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探春不遠嫁


    (一)


    第二十二回元宵製燈謎,在探春關於風箏的謎語後,脂硯齋有一句頗可玩味的批語:


    “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這向我們透露了兩條信息:一、探春的結局是“遠去”;二、賈府的結局是“事敗”、“諸子孫流散”,而“子孫流散”又發生在“事敗”之後,而非同時。如果探春還在,既然家敗,子孫也還不至於流離失所。


    這就使我們開始猜疑:如果不是“事敗”直接導致“諸子孫流散”,那麽兩者之間又發生了哪些事呢?探春遠嫁,對賈府的結局有什麽改變嗎?而且,探春是在哪一年清明出嫁的?更重要的,是在抄家前亦或後?


    此前各種版本的續書以及電視連續劇中,都將探春的遠嫁安排在抄家之前。原因是可卿向鳳姐報夢時,留下一句讖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紅學家們認為這指的是元春和迎春死後,探春遠嫁,然後才是賈府被抄。


    但是我在前文分析過,“三春”的解釋其實是“三年”,因而探春嫁在“諸芳盡”也就是抄家前,就失去了理論支撐。這時間其實做不得準。


    現存第八十回故事,說的正是大觀園第三個秋天,也就是從元春省親、群芳遷入大觀園起計時三年。那麽若是還有下文的話,轉過年就是第四個年頭,也就是賈府被抄、群芳謝盡的日子了,而探春的出嫁,也就在這一年的清明。


    那麽又一個問題來了,探春的遠嫁是被動的承旨,還是主動的請願呢?與家族的關係是什麽?


    如果遠嫁在抄家前,那麽這“嫁”就成了一個獨立的行為,超脫於家族命運之外了。因為她嫁了,家還是抄了,說明她的嫁對於家族命運毫無意義;而抄不抄家,對於她也是毫無意義,因為她遠在海外,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那麽探春這個人,豈不真成了斷線風箏,與賈府沒了關係?


    乍聽上去,似乎很符合“遊絲一斷渾無力”的暗示。然而如何顯示她的“才自清明誌自高”呢?探春說過:“我但是個男兒,必有一番大作為的。”如果她的嫁既未能防患難於未然,也未能救親人於水火,這“嫁”便顯得遊離,虛飄,落不到實處去,算不上什麽“大作為”。而且平平寫來,毫無波瀾,悲劇意義也不強,似乎完全是個巧合,是命中注定,皇上欽旨,與人無尤。


    因此我想,以探春的才情品性,從前文的諸多鋪墊看來,她的嫁應該是有其主動意識的。更重要的是,四春的命運應與家族緊密相關,元春不消說了,她不死,家不會抄;而家不抄,惜春不至淪落到“緇衣乞食”;探春也是一樣,不是為了保護家人,她不會嫁;而倘使探春不遠嫁,大觀園不會第二次敗落。


    (二)


    抄家的理由我們後文再議,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不論探春在不在,都沒有能力阻止這種大事件的發生,她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那她能改變的是什麽呢?


    從脂批透露,在後四十回中,鳳姐有在賈母穿堂前“掃雪拾玉”的經曆,寶玉也有“對境悼顰兒”的舉動,並且看到怡紅院“綠暗紅稀”,瀟湘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可見抄家後,鳳姐、寶玉等又回過大觀園。


    也就是說,賈家並不是一下子就倒了,徹底敗了,“抄家”雖動了根本,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殺不死的”是“一點點地盡上來了”,喘了一口氣後才又散的。


    那是什麽原因使賈家有了喘這一口氣的機會的呢?可能正是因為探春。


    在元春死後,賈家大難來臨,遭遇抄家橫禍,所有的賈氏爺們兒都被拘押,束手無策。“這時候正是用著女孩兒的時候”,作為“才自精明誌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請旨求情。至於她為什麽被皇上點中,也許是由於南安太妃或北靜王妃的推薦,也許是朝廷之前已有圖冊備選,總之,探春抓住了這個機會,演了一出“緹縈救父”,真正成就了她“立一番事業”的心願。


    正是探春的請旨遠嫁使得家人得到釋放減刑,甚至發還部分家產。鳳姐、寶玉等因此才能重回大觀園,但是架子已經徹底倒下來,裏子也空了,而子弟們卻仍不思悔改。外崇盤剝,邊境戰亂,田莊抗租,仇家告狀,不肖子弟繼續闖禍,諸多因由終於使得這個家再一次空了下來,倒了下來,徹底地散了,到底不能把秋捱過。


    換言之,從清明前抄家到全家最終離散,最多隻有從春到秋這麽半年時間,而在這短短半年中,賈府並非一下子徹底傾倒,將有更多的世情薄人情惡的層層體現,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殺不死的”,必得一點點地盡上來了,才最終“家亡人散各奔騰”。


