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撲蝶


    “寶釵撲蝶”是紅樓畫卷中最美的一幅,然而我們都知道,蝴蝶在愛情故事中是梁祝的化身。這一回裏春光將逝,黛玉灑淚葬花,乃為惜春;而寶釵辣手撲蝶,可不煞風景?


    因此,這幅看上去很美的妙景後藏了一明一暗兩宗小陰謀。明的是小紅與墜兒在滴翠亭計議私相授受之事,暗的則是寶釵的“嫁禍”——寶釵因為無意中聽到了紅玉的隱私,深知“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於是,為了掩護自己,她故意喊一聲:“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假說林黛玉剛才在此弄水,以至紅玉信以為真,向墜兒道:“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麽樣呢?”


    這裏薛寶釵因為明知紅玉是“頭等刁鑽古怪東西”,怕她生事,才要移花接木,把偷聽之名卸給黛玉,可見城府之深,心機之重。但是也有一種可能是,寶釵本來就是要去瀟湘館找黛玉的,因見寶玉去了,才故意抽身回避,但心底未必不介意。所以此時需要一麵擋箭牌時,潛意識加本能一起發作,便順手把黛玉推了出來了。


    值得注意的,是林紅玉其人,連寶玉都不知道名性;寶釵卻非但清楚,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而且連其心性品行也深知的,可見對寶玉房中細事有多麽在意。


    再則,寶釵心中思忖雞鳴狗盜之人心機不錯,可見此事不才。然而,既然明此種私情授受之事為不雅,女孩兒家聽見看見,不是該著緊回避的麽?鴛鴦無意撞見司棋和潘又安,還把自己羞得臉紅心跳呢。而寶釵非但不躲,反而躲起來聽了個津津有味,被人發現後,又移花接木地栽贓給黛玉,其實與她一慣端莊穩沉的扮相深為不符。


    而作者這樣寫來,必有深意,或許便是為了提醒讀者注意,把寶釵、黛玉、紅玉這幾個人聯係起來,暗示寶釵此時雖不會將紅玉怎樣,將來卻會不利於黛玉吧。


    有人猜測小紅疑心真是黛玉聽了她的秘密去,將來在鳳姐處聽差,會故意給黛玉難堪或是製造麻煩。其實絕不會,因為小紅即是黛玉,文中寫她猜疑,不過是作者瞞人之筆;正如給黛玉吃閉門羹的人正是晴雯一樣,兩人都是黛玉替身兒,又何嚐看晴雯給黛玉下絆子呢?全書中形象最似黛玉的人是齡官,然而黛玉卻為了眾人將她比戲子同寶玉慪了好大的一場戲——凡此種種,都是在寫黛玉自戕的個性。


    晴雯給黛玉氣受,表現的是黛的玉自憐自怨;因齡官而慪氣,是黛玉在自尋煩惱;而小紅疑心黛玉,則也正是黛玉多心多疑的表現。


    故事寫到這裏,暗示意義已經非常明顯,但是借由小紅展示給我們的黛玉未來命運卻著實可驚——襲為釵副,將來令黛玉心事成空的,必定會有寶釵、襲人兩個人。


    寶釵撲蝶,撲散的原是寶黛這一對現世梁祝啊。


    黛玉葬花


    (一)


    如果我說“黛玉葬花”是《紅樓夢》諸場景描寫中最美的畫麵之一,大概不會有人有異議;但我若是問書中關於黛玉葬花的描寫與提示有幾處,隻怕大多讀者都會愣住,一時算不過來。


    第一次正麵描寫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正是寶黛兩小無猜,情濃意洽之時。縱然已經讀了幾十次紅樓,但每每再讀到此處時,我還是忍不住讚歎作者文筆之妙絕: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隻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隻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麵,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時間、地點、人物,場景、行為、心理,無一不到。惟美還在其次,尤其那一種情趣,難畫難描。幾句話寫得美景畢現,仿佛讀者已身在其中,又想趕緊找本《會真記》來翻讀,又想幫忙收拾落花去漂水,又忍不住回頭四顧,看那黛玉來了沒有。


    而黛玉不負我心,果然肩擔花鋤,手執花帚而來,鋤上還掛著個花囊——寶玉隻是觸景生情而有送花入水之念,而顰卿卻早已有備而來,不但有想法,而且有計劃:“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淨。”——真真如花解語更惜花也!


    庚辰本在這裏接二連三有側批、眉批曰:


    “一幅采芝圖,非葬花圖也。”


    “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過仙筆不寫,恐褻我顰卿故也。己卯冬。”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新發,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餘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餘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之難若此!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可見早在三百年前,書未成時,讀者已經認定《黛玉葬花》是一幅絕佳仕女圖了。


    蒙府本甚至在修造大觀園時有一行批語說:“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餘則為若筆墨卻隻因一個葬花塚。”可見葬花筆墨雖少,在書中的分量卻是舉足輕重。


    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正與花神同日。所以很明顯,黛玉便是花神。而寶玉綽號“絳洞花主”。一個花神,一個花主,這兩個人一同葬花真是再合契沒有了。也由此可見,寶、黛兩個才是真知己。共讀西廂一段,是兩個人最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表現。


    葬花的第二處描寫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這一次連具體的日子都點出來了,乃是四月二十六日餞花神,意即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卸任,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而在這個餞花神的日子裏,書中濃墨重彩,不僅寫了黛玉葬花,更有一首千古絕唱《葬花詞》。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知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花神林黛玉葬的是誰?是花,還是她自己,或者離恨天、薄命司、大觀園裏所有姹紫嫣紅的女孩兒?


