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極盛時光


    (一)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作者將鳳姐之心機手段放筆一寫,極致刻劃了她的英勇、縝密、決斷,與驕縱。


    但是鳳姐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賈珍向王夫人求情時,王夫人向鳳姐猶疑道:“你可能麽?”鳳姐答得很得體:“有什麽不能的。外麵的大事大哥哥已經料理清了,不過是裏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


    這時候的鳳姐雖然急於展才,卻還謹慎,當賈珍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不敢就接,隻看著王夫人。直到王夫人說“你哥哥既這麽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才由寶玉接了強遞與鳳姐的。


    但當鳳姐真個在寧國府做了主,卻完全不是“協理”的派頭,而是威風八麵,大行家法,完全把自己當了正牌主子。


    她得令之後,不急行事,且先往抱廈坐定,凝思一回,條分縷析,提出寧府五弊: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責,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


    批書人在此幾度痛哭,說: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痛血淚盈麵。”


    “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可見,此五弊不獨寧國府,而是世家大族多犯此弊,甚至國家朝政莫不如是。因此脂批又雲:


    “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豈獨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


    先分析利弊,再有的放矢,鳳姐確實有頭腦,有方法,有步驟,更有執行力。


    隻見她思慮停當,次日在寧府升帳訓話,將眾仆婢按花名冊一一點兵派任,先按人頭各司其職,接著說明上工時間安排,最後點明獎懲製度。一一說明清楚,這才按數分發財物。


    “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比先時隻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慌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威重令行,果然能幹!


    (二)


    第十三回開篇,各脂本在“鳳姐即命彩明定造簿冊”一句前後都有多處批語,而且互相矛盾,打起筆仗來。例如:


    “寧府如此大家,阿鳳如此身份,豈有使貼身丫頭與家裏男人答話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處。”


    “彩明係未冠小童,阿鳳便於出入使令者。老兄並未前後看明是男是女,亂加批駁。可笑。”


    “且明寫阿鳳不識字之故。壬午春。”


    有讀者提出,此處並未見到彩明與男人答話交事,何出此言?或是批者以為既要造冊必有對答吧?


    但是正如另一條批語說的,不但故事要看前後文,批評也要聯係前後文。


    彩明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往鳳姐處送宮花,平兒拿了兩枝出來,命彩明送與寧府小蓉大奶奶——因彩明是男童,出入方便,才可派往寧府傳遞東西,若是丫鬟,去趟寧府不免拋頭露麵,可就麻煩得多了。


    但是彩明這人的特殊作用,到這回才真正顯現,為的是鳳姐不識字,身邊丫環自然也不識字,於是特地選拔了個識字小童在身邊使喚,聽候吩咐。比如這回中的念花名冊、念賬單兒、登記財物。寶玉催問夜書房之事,鳳姐也是讓彩明查冊子給他看。


    再之後,到二十四回中,賈芸得了差事,寫了領票來領對牌,命人通報進去,也是彩明走了出來,“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並連對牌交與了賈芸。”——這便是脂批說的“與家裏男人答話交事”了。


    丫鬟小紅與賈芸對答時,是含羞側身的;彩明出來進去的態度雖未直寫,卻顯然落落大方,便因是男童之故。


    再後來四十二回中,劉姥姥說巧姐兒獲病,許是撞客了,鳳姐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再三點出彩明效用,乃是補鳳姐不識字之病。


    彩明在書中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第四十五回鳳姐生日上,周瑞家的小兒子犯了錯,撒了一院子饅頭。鳳姐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


    可見彩明這個人雖然出現次數不多,也沒有一筆正麵描寫其形容態度,身份故事卻是統一的,就是自始至終扮演著一個識字小童的角色,為鳳姐念字記賬,並與爺們交接答應。隻可惜,沒有一出正戲,倘如八十回後內容尚在,不知另有安排否?