    這樣,悲劇的意味才會更加深厚,不至於全賴在“抄家”和“失皇恩”這樣相對偶然的理由上,也才不枉了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種種鋪墊。


    (三)


    賈家最終敗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像第五十五回的回目所寫的:《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蓄險心”,何其毒也!然而就文中吳新登媳婦一問三不知、背後又向趙姨娘饒舌的做法看來,似乎還達不到“險”的高度。顯然這條回目的作用就同《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樣,是有著預言意義的,揭示的乃是後四十回的內容。


    非常巧合的是,就在五十四回末,探春管家的好戲開鑼前,書中剛剛把吳新登等人提了一筆,且看原文:


    “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


    從設宴名單可見賈府老奴才的地位,榮府以賴大居首,寧府以賴升居首,接下來便是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這些人的地位之尊,已經到了可以有獨立的身份與名頭來設宴請客,並且能請到賈母這樣尊貴的客人,難怪說賈府有年紀的老奴才,比一般主子還有體麵呢。


    這裏將賴大、賴升、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並提,接著就是第五十五回的主奴鬥智好戲上場,明言吳新登是“刁奴”,那是否意味著,前麵那幾個人也都是刁奴呢?倘如是,以他們在賈府的地位和影響力,可以起到的翻雲覆雨的作用可就大了。第五十五回的小動作,隻是牛刀小試耳。雖然此時難為不了探春,但是將來,探春遠嫁之後,又不知管家者誰,而此人,又做不做得了這些刁奴的對手?


    這便又想起吳新登名字的第一次出場了,乃在第八回:


    “可巧銀庫房的總領名喚吳新登與倉上的頭目名戴良,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帳房裏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


    甲戌本在吳新登名字旁邊有側批:“妙!蓋雲無星戥也。”在戴良旁側批:“妙!蓋雲大量也。”在錢華名字旁夾批:“亦錢開花之意。隨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見這三個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管銀庫的竟然是“無星戥”,管倉庫的隻知“大量”,管買辦的又會“錢開花”,賈府後院不被掏空了才怪呢。而將戴良、錢華與吳新登同時出場,可想而知這兩位實權派也都是“刁奴”。他們幾個造起反來,原本就已經風雨飄搖的賈府能不倒嗎?


    倘使探春不遠嫁,可以想象,她是有一定管家能力的,自然會想方設法節源開流,約束子弟仆從,不至被“刁奴”坑騙,那麽,即使賈家被抄,但得以喘息後也還有中興的希望。


    但是,就因為探春走了,即使寶玉等人回到了大觀園,但鳳姐早夭,李紈、寶釵等獨善其身,賈府再沒有一個真正管事的人,以至於為“刁奴”所欺,再加上其他的外憂內患,終至最後解體,落得了個“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全麵敗局。


    難怪脂硯齋扼腕浩歎:“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賈家之敗,非敗於朝廷,乃在自戕矣!


    探春管家的三把火


    第五十五回中,因鳳姐病了,探春得王夫人重視,提拔與李紈、寶釵共同管理家務。新官上任三把火,先就要做幾件事來殺一殺權貴的威風,亮一亮自己的旗號。


    律人先須律己,所以探春的第一道板斧竟是衝著生身母親趙姨娘開的刃。


    這也怪不得探春,實在是形勢所逼——恰逢那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好死不死地趕著這當口兒死了,執事媳婦吳新登家的來領賞錢,卻不像以往侍候鳳姐那般數出諸多舊例來供其參詳,隻是垂手回過事便侍立不言,冷眼旁觀探春行事——“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


    探春本來是不打算擅作主張的,故而先問李紈主意。李紈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探春還未答應,那吳新登家的已經忙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這樣行徑,自然引起探春警覺,立刻喚回她細問:“那幾年老太太屋裏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裏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裏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


    查問酌量之下,探春決定從自己做起,從減少母親利益做起,隻賞二十兩,以示做事之公正嚴明。


    ——以區區二十兩來買得廉正清名,且又在眾人麵前立了威風,讓管家娘子從此不敢小覤,原本極是劃算。無奈趙姨娘不合作,率先發難起來,鼻涕眼淚地發狠話埋汰自己女兒說:“我這屋裏熬油似的熬了這麽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麽臉?連你也沒臉麵,別說我了!”又說,“太太疼你,你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隻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


    這本來就是探春最恨的說辭,偏偏李紈沒眼色兒不會勸架,探春越要撇清,她反越要火上澆油,提醒探春出身:“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裏要拉扯,口裏怎麽說的出來。”


    這翻話,無異於更坐實探春與趙姨娘背後一家人的親戚關係,本是同枝同葉同聲同氣“滿心要拉扯”的正牌親戚,遂激得探春越發生氣,遂說:“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麽相幹?”


