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和襲人的相愛相殺


    第三回中,黛玉進京當晚,書中第一個與她有過正麵對話的賈府丫頭就是襲人。那時黛玉和寶玉住在同一房內,襲人伏侍寶玉睡下,因見裏麵黛玉和鸚哥猶未歇息,遂進來笑問:“姑娘怎麽還不安息?”


    黛玉初來乍到,年齡又小,還很拘謹,一口一個“姐姐請坐”,“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十分謙遜;而襲人的態度卻揮灑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隨身便在床沿坐了,且聽見黛玉問那通靈玉的來曆,也不管寶玉已經睡下了,立時便說要“拿來你看”,還是黛玉忙止住了。


    後文中鶯兒往怡紅院打絛子時,那寶玉請她坐,鶯兒再三不敢,襲人拿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


    比較下來,鶯兒往寶玉屋裏做客,和襲人往黛玉屋裏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樣的,但此處襲人的表現卻截然不同。緣何?


    就因為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做客,而恰恰相反,是把自己才當成了這家的主人,而視黛玉為外來客人之故。


    在黛玉進府之前,襲人該是寶玉身邊心裏最親近的女子,可是寶玉見了黛玉之後,情形就不一樣了。這不,剛見麵就摔了玉,惹出一場風波來。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為此傷心,襲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會走來探看,又熱心地要拿玉給黛玉看,笑言“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曆”,完全以本家主人自居;這和寶玉去她家做客,她拿玉給眾姐妹看,說“再瞧什麽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麽個東西”,是一樣的炫耀心理。


    倘若把寶玉的心比作一塊領地,那麽襲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來者。這在襲人的先入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識。後來黛玉在府裏住了那麽多年,襲人的這點印象始終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眾人說起黛玉的生日時,襲人脫口而出:“就隻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賈母嫡親的外孫女兒,不是咱家的;她一個外來的奴才,倒是咱家的?


    這心理的根據在於,襲人本是怡紅院的一品大丫頭,在她的勢力範圍內,隻有寶玉一人是主,其餘的都是奴,而她是奴才的頭兒,典型的中層領導。


    然而因為她和寶玉有肌膚之親,是寶玉的第一個女人,所以就連寶玉,也須對她陪小心,低聲下氣。


    無形中,她已經成了怡紅院的頭號領導,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


    那她是怎樣得到這種優勢的呢?


    她和晴雯一樣,都是賈母指給寶玉的,屬於上頭派下來的。正如賈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說:“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裏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


    來頭這樣大,派頭自然也比別人大,所以她從來都有一種優越感,自覺比萬人都強。尤其因為她是寶玉初試雲雨的對象,是寶玉的第一個女人,這就更有了占山為王的一萬個理。


    湘雲曾經向寶玉發脾氣說:“大正月裏,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這一番話,本身就夠“小性兒,行動愛惱,會轄治人”的了,偏偏湘雲說得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想想她自己這又算什麽?


    而看襲人嗔寶玉的幾次表現,每每以退為進,撒嬌撒癡,逼得寶玉說盡各種“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就更適合這番話了。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襲人先是故意說娘家哥哥要贖自己出去,而且不論寶玉怎樣挽留都說得斬釘截鐵必走無疑的樣子,各種絕情話兒說盡,說得寶玉淚流滿麵,然後才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地換了笑臉說:“這有什麽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逼著寶玉賭咒發誓地答應她三個要求,直到秋紋進來催促說“快三更了,該睡了。”這才肯罷手。惹得第二天早起頭疼目脹,焉知不是心機太重之故?


    有了這第一回的成功,襲人欲擒故縱的手段運用起來就越來越嫻熟,到了第二十一回,招數戲份更又加碼。因為湘雲來了,寶玉清早去黛玉房中探望,沒有回來梳洗,襲人便摔摔打打地給盡了臉子瞧,任憑寶玉百般探問求恕還是喪聲歪氣,沒有一句好話,耍脾氣說:“從此後我隻裝啞巴”,“你心裏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並且把這脾氣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剛看到寶玉有點好臉色,便又再次發作起來,不依不饒地排揎:“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裏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軟硬兼施,胡攪蠻纏,足要寶玉折了一根簪子,大清早的賭咒發誓的才算完。這可是一個奴婢該有的德行?


