了。你不過是脫口而出,想到什麽罵什麽,我不一樣,我準備了稿子。


    稿子的內容就是彭城之戰前,劉邦為了忽悠各路諸侯共同討伐項羽,而命人起草的檄文。文中曆數了項羽的各項罪行。


    兩軍陣前,劉邦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搖頭晃頭地一條一條念稿子,第一條:項羽背信棄義,不按合同分封;第二條,項羽假傳王令,謀殺宋義;第三條……


    罵人不帶髒字水平已經不錯,還能逮住對方把柄舉出實例,且條理清晰,那就是一種高超的境界了。


    項羽想罵又罵不出,氣得雙手亂舞,咿呀亂叫,劉邦覺得自己惹急了一個啞巴。


    當劉邦念到第8條時,項羽再也不能忍受,拿起弓箭,一箭射向劉邦。


    當時,兩軍隔澗對立,若換別人,這一箭或許半道就墜落了,而楚霸王一怒之下用了舉鼎的力氣發射,又準又狠,射中劉邦的前胸,幸虧劉邦搖頭晃腦,否則,這一箭將直抵腦門兒。


    中箭後的劉邦一彎腰,沒有捂胸,而是抱腳,口中嚷嚷:娘的,居然射我的腳!


    劉邦這一瞬間的反應著手令人歎服,射中胸部,是重傷,將士一見,必然軍心大亂,項羽必會大舉進攻;射中腳趾頭,輕傷,反會激發將士的戰鬥力。


    短短兩秒,劉邦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異乎常人的機靈可見一斑。


    劉邦遮遮掩掩地退回營寨。


    項羽有些悲憤,發狠的一箭沒能結果劉邦的狗命,實屬天意。


    回到營中,劉邦滿頭虛汗,臉色蒼白,劇烈的疼痛襲滿全身,再也無力支撐,一頭倒在臥榻之上。


    軍醫來看,發現傷勢很重,須敷藥靜養。


    張良等人認為,敷藥是應該的,靜養是不行的。劉邦這一倒下,軍心必亂,軍心一亂,項羽便有機可乘。


    劉邦忍痛讚同,敷好藥後,叫人找來一根拐杖,一瘸一拐拄著巡營去了。


    漢軍兵將看到劉邦活鮮鮮地巡營,心都放到了肚子裏。


    漢王確實無大礙,他隻是傷到了腳。有將領關切道:漢王您該坐兵車巡邏呀,走著腳更疼。


    劉邦坐上兵車,心想,腳倒不疼,老子心疼。


    這一次,劉邦又把項羽給騙了。項羽總想把做對手做成人肉湯,而劉邦搞的是迷魂湯。


    炮製人肉湯,善用暴力即可;而烹製迷魂湯,需要極高的智力和敏銳的應變力。


    項羽與劉邦,誰的武力強,誰的智力高,在長久的廣武對峙中,顯現得淋漓盡致。


    【五、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廣武對峙,劉邦胸中一箭,這一箭倒把他射清醒了。


    夜間,他輕撫傷口,靜靜琢磨,如此對峙,終非常法,他決定派韓信攻占齊國。


    韓信僅率2萬人馬,便把齊王田橫打得抱頭鼠竄。連失數城的田橫,隻得向項羽求救。


    原本,田橫拿項羽當仇人,因為項羽曾殺了他的哥哥田榮。哥哥死後,他收拾殘部,與楚軍對抗。


    可想眼下形勢突變,若齊國被漢軍占據,田橫便當不成齊王了。而齊國一旦落入漢軍手中,項羽的末日也近了。


    於是,二人結成戰略夥伴,共同對抗漢軍。


    這種結合,應了本傑明·狄斯雷利的話: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


    對於現實中的很多人來說,所謂朋友,不過是可利用的工具。你若能給他帶來利益,他便對你親熱;如若不能,他便疏遠你。尤其是來自於鄉野小縣,欲在大城市立足之人,更是如此。因為他們無根基無靠山,來到陌生大城市創業,生存壓力極大。“朋友”便成了他們最實惠的工具。他們口中時常掛著一句話:多個朋友多條路。


    很多時候,“朋友”一詞是讓人寒心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認為:惡人才沒有朋友,因為朋友是以道義為基礎,惡人豈有道義可言?然而,在利益麵前,道義一詞,十分空洞,敵人可以變成朋友,朋友可以變成敵人,哪還有情義、道德可言?