    ——先劃定了“姑娘”與“奴才”的界線,更強調了“他們”與“我”不相幹!


    實在這不是勸架的時候。探春與趙姨娘的矛盾,在於她們血緣上是母女,身份上是主仆,探春的所言所行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是劃清界線之舉。作為李紈,不會說話隻看戲就好,硬要插進去扮演角色,卻是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的,隻會把事情越弄越僵。


    直到平兒進來,這僵局才扭轉了——最先表演的又是最不著調兒的趙姨娘,她剛剛與襲人爭長短,這會兒見了平兒又自動矮半截,忙忙陪笑讓坐問好:“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隻沒得空兒。”


    ——此種奴才嘴臉,怎不讓探春越發心酸!


    平兒實實是可人兒,察顏觀色已知底裏,為息探春之怒,便不似以往那般言笑,而故意做小伏低,親自服侍她洗臉勻妝,滿足她“主仆有別”的內心呼聲,然後向眾媳婦發話說:“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隻說你們眼裏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更是向探春陪笑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裏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於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


    這番話說得可圈可點,連寶釵也不由讚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


    而探春更是立竿見影,當即便又減了一筆銀兩:因有媳婦來領賈環和賈蘭學裏吃點心、買紙筆的費用,每位有八兩銀子。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裏襲人領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裏領。怎麽學裏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


    這是探春的第二道板斧,劈向的是幾位小爺,仍然是挑戰權威來公示律政嚴明——但是她忘了一件事,這把火殃及池魚,也燒著了李紈!


    那李紈最是一毛不拔儉苛斂財的,連開詩社的幾十兩銀子都要吞,如今探春廢了賈蘭的點心銀子,李紈豈會不心疼?不知探春是一時疏忽還是故意,報剛才李紈勸架之仇。但可以肯定的是,探春此舉,絕對會把李紈得罪了。


    探春的第三道財政命令,是蠲了每月姑娘房中的頭油脂粉錢二兩,這次傷的乃是買辦與各層管事媳婦的得益,奪了他們從中漁利盤剝的花頭。


    買辦每月拿著二兩銀子替姑娘們買頭油脂粉,卻不是拖期,就是弄些流貨塞責,以至姑娘們隻得另用銀子買了好的來使;而且還要托付奶媽心腹買來,不然官中的人仍然會把次貨弄來,因為不敢得罪了管事的——聯係賈芹管道士、賈芸種樹等節,我們早已可知賈府上下都是靠山吃山損公肥私的,已經成了例了,買辦們替買胭脂,又怎會不以次充好呢?


    而探春蠲了這一項,無疑打破了買辦的飯碗,讓他們狠狠損失了一大筆固定收入。


    這第五十五回的回目說《欺幼主刁奴蓄險心》,“刁奴”可不單指吳新登媳婦一人,想來探春革新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此後免不了飛短流長,暗地中傷。那王夫人本是耳軟之人,過後眾刁奴倘或砌詞狡辯,搬弄是非,探春未必不吃虧。


    而通過這次改革,榮府各層主子的質素眼光也得到了一次大考驗大展現。探春立威,如鳳姐之明曉事理、顧全大局者,便叮囑平兒:“俗語說‘擒賊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法,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回,你可別分辨,你隻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而平兒更是豁達明理,事事早行在先了。


    但如趙姨娘之拙智短見,則隻惦記著沾光蹭勢,得著一點是一點,不顧女兒體麵,反來生事責問:“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就不依你?”


    人之愚智立分,高下立辨。


    可歎趙姨娘固然愚昧,王夫人又豈為賢明?書中雖未寫刁奴們進讒言等事,然而王夫人守靈回來就仍把家務管理權交還鳳姐,抄檢大觀園之舉更是未跟李紈、探春、寶釵商量半句,擺明了對兒女們的不信任,摧花折柳之行為。所以氣得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耳光,說出一番極為嚴重傷痛的預言來:“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即便寶釵也覺得心寒,有兔死狐悲之感,遂主動請辭,搬出大觀園以避嫌疑,惟有李紈事不關己,不以為意。


    哀哉!當家人一愚若此,大觀園末日近矣!


    探春的自卑與自傲


    大觀園詩社是《紅樓夢》的炫彩華章,釵、黛才情盡展於斯,不相伯仲。然而詩社的發起人卻是賈探春。探春有詩才,有品位,有理想,有魄力,遂會有發起海棠社之舉。然而薛、林當前,左一個《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右一個《薛寶釵諷和螃蟹詠》,再加上後來者居上的《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和《薛小妹新編懷古詩》,什麽時候輪得到她出類拔萃?