    (三)


    鳳姐分派職務之際,有幾個細節需要特別注意。比如她話中提到的:“素日跟我的,隨身自有鍾表。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裏也有時辰鍾,卯正二刻我來點卯。”


    先說這個卯正二刻。古時一個時辰等於現在的兩個小時,每小時分為四刻,也就是一刻等於十五分鍾。卯正二刻,也就是現在的六點半。這已經很早了,何況在點卯之前鳳姐就要起床,更衣洗漱,再從榮國府趕到寧國府來,怎麽也需要半個時辰,也就是說五點多鍾就要起床,著實辛苦。


    再說這句“素日跟我的隨身自有鍾表。”從劉姥姥初進賈府的情節看,那時自鳴鍾還是稀罕物兒,鄉下人劉姥姥隻聽說過沒看見過;而隨身配帶的鍾表自然更加稀罕了。如果隻是鳳姐賈璉等人隨身帶著塊懷表,也倒還不算什麽。可是連跟隨鳳姐的下人,都“隨身自有鍾表”,這是什麽身份?


    而且鳳姐說“橫豎你們上房裏也有時辰鍾”。也就是她深知寧府仆人是沒有懷表的,就連自鳴鍾也不是每房皆有,還要到上房裏去看。這時候再聯係第八回賈蓉去鳳姐處借炕屏,就很可以理解了。倒並不是王家比賈家富有,或是真像鳳姐說的:“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們那裏放著那些東西,隻是看不見我的才罷。”


    而是因為王家經管海運。鳳姐曾說過祖上接駕事:“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候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因為有此便利,所以王家頗多新鮮玩意兒,奇貨可居,連鳳姐常用的貼頭疼的膏藥“依弗哪”都是西洋貨,寶玉也要特地來討的。


    另外,從鳳姐分派職務來看,二十人一班單管倒茶,二十人單管本家茶飯,四十人單管靈前上香添油,隨起舉哀,四個人管杯碟茶器,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八個人管監收祭禮,八個人管各處燈油蠟燭,三十人輪流上夜……這就已經134人了,還有下剩的按各房分開,某人守某處。也就是說,那些有頭有臉的各房大丫鬟還不在此列。如此算來,寧國府的仆婢至少也要二百多人,還不包括外邊隨侍的男丁小廝們。


    寧國府如此,榮國府自然也是如此,難怪寶玉會說:“如今單我家裏,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


    榮府裏人口如此繁多,事情自然冗雜,而王熙鳳竟能料理得頭頭是道,也是著實不易。


    而她的病根也由此深種。昭兒回複賈璉送林姑娘回蘇州事,鳳姐打點完畢,已是四更將盡,也就是近淩晨三點才睡下,因為忙碌過度又走了困,不覺天明,五點鍾就又趕著梳洗了過寧府中來。之後一邊要協理寧府之事,一邊榮府中千頭萬緒也都要打點,“剛到了榮府,寧府的人又跟到榮府;既回到寧府,榮府的人又找到寧府。”


    而且除了兩府中事,還有各公侯親眷處也須照應,書中隻略點了幾筆,已經看出大氣象,大頭緒:


    “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麵寫家信稟叩父親並帶之物;又有迎春染疾,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


    小小一段文字,正是天花亂墜,人仰馬翻,賈府與各大公侯伯爵家應酬往來原是常情,作者偏偏在此處點寫一筆,又把迎春染疾與可卿發引寫在一處,讀得人都覺心累。而那鳳姐為了逞能,絕不偷安,“籌畫得十分整肅。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讚者。”


    有人稱讚,也必有人妒恨嫌忌。鳳姐如此操勞,又怎麽可能不坐下病來呢?


    但是這時候的鳳姐沉迷於弄權的快樂,無論是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整個賈府的未來,都是隻顧眼下威風,不思長遠憂患,秦可卿的叮囑更是早已拋至腦後了。


    可憐前後對看,正如可卿預言:“登高必跌重。”竟是一語成讖!


