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燈謎伏了哪些讖語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製燈謎賈政悲讖語》是非常重要的一回,不僅是因為寶玉在此回第一次覺悟,埋下了懸崖撒手的伏筆;更因為借著賈政猜燈謎,將諸釵結局揭了一道簾兒,再次透露天機,其作用幾乎有著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同樣的警示意義。


    與這兩回遙相呼應的,是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占花名與猜燈謎一樣,都暗伏了群釵的歸宿,相映對看,不難推出八十回後各人的結局。


    清代小說評論家哈斯寶在《新譯紅樓夢》中說:“我讀《金瓶梅》,讀到給眾人相麵,鑒定終身的那一回,總是讚賞不已。現在一讀本回,才知道那種讚賞委實過分了。《金瓶梅》中預言結局,是一人曆數眾人,而《紅樓夢》中則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結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說出?《金瓶梅》中的預言,浮淺;《紅樓夢》中的預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


    可謂評價中允!


    正如大觀園之興建是因元春而設一樣,這場燈謎會也是由元春引起的。寶釵生日次日,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元春差人送出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來,專為燈謎而製,讓眾人猜了封進宮去,又讓眾人也都做一個。


    這燈謎乃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顯然說是剛剛得勢迅即消散,不能永壽之兆。“回首”為佛教用語,特指“臨終”,如書中襲人說“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回首”。元宵燈謎寫爆竹,本是十分應景,詩文也合乎元春身份,然而此物不吉,卻是暗透天機了。


    就詩謎本身而言,並不難猜,無論是詩還是物都無甚新意。以寶釵等人之智,都是一猜即中,卻“少不得稱讚,隻說難猜,故意尋思”,然後才各自寫了答案,又各做一首新詩,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當晚太監傳諭:“前娘娘所製,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眾人:每人一個宮製詩筒,一柄茶筅——正如庚辰本脂批所評“二物極微極雅”。


    脂批對於詩筒的解釋是明白的:“詩筒,身邊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錄暫收之,其歸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綾素為之不一,想來奇特事,從不知也。”


    但在茶筅旁批語:“破竹如帚,以淨茶具之積也。”卻是大謬不然。宋徽宗《大觀茶論》中注:“茶筅,以觔竹老者為之。”宋代以點茶為盛事,宋徽宗猶精此道,茶筅的確形如破帚,但卻從來都不是為了清潔茶具的,而是如今天的打蛋器一般,是用來攪拌茶末用的。以老竹劈成百餘細枝,使茶末細膩均勻。日本人向宋人習得此道,迄今猶用於抹茶之中。


    不過茶飲之道,講究“唐煮宋點明泡”,在清朝時喝茶已是以衝泡為主,所以批書之人亦不識茶筅為何物,是可以理解的。


    這兩件賞賜,惟迎春與賈環不得。迎春自謂玩笑小事,並不介意,可見立心淳厚。且看後麵她自己的謎語,清通深沉,可知雖不及釵黛聰慧,卻不失千金本體;但賈環向來就是有受害狂想症的,便覺得沒趣,大概心裏還想著“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罷。


    太監且說賈環這個做的不通,娘娘讓問問是什麽,眾人看時,卻是:


    “大哥有角隻八個,二哥有角隻兩根。


    大哥隻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賈環自稱答案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古時枕頭通常為長方型,勉強可以說是八隻角;但獸頭指的是舊時建築屋簷上裝飾的兩角獸,此處之角又變成實指,完全不符合謎語規則,所以非但文字粗俗,而且不通之至。


    且說賈母因見元春這般,便也興致起來,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下香茶細果各色頑物,召了眾人來猜謎作樂。賈政聞知,便也湊趣備了彩禮酒席來參會。賈母便命他:“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因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謎底倒是簡單,不過是“荔枝”(立枝)而已,寓意卻大,乃暗指將來“樹倒猢猻散”之家亡人散各奔騰之預兆。當家人竟作此語,令人唏噓。而且賈母最愛之兩人:寶玉與鳳姐,都是一再被形容成猴兒的,就更加不言自喻了。