    在大觀園當家,是探春真正為自己爭取到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表現機會。她試圖推廣新政,開源節流,興利除弊,包幹到戶,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顯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但就這麽難得的一回表現機會,也因上有趙姨娘、賈環母子的無理取鬧,下有吳新登媳婦、林大娘等有頭臉的大管家老奴才的刻意為難,使得探春處處掣肘,有勁使不上,時時有力絀之感。


    與趙姨娘和賈環母子相比,探春堪稱是出汙泥而不染。無奈有趙婕娘這樣的母親每天聒噪糾纏,讓她再清高也瀟灑不起來,無論怎麽威風、爭氣,隻要趙姨娘隔三岔五來鬧一場,提醒眾人注意誰才是探春的娘,她就永遠洗不掉庶出的卑微。因此心理上不免有一種難以拂拭的自卑與敏感,故而人謂“帶刺玫瑰”。


    第五十五回“趙國基發喪銀子之爭”,是趙姨娘和探春母女矛盾最集中的一次表現。


    也怨不得探春生氣,她是正兒八經的三小姐,難得剛剛管家,正得寵趁勢。然而趙姨娘進來,左一句“連襲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分明把探春拉到襲人與趙國基一流身份。氣得探春一再強調:“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劃清界限,把主仆身份定得死死的。


    探春恨透了自己的出身,從未喊過趙姨娘一聲娘,又怎麽肯認趙國基做舅舅,“滿心想拉扯”?她心目中的舅舅,是王夫人的親兄弟、新升了九省檢點的王子騰,因此說:“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裏又跑出一個舅舅來?”又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


    ——這是探春的真心話,大誌向,也是她最大的心病。她太想離開這個家,擺脫自己的庶出身份了。


    很多讀者因為這一段,都對探春不滿,認為她勢利薄情,不認親舅舅趙國基,卻硬要攀附九省提督王子騰為舅,這是擺明不認親娘、不記根本了。


    但是從那個年代的觀念看來,探春說的是不錯的,王子騰從輩份上是舅舅,所以生日時探春和寶玉都是要過府磕頭的;而趙國基隻是趙姨娘的親戚,跟探春、賈環雖有血緣關係,卻名為主仆,算不得親戚。趙國基是陪賈環讀書的人,也就是跟服侍寶玉的李貴一樣身份,趙姨娘非按著三小姐的頭讓她去認趙國基做舅舅,的確是奇恥大辱,存心給女兒沒臉,所以回目叫“辱親女”,這是趙姨娘拆探春的台,可不是探春對姨娘不孝。


    探春是庶出,這是無法選擇的“汙點”,但是憑借她的學識為人,本可以贏得足夠的尊重,為自己揚眉吐氣;卻隻因為有個處處拆台的母親趙姨娘,讓她越要爭臉越是丟臉,這份委屈,確實難咽。


    世上最痛之事莫過於此,憑你多麽爭強好勝,血緣出身乃是斬不斷的聯係,所以探春才有冤無處訴。而這也正是趙姨娘惟一的把柄和最好的武器,開口“我腸子爬出來的,我怕他不成”,閉口“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惟恐眾人忘了探春的身分,這可不是眾人踩下她的頭,倒是她時時刻刻不忘了要踩下親閨女的頭才是。


    她對親閨女大呼小叫,及至見到平兒進來卻滿麵賠笑,這番前倨後恭,不過是因為怕極了鳳姐兒,而平兒又是鳳姐的貼身助理,手裏有點小權。可是那權力如今已經落在親生女兒探春手上,如果趙姨娘會做人,含蓄收斂些,背後使陰柔手段向探春求情,探春一則念著親情,二則為保麵子不願張揚,未必便不會回顧照應。偏偏趙姨娘不識數,敲鑼打鼓地鬧嚷出來,除了令女兒沒臉之外,沒半點貢獻也賺不到一分便宜。


    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襲得官,也可以憑借賈、王兩家的勢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績出來;然而生為女子,除了嫁人,別無出路。而囿於庶出的“汙點”,讓這婚姻也多半很難如意,正像鳳姐所說:“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這話正與探春自己說的“但凡是個男人”對了榫,遙遙呼應,向讀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


    第六十一回平兒判冤決獄時,曾說“怕打老鼠傷了玉瓶兒”;第六十五回興兒向尤家姐妹說榮府故事:“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隻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裏出鳳凰’。”


    可見,連下人也都深知探春委曲,雖然是鳳凰,是玉瓶兒,隻“可惜不是太太養的”。這樣的評價若落在探春耳中,是欣慰,還是更加悲哀氣憤?


    從書中各種伏線以及脂批的透露看出,探春將來的出路是遠嫁做了海外王妃,雖然背井離鄉仍然屬於悲劇範疇,故而將她派在“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已經算是求仁得仁,終於超越自己的出身,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難怪,她放飛的風箏是隻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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