    田橫和項羽有殺兄之仇,麵對漢軍大兵壓境時,立刻可以稱兄道弟;劉邦和項羽曾結拜為兄弟,爭奪地盤時,兄弟的父親和老婆,便可以拿來煮。


    在利益麵前,大家都是土匪流氓,朋友不過是扯淡。


    所謂援助,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力。因此,收到田橫的求救信後,項羽擺出一副為朋友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的架勢,派龍且為大將,率領3萬多楚軍,浩浩蕩蕩去往齊國救援。


    此時,齊楚聯軍加在一起,有20萬人馬,而韓信的人馬僅區區2萬。


    善用兵者手下無兵,好比大廚手裏沒材料,手藝再靚也無濟於事。韓信隻得向劉邦求援。可劉邦麵被項羽圍困,哪敢分兵給韓信。換句話說,自己屁股在流血,豈能幫別人醫痔瘡。盡管劉邦很想幫。


    為難之際,張良說,分兵支援,沒有問題,咱們麵前有條深澗,項羽不會貿然進攻。


    劉邦挺糾結,你說不會攻來就不會麽?萬一攻來了怎麽辦?


    張良卻很有把握,他料定項羽不會進攻,深澗作屏障,隻是其一;更關鍵的是,按常理來說,項羽絕不會料到,劉邦此時敢分兵去支援另一方。


    英國小說家毛姆在他的《刀鋒》一書中說:當你決定離開常規行事時,這是一種賭博。許多人被點了名,但是,當選的寥寥無幾。


    劉邦接受了張良的建議,分兵支援韓信,便是反常規的行動。


    夤夜,劉邦任曹參、灌嬰為大將,領數萬兵馬悄悄出發,直奔齊地而去。


    韓信得了數萬兵馬,又添二員大將,底氣猛增,與龍且率領的齊楚聯軍隔著濰水,對陣而立。


    龍且卻沒把韓信當回事,韓信原先隻不過是楚軍的一名執戟郎。這個絲毫不起眼的儀仗隊員,長期不受重用,心情鬱悶,才跑去投靠劉邦,混口飯吃。而且,他還受過胯下之辱。此等膽小如鼠之輩,用笤帚一劃拉一大推,怎能帶兵打仗?


    有人建議龍且以守為攻,畢竟是在齊國本土作戰,糧草充足,而漢軍耗不起,龍且沒有采納。就在此時,韓信忽然退兵了。


    這下龍且更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沒錯,韓信就是鼠輩。他不顧眾將勸阻,立刻追擊。踏進濰水,龍且發現有些不對勁,河水怎麽忽然變淺了?騎馬都能如履平地一般趟過去。


    然而,他一門心思就想著生擒韓信,也沒多想,率兵就衝了過去,衝到河中央,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波濤洶湧的洪水忽然席卷而來,楚軍頓時人馬大亂。


    原來,這又是韓信的一個小計,他命人連夜用糧帶裝滿沙子,將濰水上遊堵住,待龍且大軍追至河中央,上遊便開始放水。


    實際上,這種搞法,在打曹咎時,張良和陳平就曾用過。韓信相當於重演了二人的故伎。


    故伎重演,隻要對方能上當,就不是故伎,而是好計。


    中計的龍且,下場和曹咎一樣慘,區別隻在於龍且更為勇猛。由於他的勇猛,將士的抵抗更頑強,而漢軍的屠殺也更持久。


    幾個時辰過去,龍且的人馬才被殺光,場麵之慘烈,無法用言語形容。


    龍且,項羽手下最得力的大將,最終被漢軍如雨般的亂箭射成了蜂窩煤。


    如果說,範增是項羽的左膀,那麽,龍且便是他的右臂。現在,左膀右臂都被切除了,他就是一個殘廢。而劉邦呢,隻不過是胸前中了一支冷箭而已。


    箭傷未愈的劉邦,很快收到韓信的戰報,內容極簡單,隻有八個字:龍且被殲,齊地被平。


    劉邦歡天喜地,傷口也不疼了,可笑容凝結在臉上還沒散開,韓信又來了一封信,信上說:齊、楚兩國相鄰太近,若我隻做個代理齊王,無法安撫民心,齊地難以安定。


    劉邦將信撕得粉碎,大罵韓信不是東西,齊地雖然平定,可我還被項羽大軍圍困著,你他娘的不立刻攻楚,卻急著要當王。若我不封你為王,你就要反叛我不成?