    試問這番表現,比起黛玉如何?為何卻人人隻說黛玉小性子,反誇襲人大方賢良?而襲人更是如此,仗著自己是寶玉身邊人,許她自己用種種手段來哄寶玉欺寶玉,卻處處抱怨黛玉心眼小,和湘雲兩個打夥兒在背後說黛玉壞話,抬一個貶一個地拿寶釵和黛玉作比較。不但是非顛倒,亦且主仆不分,可謂三姑六婆,欺人太甚!


    然而黛玉對襲人怎麽樣呢?


    從頭細看,我們會發現黛玉對襲人真是誠心實意,遠比寶釵之於襲人更加親厚。


    早在第二十回開篇,寶玉、寶釵正在黛玉房中調笑,忽聽見寶玉房中一片嚷聲——此時眾人還未遷入大觀園,寶玉、黛玉兩個都跟著賈母住,是緊鄰,所以聽得見——大家側耳細聽了一回,知是李嬤嬤在找襲人麻煩。黛玉先就向寶玉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堅決地站在襲人立場上,一片回護之心。


    而寶釵的表現卻是拉住寶玉說:“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端莊周到,但也極客觀淡然,對襲人並無特別關切。


    而在寶玉心目中,也一直想當然地以為黛玉同襲人很親近,所以才會在上學前叮囑襲人:“你們也別悶死在這屋裏,長和林妹妹一處去頑笑才好。”


    寶玉是最知道黛玉心意的,倘若黛玉不喜歡襲人,寶玉斷不至做如此建議去惹黛玉生煩。他可不知道,襲人的心裏對黛玉可沒那麽滿意,隻不過彼時還未敢露在麵上就是了。直到了第二十一回,襲人惱怒寶玉早晨去黛玉房中梳洗,自覺領地被侵占,才到底發作起來。


    但是單純的黛玉對襲人的敵意毫無察覺,還是一門心思對人好。端午節時,寶玉同晴雯拌嘴,襲人也哭了,黛玉進來看見,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忙說:“林姑娘你鬧什麽?我們一個丫頭,姑娘隻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


    一口一個“嫂子”,雖是頑笑之言,卻足見親昵之意。襲人同寶玉之親密,盡人皆知,鴛鴦因寶玉討她嘴上胭脂吃,叫襲人道:“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麽著。”怡紅院丫頭們私下議論時也說:“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都知是坐定了姨娘身份。


    寶釵、黛玉自然也都深知。寶釵因此早早開始外交政策,而黛玉則直接稱襲人作嫂子,一派天然,親熱有加。


    有些讀者覺得這很難理解,因黛玉是深愛寶玉的,又向來小性兒,如何倒對襲人這樣呢?


    其實很簡單,古人三妻四妾是常理,黛玉再專情,卻並非不知理,她一心愛著寶玉,在內心裏早已篤定要跟他一生一世,絕無他想。所以她非常害怕寶玉娶別人為妻,自己癡心錯投;但這不等於她反對寶玉納妾,因為妾對於她是沒有傷害性的。她對寶玉的心理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是將寶玉的利益置於自己之前的。所以,正因為她深愛寶玉,就會將寶玉的妾看成是自己人,在心理上有一種“親”。


    襲人回家時,黛玉會一直惦記著,向寶玉詢問“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足見她對襲人的真心。固然,她關心襲人幾時回來並不是為了襲人,而是擔心寶玉沒人照顧,但這同時也看出她對襲人的信任和倚重,巴不得襲人在寶玉身邊,替自己好好照顧他。


    她絕不會想到,襲人對她可不是一樣的接納,不但和湘雲在背後說她壞話,還把她一狀告到了王夫人跟前去。


    第三十二回裏,寶玉把她錯當黛玉,剖心表白:“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掩著。隻等你的病好了,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


    這是全書裏寶玉最大膽的一次告白,卻被襲人聽見了。那襲人當下就立了主意,“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