    而賈政的謎語則是硯台: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這謎語原妙,也符合賈政端方身份,但是庚辰本夾批說“包藏賈府祖宗自身”卻讓索隱派們又考據了起來,遂有種說法是暗指曹璽與孫氏夫妻。故而此謎底其實應該是玉璽。而賈母之謎語中的“猢猻”則暗射孫氏之姓。此說雖無呼應,卻也有趣,故記於此,姑妄聽之。


    另外,迎春的謎底也是有爭議的: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隻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猜是算盤,迎春也應了。但有人以為這隻是迎春的禮貌所致,其實賈政猜錯了,但迎春不好駁辯。正如此前元春猜謎,書中說“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說亂猜著了。”很可能迎春詩謎的真正答案是“圍棋”。因為圍棋的黑白子,比算盤更合“陰陽數不同”之語,算盤雖然也可謂之“鎮日紛紛亂”,但又哪裏扯得到什麽陰陽呢?


    細想之下,確有道理——琴棋書畫四丫鬟的名字,原是對應了主人的癖好的。最明顯的就是惜春的丫頭名“入畫”,其原因一目了然;探春的丫鬟名“侍書”(又作“待書”),雖然探春喜好書法的描寫也很含蓄,但是從寶玉贈送她的顏真卿墨跡及她房中布置可以看出來;元春帶進宮的丫鬟叫“抱琴”,雖然關於彈琴之事沒有正麵描寫,但那賈元春乃是“才選鳳藻宮”的人物,琴棋書畫必然都是有所涉獵的,文中看出詩技平平,大約琴藝是很高明的了。


    剩下一個迎春,丫鬟叫“司棋”,而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文中借周氏眼光一一寫出諸女兒情態,寫到迎春時,正遇上她與探春姐妹兩個在下棋,可見迎春是頗好此道的。


    迎春的屋中擺設雖然沒有正麵描寫,但寶玉在第七十九回徘徊紫菱洲時寫的那首傷懷詩中倒是提過兩句:“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可以想見迎春的屋子裏必是設著一副棋枰,而且從早到晚地可以聽到下棋聲。


    可見迎春的詩謎若作“圍棋”解,似乎更加合理。


    探春的詩謎與其判詞是緊密相關的。


    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時翻至探春一頁,畫的是兩個小孩子放風箏;而這一回中探春的謎底便是“風箏”:


    “階下兒童仰麵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這與冊子中說的“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如出一轍,都點明了“清明”這個時間,謎語旁還有一句夾批:“此探春遠適之讖也。”可見探春嫁信有期,當在清明無誤。


    但關於她嫁給了什麽人,卻一直遠至第六十三回占花名時才有所暗示。探春抽中的乃是一枝杏花,寫著“瑤池仙品”,詩雲:“日邊紅杏倚雲栽。”注雲:“得此簽者,必得貴。”


    眾都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於是一齊來賀。——言明探春嫁的乃是“貴婿”,將來可能要做“王妃”的。


    但是對於探春來說,如果嫁了王爺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跟元春一樣早夭了。但那樣的話,兩個人的故事就太重複了,不是曹雪芹的筆法。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樣,遠嫁海外僻鄉,做和親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這在現在人的眼中有些難於理解,嫁到外國做王妃,巴不得的事兒,怎麽能算薄命呢?然而在當時人的心目中,背井離鄉,遠離爹娘,一輩子再難回故土,就是女兒家最大的悲哀。所以《漢宮秋》才是十個古典悲劇之一。雖然可以如探春所願,成就一番事業,然而“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畢竟是傷懷的。


    賈府四豔中,惜春的結局通常是最無爭議的,即出家為尼。在太虛幻境的冊子中,關於惜春的那一頁,畫著“一所古廟,裏麵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雲:


    “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而惜春在全書中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第七回《送宮花樣璉戲熙鳳》中,周瑞家的走去惜春處送宮花,隻見惜春正與水月庵姑子智能兒一處頑笑,開口說的第一句台詞就是“明兒也剃了頭作姑子去”。


    接著,第二十二回“製燈謎”一段,寫明惜春的謎語: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雙行夾批:“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可見,惜春出家為尼的結局無可質疑。至於她是在什麽情況下出家的,又為什麽會落得個“緇衣乞食”的慘狀,我們後文詳說。


    對於元宵燈謎,早期脂本的內容多半到這裏就為止了,庚辰本有朱筆眉批說:“此後破失,佚再補。”


    其後又於下麵空頁上墨筆批道:“暫記寶釵製謎雲:(詩暫略,見後文)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首先,這三條批語告訴我們抄書人與曹雪芹確實是一直有著互動的,但同時又讓我們知道其交往並不密切,因為抄書時發現詩謎部分因書稿破失而有所缺,要特別備注“俟雪芹”來提醒自己,可見與雪芹相見並不頻密;而且最終也沒有等到,“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


    但是空白處又附錄了這麽一首寶釵詩謎,在程高本裏且把這謎移與黛玉,而給寶釵和寶玉另增加了兩首詩,可見都是後人續補的。


    將此詩疑作黛玉的人,大約是讚歎此詩之工整傷感,以為最合黛玉身份性情;豈不知“琴邊衾裏總無緣”對黛玉而言近乎褻瀆,因其“質本潔來還潔去”,既然未嫁而夭,根本不會發出衾裏無緣之歎;倒是寶釵雖然得嫁寶玉為妻,但那寶玉“空對著山中大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終更是出家為僧,隻怕和寶釵是水月夫妻,“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釵這才會感慨光陰虛度,空房獨守,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作變遷。”


    所有之謎,盡皆不祥,這就難怪賈政傷悲感慨,心內自忖:“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值得思索的是,此段賈政自忖之語過於直白,竟然把蘊含之意盡皆說出,大不像全書作風,或者同所補詩謎一樣,是由抄書人在整理之際補寫而成,也未可知。


    至於高續所補寶玉詩“南麵而坐,北麵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單純作為詩謎來看是相當不錯的,卻不符合寶玉的性格,這裏引經據典,且是寶玉最不擅長的《孟子》下部,倒更像是賈政做的。而且補續之文說賈政讚歎“好,好!如猜鏡子,妙極!”這與賈政悲讖語之情境頗不相符,更與後文鳳姐所說“適才我忘了,為什麽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相悖,顯然是續書人自鳴得意之作硬塞入原文的,卻顧不得前後呼應與各人身心性。


    而為寶釵做的《竹夫人》詩謎更是粗俗淺陋,有失身份。


    因此,雖隻是幾首燈謎,也已經看出狗尾續貂之不可取了。


    寶玉的第一次覺悟


    賈寶玉將來“懸崖撒手”、出家為僧的命運早已注定,然而他的第一次覺悟竟從十二三歲開始,卻不能不稱之為“早慧”。


    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境時,警幻仙子曾說,所以引他來此,就是為了讓他曆些幻界風月,從此打破情關,證道覺悟。


    然而事與願違,寶玉卻偏由此生感,因見了一幅對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心下尋思:“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隻因這一個念頭,便招些邪魔入了膏肓,再與可卿一番兒女情長,如膠似漆,從此墮入迷津,深陷於此。


    夢醒之後,他與襲人雲雨一回,愈加纏綿,這是他的初夜。襲人,既是給了他第一次真實性體驗的女子,也同時是第一次觸動他見空棄世之覺悟的人。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安排。


    那一日,因寶玉大早起來即往黛玉房中去看湘雲、黛玉梳洗,惹得襲人嬌嗔大發,賭氣不與他說話,也不理他。寶玉無聊,隻得自己看了回《南華經》抒悶,“說不得橫心隻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