    所有人都知道,《葬花吟》是黛玉自傷身世的讖語。然而還不僅如此,庚辰本有回前批說:“《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豔之歸源小引,故用在踐花日諸豔畢集之期。”甲戌本回末則批:“埋香塚葬花乃諸豔歸源,《葬花吟》又係諸豔一偈也。”


    可見此曲不僅是黛玉自己形容,還是所有薄命司女兒的共同祭曲。而寶玉哭得慟倒在後山下,也不隻是哭黛玉、哭賈府,更是為天下薄命女兒一大哭!


    二十八回開篇,清楚地寫到了寶玉這番情悟的緣起: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此一段感慨,已經是有了參禪悟空的引子,隻是如今黛玉尚在,紅顏未老,寶玉雖然有所穎悟,終究戀戀紅塵。但是黛玉去後呢?寶玉的選擇,便隻能是“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了。


    寶玉有“情極之毒”,黛玉是惟一解他的藥,所以黛玉既死,寶玉毒發,無人能解,冷香丸終究解不得情極之毒啊。所謂“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脂批說“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在耳東西”“可作禪語參”,其實寶玉一篇省悟之文又何語不是參禪?


    所以指批又說:“真顰兒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子期既死,知音已絕,伯牙唯有摔琴以祭之;而黛玉既逝,寶玉除撒手外,更能何為?


    黛玉葬花,感慨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而寶玉亦是:你若葬花我相知,你若歸去我相隨。冷月殘紅春盡處,懸崖撒手願雙飛。


    書中除了這兩處正麵描寫的葬花之外,還有齡官畫薔,被寶玉誤會,“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象顰兒來葬花不成?”


    後文又借鸚鵡之口,再次念出《葬花吟》中最重要的句子: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曹雪芹大概惟恐讀者會淡忘或忽略了葬花的細節,再三再四地重複提醒,借《葬花吟》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黛玉死在春殘花落之時。而且不僅是黛玉這個花神,其他諸女兒也都在這個日子之後走向式微,換言之,賈家敗了,大觀園散了,十二釵雖非各個都夭逝,卻也是在春末遭難之後,不複桃紅柳綠好時光。


    (二)


    研究《紅樓夢》,不能不研究曹雪芹;而研究曹雪芹,除了從其家譜著手之外,亦須考據他的朋友,尤其是那些深知紅樓底細的朋友。


    諸多的文獻資料中可知,除了寫過多首挽雪芹詩的敦誠、敦敏兩兄弟外,曹雪芹的朋友圈子裏,還有明家兄弟。敦敏有七律題為《芹圃曹君沾別來已一載餘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亦可見曹雪芹與明琳的關係。


    明琳,明瑞,明仁,明義,都和雪芹有交情,其中猶以明義最為引人矚目。明義,姓富察氏,號我齋,滿洲鑲黃旗人,傅恒的二兄傅清之子,乾隆帝的孝賢皇後之侄,是真正的皇親國戚,其《綠煙瑣窗集》中收錄《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題記曰: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鈔本焉。”


    這段話告訴我們兩個概念:一是明義看到鈔本時,《紅樓夢》之書尚未傳世,也就是說他看到的並非乾隆帝督刻發行的程高續本,因為他們是印刷了刊行的,等到續書出來的時候,已經不算“世鮮知”,更不叫“書未傳”了。這也就是說,明義看到的絕對是真本紅樓夢,是有結局或至少部分結局的紅樓夢真本。


    二是他看到的手稿乃出自曹雪芹本人,所以他極可能看到完整的書稿,或至少知道後文真相。“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這話有點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親手向他出示了一本書,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書,至於出給誰,對象不定。但他又提到“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可見是知情者,或為世交也不一定。當時的《紅樓夢》是在王室貴族中間傳鈔的,所以明義不論是從曹雪芹本人那裏或者是從朋友處借閱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麽,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詩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因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謎底: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這首詩明確地告訴了我們,黛玉的結局就像她的《葬花詞》裏寫的那樣,是一語成讖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麽《秋窗風雨夕》或者《西廂記》裏的“花落水流紅”。


    紅樓夢裏引用了大量詩詞,句句都有含義,但真正揭示黛玉之死的,卻隻有《葬花詞》,所以勞鸚鵡重複了再重複。可惜的是,有些紅學家就是假裝聽不見。


    “安得返魂香一縷”是用了明代才女葉小鸞的典故。《圖繪寶鑒續纂、西泠閨詠、列朝詩集小傳》中載:明末才女葉小鸞,字瓊章,江蘇吳江人。四歲能誦《楚辭》,能詩擅畫,年十七未婚卒。歿後其父仲詔刻其遺作,名為《返生香》。


    那葉小鸞生前曾有“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的雅舉,有人以為“黛玉葬花”的創意便從此得來意,所以這個典故是用得非常恰當的。葉女是病死的,而黛玉也同樣是病死,而非什麽投水自盡。“起卿沉痼續紅絲”已經把她的死因說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麽也扯不到沉湖自盡上。


    那些借用《西廂記》裏幾句戲詞加上西施典故的暗喻便說黛玉是投水自沉的人,其實是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結局設想再努力在八十萬字中尋找例據支持的。


    然而黛玉的《五美吟》中也包括了明妃、綠珠、紅拂,又為何單單派她要做西施,投水而死呢?這豈不違背了她“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的心願?


    若說是因為書中曾經比喻黛玉“病比西子勝三分”便認為黛玉就是西施的話,那回目中亦普有《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的比喻,是否說黛玉應該是趙飛燕才對呢?而黛玉占花名時,抽中了“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詩句,這句詩原出自宋人歐陽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亦有《五美吟》詠明妃,那又是否可以認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紅學家都把明妃一詩派給了賈探春?


    所以,細讀黛玉葬花,確實是解讀黛玉之死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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