    她以己度人,認定了寶黛間“將來難免不才之事”,於是立刻打定主意,“暗度如何處治”,這是已經狠了心要向黛玉宣戰了。


    因此見了王夫人,先特地回說寶姑娘送了藥來,給寶玉敷上後便好些了——不動聲色地先把寶釵誇了一番,讓王夫人深感其情。然後再層層鋪墊,說出讓寶玉搬出園子的話來,明白提出“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


    這時候襲人已經把欲擒故縱以退為進欲訴還休的花招玩得相當圓熟了,這段對話先是步步誘引,讓王夫人追問究竟,然後故意將寶林提在一起,貌似一視同仁,但是此前已經先說過寶釵好話,況且寶釵又是王夫人的親侄女,出名穩重,自然可以先排除了。那剩下來,就隻有一個林姑娘是眾矢之的,真正的槍靶子了。“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說得冠冕堂皇,但分明暗示寶黛二人有“叫人懸心、看著不象”之事。


    豈不知喊捉賊的正是做賊的。第一個與寶玉翻雲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懸心起二爺與別人“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了。可見她所擔心的並不是寶玉有什麽“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而是不願意有別人分了寶玉的心啊。


    尤其襲人這番話是說在聽寶玉訴肺腑的當晚,動機明確,絕非無意之語。


    偏偏這番話深得王夫人之心,脫口叫出“我的兒”,且說“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自此,花襲人踩著林黛玉,成功上位了。


    可悲可歎啊,襲人與黛玉同一天生日,兩個人本該是一個人才對。所以黛玉在心理上把襲人當成自己人,偏偏襲人卻喜釵厭黛,口口聲聲林姑娘“不是咱家的人”。


    晴雯乃是黛玉的替身兒,晴雯滅在襲人之手,安知黛玉不是毀在襲人之口?


    黛玉光風霽月如是,天真爛漫如是,人們卻偏偏說她小心眼,而襲人心機深沉,手段繁複,卻賺盡賢良之名,真真冤煞人也!


    寶釵與襲人的同心同盟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玉兒軟語救賈璉》開篇,蒙府本有一段很長很重要的回前批,暗透後文: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此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文《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隻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但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運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變遷,倏忽如此!”


    這段批語的最重要處,是提供了後三十回裏惟一一條完整的回目,並且透露了那一回的大致內容:


    彼時,寶玉同寶釵已然成婚,但襲人不在他們身邊,寶釵曾經苦勸寶玉,卻再也勸不醒;


    彼時,鳳姐身微運蹇,卻仍然逞強好勝,想以一己之力幫助丈夫,但卻救不了賈璉。


    以此回照彼回,當事之人,寧不悲夫?這一回,在全書中的地位真可謂重矣,尤其對於探佚紅樓,就更是珍珠至寶。同時它清楚地告訴我們:在襲人離開之後,寶釵才嫁給寶玉,縱然實現了金玉姻緣,寶釵卻終究得不到寶玉的心,在寶玉心中的地位甚至連襲人也不如。正如同十二釵曲子裏《終身誤》所唱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書中塑造寶釵,一直是端莊守禮的大家閨秀。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是第一次正麵描寫寶玉同寶釵的相處情形: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這是從寶玉眼中看去的寶釵形象,穿著半舊家常衣裳做針線,素淡安分,標準的賢妻良母,正照應著太虛幻境十二釵正冊首段判詞“可歎停機德”,與初見黛玉形成鮮明對比。


    “停機德”引的是《後漢書*列女傳》中樂羊子妻的故事,是一個最能板起臉給丈夫講大道理的賢妻。丈夫遠行求學,因為想家,隻過了一年就回來了。按說小別勝新婚,何等纏綿癡戀?可是這位賢妻卻不開心,因為丈夫荒疏學業,半途而廢,沒有大出息。當時她正在織布,於是拿起剪子就把織布機上的絹割斷了,跟丈夫說:學業中斷等於前功盡棄,就跟這機上的絹一樣,白做了。樂羊子十分羞慚,於是就又出門而去了。