    這天下第一情人賭起氣來,竟然“權當他們死了”,真是無情之至!難怪庚辰本會有雙行夾批: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顯然,寶玉這一回賭氣,已經埋下了將來“懸崖撒手”的伏筆。


    莊子主張“天道無為”,認為人們自做聰明,為了防小偷而給箱子加上鎖匙,可是大盜來了會直接連箱扛走,所以聰明人做的一切豈不是為了大盜而準備並守護財物嗎?正如那些鼓吹聖人之治的人,也根本無法抵禦竊國大盜。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名言就是出自這篇文章的。


    因此莊子呼籲回複原始麵貌,使世無法治,人無妍醜,拋棄一切虛言道理。而寶玉在受到襲人的擠兌之後,深覺無趣,觸機見文,便生出一大篇感慨來。且第一次以續莊子的形式寫出了悟道的感想: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隻是他的初次覺悟,所以還停留在“因空見色”的初級階段,隻能領會到天下美女都是迷障纏陷之塵網這個皮毛道理,尚不能從心底裏完全醒覺。而且第二天醒來也就忘了,所以文中也沒有做過多的答辯,隻用黛玉的一首小詩作為結論: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


    這一回的回目叫作《花襲人嬌嗔箴寶玉俏玉兒軟語救賈璉》,襲人的這次賭氣,原本是為了“箴”寶玉的,卻種下了兩個惡果:一是讓寶玉由此觸動了悟禪的那根神經,二是就在這次鬥氣裏,寶玉提拔了四兒——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後來四兒被攆,寶玉向襲人感慨:“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如果襲人早知道會有今日,還會同寶玉拌嘴麽?


    更悲哀的是,這件事還沒完。隔了幾天,正月二十一是寶釵生日,因寶釵迎合賈母心理,點了一出《西遊記》,又點《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說她“隻好點這些戲。”又說“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為了自辯,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又舉出《山門》中一段《寄生草》來: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是魯智深入山門的一段唱,蒼涼空靈,詞曲盡美,且深含禪意,是北曲中難得的佳品,怎不讓寶玉這樣夙慧根重的人深有感觸。


    因為看戲,眾人打趣那小旦相貌酷似黛玉,又引出寶玉、黛玉、湘雲三個人的一場口角來,那寶玉左右為難,這一番委屈自然比受襲人氣更來得深重,想起前日所看《南華經》,再想到今日戲文裏唱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禁大哭起來,提筆立占一偈雲: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這一回,他已經不是在續莊子作文,而是認真在寫偈子了。這明明是入了禪道,有些虛無看破的意味了。


    難怪寶釵自責:“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


    到底寶釵和襲人不同,看得深遠,悟得周全。然而真真讓人感慨的是:襲人是寶玉的第一個性夥伴,卻偏偏是她第一次觸動寶玉的禪機;寶釵是寶玉未來的妻子,丈夫最終的走入空門竟然由她而起,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悲劇。


    寶玉的這一次覺悟,又是由黛玉來做結論的——前一次是她自己來找寶玉,翻見那段續文,留下一首詩離去;這次卻是襲人將偈子與她看,而她找了寶釵、湘雲同看,又不當一回事地笑道:“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真是“特犯不犯”。


    那黛玉見了寶玉,劈麵問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啞口無言。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


    這裏已經明明白白地點出了“參禪”二字。可見寶玉確實有此心,有此悟。卻倚仗黛玉的當頭棒喝給喚醒了,寶釵又比出“菩提本無樹”的語錄典故來一番苦口婆心,終於讓他收了悟道的心。


    “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隻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複如舊。”


    這一回,寶玉“由空見色”的一番體悟,終於又在黛玉談笑風生的趣語巧問間被打消洗滅了。可歎的是,將來黛玉香消玉殞之際,寶玉再次參禪棄世,卻有誰會妙語解頤,令其回頭呢?