    想到“反叛”二字,劉邦後背都濕了。


    張良和陳平深知劉邦心中所想,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對待韓信,隻能像春天般的溫暖,拿他當兄弟、當朋友、當手足。如果將他秋風掃落葉一般,掃到項羽那邊去,戰爭形式將急劇扭轉。


    二人把這個厲害關係,講給劉邦聽。劉邦當然也明白其中的輕重,他不得不換了一副麵孔,成全韓信。


    按劉邦的安排,張良親自帶上印綬,去往齊地,將韓信扶上齊王的寶座。話說得很動聽,有功就該嘉獎,何況,韓大將軍立功無數,攻魏國、取趙國、收燕國、平齊國,屢戰屢勝,做齊王是當之無愧的。


    韓信挺高興,劉邦真夠意思,拿他當哥們兒。沒說的,我也當兩肋插刀,這就發兵攻打楚國。


    然而,韓信沒想到的是,這時候,曾經完全瞧不上他的項羽,也想和他做朋友了。


    龍且戰死,漢軍征服齊地,項羽終於意識到韓信的可怕和可貴。


    他無限悔恨,這樣一個將才,原先自己竟然沒有重用。若能勸說韓信回歸,那將是一舉兩得的事,一是獲得人才,二是獲得齊國。


    打定主意後,項羽派說客武涉前去遊說韓信。


    完成了分封工作的張良前腳剛走,武涉後腳就到了。


    見了韓信,武涉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跟韓信說,劉邦這個人很壞。壞到什麽程度呢?那是三千年一開花兒,三千年一結果,才造就出的一款老流氓。他口蜜腹劍、背信棄義,口口聲聲拿項王當大哥,得了漢中之地,卻反叛項王,抄後路,奪老窩。現在,他利用韓將軍您來對抗項王,一旦項王不在了,他轉過頭來就要對付你。


    聽了這番說辭,韓信不以為然。這全都是些屁話,說白了,都是利益之爭,不存在誰反叛誰,要說不是東西,項羽和劉邦都不是東西。


    見韓信沒反應,武涉又說,韓將軍與項王是故交,老友如美酒,釀得愈久愈芬芳,縱然以前您和項王之間有些誤會,也是朋友間的誤會,現在若能破鏡重圓,攜手合作,前程定然無限光明。


    世間所有肉麻的話,都是想讓對方動情的,可惜韓信對項羽無情可動。


    動情這招不靈,武涉又講道理:項王不是想獨占天下,而劉邦想。韓將軍若和楚國聯盟,就會形成三分的局麵,項王和漢王和您這個齊王,共享天下。


    這意思夠明白了,幫項羽,以後你可以自己當老板;助劉邦,項羽垮了,你一輩子就在漢王集團裏打工。


    韓信依然不為所動,他想起自己曾經落魄的際遇,想起多年來在楚軍中遭受的待遇,一幕一幕往事,跟過電影似的在腦中回放。想想過去,看看今朝,若不是劉邦知人善任,我豈有這番成就?說不定,我還在楚軍中當個沒出息的執戟郎呢,項羽這時候跟我談友情,純粹是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來補褲襠。


    武涉勸降無果,臊眉耷眼走了。


    他剛走,韓信手下的謀士荊通又來了,也勸韓信自立門戶,說了一大堆話,非但沒起作用,倒把韓信說怒了。


    這些文臣前赴後繼來勸說,究竟安的什麽心?


    對於韓信來說,當上齊王,已經非常滿足了。他沒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豪氣,他根本就沒想過當皇帝,他打心眼兒裏感激劉邦的知遇之恩。


    荊通怒其不爭,笑其癡嗔,轉而又想到自己的安危,遂裝瘋賣傻逃走。


    後來,武涉和荊通的話都得到了印證,韓信悔之晚矣。


    論軍事,韓信是蓋世奇才,論玩權術,他不是劉邦的對手。他還是太善良了,善良的人,最終搞不過流氓。


    流氓也為朋友兩肋插刀,不過是把刀插在朋友的肋上。


    韓信後來的死,告訴我們:千萬不要迷信所謂的知遇之恩,那隻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利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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