    我們想象一下,丈夫大老遠的回來,飯沒吃水沒喝,被妻子一頓教訓,還冷著臉動刀動剪地直接把布都剪斷了,直如劈頭蓋臉一巴掌般,這感覺肯定比大吵大鬧還難受,偏偏妻子還占了賢良的美名兒。我一直覺得,古時候舉出這樣的烈女典範來實在是有些變態的,說好聽是規引丈夫入正道,說難聽了就是不通情理,熱衷功名,沒有女人味兒,這貞節烈婦的理直氣壯有時比潑婦醋壇子的無理取鬧更讓人無趣發寒。


    而薛寶釵,就是這樣一位樂羊子妻的化身,時時處處要提醒著寶玉,規誡著寶玉,教導著寶玉的。


    書中表麵上說寶釵“總遠著寶玉”,不肯同他玩笑。但是寶釵卻並非對寶玉無心,而且對情敵的防備比黛玉還更加周密。


    書中提及“史大姑娘來了”時,寶玉是拔腳便走,寶釵叫住:“等我跟你一起去。”用黛玉的話說是:“虧得絆住,不然早飛了來了。”這是作者借黛玉之語給讀者提個醒兒,因為黛玉是最關心寶玉的人,所以也是最能看清寶釵心思的人。


    這時候大觀園尚未啟用,寶黛二人還是跟著賈母住,湘雲小時候也是跟賈母住,所以再來時,便與黛玉同床。寶玉早晨起了床不等梳洗就急著過屋探望,因為都在一個院子裏,甚至可能就是東西廂,趿著鞋就過來了。


    寶玉膩在黛湘兩個房中,討人家洗臉的剩水,還纏著湘雲給他梳頭。這就讓襲人大為吃味了。寶釵一大早來絳芸軒探望,正聽見襲人抱怨:“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


    這寶黛湘與賈母同院而居,小孩子玩心大,不避嫌疑,所以寶玉一大早去隔壁房中還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寶釵住在外院,大清早地跨過半個榮國府跑到寶玉房裏來可是幹什麽呢?所以襲人這句“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將寶釵也牽連在內了,相當無禮。


    這如果是黛玉聽見,少不得又要多心回避;然而以寶釵之老到,卻立刻明白了襲人的態度立場,身份地位,非但不惱,反而坐下來同襲人攀談起來,慢慢地套問襲人家底,刻意拉攏。接著寶玉回來了,寶釵原本明明是尋他來的,此時卻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襲人吃醋。


    寶釵對襲人的重視,也是從這一刻才正式開始的。而這時候,襲人心中對釵、黛尚且無分彼此,寶玉問她:“怎麽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麽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襲人頂一句“我那裏知道你們的緣故”,這是將釵、黛、湘一網打盡了。然而其後,寶釵頻施手段,著意攏絡,不但把湘雲送給自己的絳紋戒指轉贈襲人,還抽空兒幫她做手工,終於使得襲人感恩戴德,遂成為堅定的死忠釵粉。明裏暗裏沒少說黛玉壞話,卻為寶釵大開方便之門。


    即便是午睡時分,寶釵直入怡紅院,明明寶玉睡著,襲人也毫不以二人孤男寡女獨處為忌,還借故躲出門去,給兩人私密空間——這時的襲人,變得比誰都大方。因為她知道,即使寶玉娶了寶釵,心中也還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若是黛玉嫁了寶玉,隻怕是要奪走他整個兒的心的,而這才是她最難承受的。


    第三十二回中,襲人親耳聽到寶玉對黛玉的情感表白,又妒又怕,正在發愣之際,寶釵又走來同她說幫忙做針線的事。這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由不得襲人不堅定地站在了保釵棄黛的大立場上,並在當晚就找機會於王夫人座前告了一狀——其實婆子隻是召喚怡紅院裏任意一個人去回話,但襲人聽見,“想了一想”,決定親自去回話——這時候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趁機進言,“處治”寶黛二人了。


    說到底,襲人遠黛近釵,也隻是因為“心中眼中隻有一個寶玉”罷了。


    從襲人的立場出發,她的選擇和倒向不能算錯,可歎的是,二寶成婚後,寶釵固然未能占住寶玉的心,而襲人枉費心機,自己卻也未能留在寶玉身邊,而是花落別家,嫁給了琪官為妻。十二釵冊子中她的畫頁上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而判詞則說:“堪歎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公子自然是寶玉,優伶便指琪官了。占花名時,襲人拈到了桃花:“桃紅又是一年春。”注定她生命裏還有另一個春天。雖然襲人也入了薄命司,但比起晴雯來,可是幸福得多了,也遠勝過“開到荼蘼花事了”的麝月,甚至要比終於嫁得寶玉為妻的寶釵都要好,因為不管釵襲二人如何用功,那寶玉卻是一根筋,“空對著山中大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如此可見,“機關算盡太聰明”的,又何止是鳳姐呢?