    後文寶玉同鳳姐被五鬼所魘,癩僧跛道趕來相救,曾手執通靈玉念了一首偈子:


    “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庚本於此有批:三次鍛煉,焉得不成佛作祖?


    好一個“三次鍛煉”,真真觸目驚心,不能不讓我們想起癩僧跛道在開篇第一回向甄士隱說的那番話:三劫後,於北邙山相會。


    後來甄士隱曆經失女、火災、倚仗嶽父生活又飽經白眼等三劫,終於大徹大悟,跟隨道士離去。


    那麽,寶玉的懸崖撒手,也自當經曆類似的“失愛、失家、失意”之“三次鍛煉”吧?


    而第一劫,自然是痛失所愛——顰卿不再,寶玉隻能“懸崖撒手”了。


    三春過後大觀園


    大觀園為省親而建,元春因不忍花柳無顏,佳人落魄,遂使眾姊妹搬進去住,又怕冷清了寶玉,使賈母王夫人愁慮,遂命他也進園居住。這就已經注定了大觀園的不能久長——即使沒有抄家,隨著眾姐妹的長大、出嫁,總會先後搬走的;而寶玉如今尚未戴冠,尚可與姐妹廝混,但終究住不了多久,年紀稍長時,就須顧慮男女大防,遷出園子的。


    因此,最美大觀園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劇,是注定了的青春藩籬。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中寫明,群芳入園之期擇於二月二十二日,時為省親後一個月,“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接著書中抄錄了寶玉的四時即景詩來形容其遂心如意之誌,文字極盡香豔鋪陳之能事。但這四首詩從細推來,很明顯是一個文字遊戲,作者自珍筆墨的炫技之作,其實當不得真。


    寶玉二月二十二才遷入大觀園,即景詩後方有三月中浣讀《西廂》之事,不過一月之間,哪裏倒過了四季呢?此其一;


    “絳芸軒”本是他小時候的住處,此時倒又出現在詩中;而琥珀和玻璃都是賈母的丫鬟,亦不住在大觀園中,可見這寫的原是從前的生活。此其二;


    “掃雪烹茶”之事在後文中是妙玉的一幕重頭戲,詩中侍女倒已經深諳此道了,那妙玉又有何絕技可炫?可見這寫的並不是寶玉的生活,而隻是詩人自度而已。此其三;


    從這三點看來,這首詩並不是在創作本書時為寶玉而寫,或者是作者自己從前遊戲筆墨的文字,因其香奩體風甚合寶玉,遂移於此;要麽是作者此前某書稿如《金陵十二釵》或《情僧錄》中的詩作,不舍丟棄,便又塞於此處,其實不合本回文意。


    倒是詩後的一段文字頗為重要:


    “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這段文字,一則清楚交代了寶玉在這一年的年齡是十二三歲,二則直射下文中他在薛蟠壽宴上說自己所能唯有一詩一畫之緣故,更重要的是,詩社建成後,他將諸釵文字流傳出去,曾遭釵黛正色反對,但是想來不過亡羊補牢,已是遲了,早已被那等輕浮子弟題於扇頭壁上,吟哦賞讚。說不定,正是黛玉遭禍之緣。此為後話。


    如今且說寶玉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進來進去的隻是發悶,所謂少年維特之煩惱,原本無名。茗煙因此弄了許多傳奇角本與他解悶。


    那一日三月中浣,寶玉便攜了套《會真記》往沁芳橋邊桃花樹下細玩,因見桃花飛落,便想著要兜了桃花投入水中,誰知正遇著黛玉掮著花鋤手執花帚而來——這是黛玉進大觀園後的第一次亮相,竟然就是葬花。


    這兩個人的表現可謂大相徑庭,卻偏偏又心有靈犀,不但同為花憐,而且共看西廂。這是書中最美的畫麵之一,但正在情濃意洽時,寶玉被襲人叫走了,黛玉獨自回房時,正聽見梨香院小戲子在演練《牡丹亭》,遂起傷春之歎。為葬花而來,因歎曲而歸,黛玉多愁善感如此,大觀園豈不成了她眼淚的源泉,悲劇的舞台?


    所以脂硯齋說:“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餘則為若筆墨卻隻因一個葬花塚。”


    書中有一段關於寶黛性情的分辨說明極妙: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隻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隻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隻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


    這形容得最妙,在寶玉眼中,大觀園萬事皆好,四時相宜,宛如神仙生涯;然而借黛玉的眼看去,卻隻見落花滿地,隻聽哀曲動人,所有之良辰美景,不日便將作斷壁頹垣,又何喜之有呢?


    是所謂大觀園之於林黛玉,恰如一個葬花塚矣。然而於寶玉,又何嚐不是處處陷阱,危機四伏呢?


    他於二月二十二遷入園子,三月中旬才和黛玉一同葬花,三月下旬就遭了趙姨娘和馬道婆的魘魔法,養了一個多月方好。誰知剛過端陽節,又被賈環進讒言,因為琪官與金釧兒的事情被父親毒打。


    悲哀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是他與黛玉第一次借戲言情,融洽之時卻被襲人叫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更是寶黛情感最真誠的一次表白,又被襲人偷聽了去。而襲人更是當夜就向王夫人進言,建議讓寶玉搬出大觀園。


    可憐寶玉二十三回才搬進來,通共住了不到三個月,三十四回時襲人就已經惦記著怎麽想法兒讓寶玉搬出來了。寶玉捱了父親的打不算,如今又被母親與愛妾合夥算計著,還蒙在鼓裏一絲不知,隻想著讓晴雯給黛玉送帕子拭淚呢。在最快樂無憂的溫柔鄉裏被親人與愛人出賣,世間不幸事莫過於此。


    大觀園既然是寶玉的青蘋果樂園,那麽遷出樂園即意味著貶落紅塵,從這個意義上說,大觀園無疑成了一道藩籬,隔開青春與世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當喜劇與悲劇有了明顯的分界線的時候,那道界線,也就成了最大的悲劇。


    寶玉住進大觀園三個月,就已在麵臨著搬出的潛在威脅。但事實上,我們知道他是住了三年。


    可卿夢托鳳姐時曾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這個“三春”,很多紅學家解釋作“元、迎、探”三春,說的是元春和迎春死後,探春遠嫁,不久賈府被抄,然後才是惜春的出家。至於為什麽惜春不算春,而要歸在“諸芳”裏,則全無解釋。


    然而,元春判詞中也有“三春爭及初春景”的句子,這裏的“三春”又該做何解釋呢?難道是“迎、探、惜”三春?


    惜春的判曲中又有“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這“三春”,又指的哪三位呢?莫非又重新變成了“元、迎、探”?難道可以這樣隨心所欲地解釋與應用嗎?


    可見將“三春”解釋作“四春”中的任何三位都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偏重“三春”為“三年”之說——這個三年,指的是大觀園紀元,也就是以第十八回元春省親為元年,這是第一個元宵節;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為第二年始,也是第二個元宵節;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是第三年,上來就寫初春,略過了元宵,卻重點寫了仲秋節。到八十回末時,已經是臘月。


    如果有後文,那麽從八十一回開始,也就進入了第四年,正是“三春過後”的第一個元宵節,可以想見第一個悲劇就是香菱之死,“好防元宵佳節後,便是煙消火滅時”。而其餘諸芳的終局也都會踵次而來,麵臨“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慘境。


    大觀園不會有機會好好度過第四個春天,所以大收場就在這一年了。想令諸芳一時去盡,或死或嫁是來不及的,所以“抄家”之事亦迫在眉睫。悲劇一個接著一個,後文的節奏相當緊湊而淒慘,難怪連上蒼也不忍遽看,竟令後四十回佚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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