    平兒與賈璉的青絲債


    平兒是《紅樓夢》中我最欣賞的一個丫頭。她的人生哲學是:“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


    她能幹,周到,心細,嘴利,不怕事,卻不生事,而且事情來了總能四麵周全,息事寧人。


    平兒的第一次出場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裏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曆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裏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麵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麵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小小一段文字,已寫清了平兒的身份——鳳姐的心腹通房大丫頭;平兒的行事——要想一想才拿主意讓劉姥姥祖孫進來,可見是既慎重又有主張的;平兒的打扮——遍身綾羅,插金帶銀;平兒的長相——花容月貌。


    然而這還不是平兒的正戲。她的第一次真正有分量的戲目在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這裏給了平兒一個考語:俏。除了形容其相貌外,也有俏皮、玲瓏之意。


    平兒替賈璉收拾行李,發現一縷頭發——顯然是哪個相好兒留下的春意信物。這時候她有幾種選擇,首先她是鳳姐的忠實臂膀,當然可以向鳳姐告秘邀功的,但那樣勢必引起一場家庭內戰,而這是她不想見到的;她也可以對賈璉獻媚邀寵,可是當賈璉真要摟著求歡時,她卻跑了。可見其意並不在媚夫奪寵,而隻是要平息事端。


    也正因為她躲得及時,等下鳳姐走來時,她才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屋裏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做什麽?”鳳姐諷刺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使性子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也不打簾子,自己先摔簾子走了。


    平兒何以會有這番表現?又會說出什麽“好話”來呢?


    直到第六十五回中通過小廝興兒對尤家姐妹細說賈璉房中事,我們才可以細推前情:


    “雖然平姑娘在屋裏,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裏掂十個過子呢,氣的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告平姑娘。”


    “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隻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裏,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裏人。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才容下了。”


    這兩段話充分說明了平兒嫁給賈璉的因由與情形:此前賈璉房中已有兩個通房丫頭,如襲人之於寶玉一般,然而鳳姐嫁過來後都給打發了;鳳姐自己帶來的四個陪嫁丫頭,也都被鳳姐逼死逼嫁。但賈璉身為榮府管家爺們,連一個妾侍都沒有太不成話,於是鳳姐逼著平兒嫁了賈璉,卻又不許二人同房。隻有身子不便時,才會求平兒去滿足賈璉。事情完了又不甘心,嘴裏不幹不淨地酸言醋語,每每讓平兒難堪。便如二十一回中,平兒躲出窗外說:“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說的就是這種情形了。


    如此想來,平兒在璉鳳二人中間的周旋著實為難。正如寶玉所評:“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


    可見,寶玉才是真正體貼女兒之人。


    李紈為平兒打抱不平時,曾向鳳姐說:“給平兒拾鞋也不配,你們兩個隻該掉一個過兒才是。”


    ——為了這句話,便有許多索隱之士認為後來賈璉休了鳳姐,將平兒扶正,使兩人的地位“掉了一個過兒”。


    然而果真這樣,平兒便不能算作“命卻平常”,更非寶玉說的“薄命比黛玉猶甚”了。


    二十一回中賈璉與平兒打情罵俏時發狠說過:“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裏。”


    雖是頑話,不無寒意。因為我們知道,後來王熙鳳果然是死在了賈璉手裏,“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那麽,平兒的結局又會怎樣呢?


    書中曾經明確下過“薄命”二字評點的黛玉、香菱、晴雯的結果都是早夭,想來平兒也不外如是吧。


    因此我猜測,平兒的將來終究難逃一死,而且是死在賈璉的荼毒之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嶺雪一回一回解紅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嶺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嶺雪並收藏西嶺雪一回一回解紅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