    暗藏機鋒的鶺鴒珠


    (一)


    第十四回末“賈寶玉謁見北靜王”一節,是北靜王在全書中惟一的一次正麵出場,書中幾乎用盡了讚美之辭。說他“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雖然身高位重,卻“並不妄自尊大”,可謂是個完人,而且是位不到二十歲的完美王子。


    這位王子因賈府出殯而來設路祭,賈赦、賈政、賈珍等兩府首腦都趕緊趨前跪拜,水溶卻開口即問:“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幾次要見一見,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如此禮遇垂青,實是給賈府極大的麵子。


    因此賈政聽了,忙令寶玉脫了孝服來叩見,而寶玉也早就聽說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巴不得能得一見。


    而後轉入十五回,從寶玉眼中正寫這水溶形象: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係著碧玉紅鞓帶,麵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麵若春花,目如點漆。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


    書中雖未寫明年代背景,然而從這段穿戴可見,水溶與賈府同屬正白旗,這和現實中的曹雪芹的家族是一致的。


    水溶又向賈政道:“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並邀請寶玉常去王府走走,談會談會。


    ——結黨營私,這在曆朝都是相當犯忌的。北靜王府不但廣攬人才,而且還遠及海外,幾乎有小朝廷之嫌,表麵上隻是朋友雅會,實際上到底能做些什麽,卻無人可知;即使什麽也沒做,但皇上聽說了會不會引為猜忌?


    須知,正白旗最早的領導人正是大清開國功臣、攝政王多爾袞,與書中所說“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正相符合。因為清軍入關時,順治隻是個孩子,多爾袞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國皇帝。但是順治不甘心隻做傀儡皇上,一直侍機親政。後來,多爾袞交結朝鮮甚至私往聯姻,與朝鮮使者密會時,卻忽然“墮馬”身亡。多爾袞之死從此成為清朝曆史上的一個謎。


    這位勞苦功高的攝政王死後,順治先是將其風光大葬,追尊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然而不到三個月,便派了許多罪名,削爵號,撤廟享,黜宗室,籍財產入官,其兄弟近戚悉遭株連,更是清初慘案之一。多爾袞的親哥哥、英親王阿濟格,就是因此下獄,並被順治賜死的。阿濟格之女覺羅氏嫁與葉赫那拉明珠為妻,也就是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生母;而曹雪芹最好的朋友敦誠、敦敏,則正是阿濟格的孫子。


    這種禍起蕭牆的宮廷疑案,在當時的臣民間一定流傳著很多個版本,我們今天已經無法得知。乾隆曾認為《石頭記》寫的是明珠家事,隻不過是一家之言,但是曹家故事多多隱射多爾袞、阿濟格一家人命運,卻未必是空穴來風。


    甲戌本在這回前接連就此事評了三條批語:


    “寶玉謁北靜王辭對神色,方露出本來麵目,迥非在閨閣中之形景。


    北靜王問玉上字果驗否,政老對以未曾試過,是隱卻多少捕風捉影閑文。


    北靜王論聰明伶俐,又年幼時為溺愛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語。”


    如此鄭重,這使得寶玉見北靜王這段描寫幾乎有如“子見南子”般寓意無限,先肯定了寶玉在應對禮儀方麵的大方得體,接著讚賞了作者刪繁就簡的寫作手法,最後又感慨了紈絝子弟多因溺愛所累的痼病,這就使得我們越發不能對這段描寫掉以輕心了。


    (二)


    隻就書論書而言,這次初見,至少伏下了三條線索:


    第一,北靜王看了寶玉的玉,以及玉上的字,便問賈政:“果靈驗否?”賈政回答說:“雖如此說,隻是未曾試過。”


    脂批說“是隱卻多少捕風捉影閑文”,可見關於通靈玉的故事在坊間傳說甚廣。後來,寶玉和鳳姐因受馬道婆之詛入了魔道,生命垂危,一僧一道趕來相救,握玉持誦,使其複原。這也是前八十回中通靈玉惟一的一次展示神通,到底“試過”這玉的“靈驗”了。


    第二,北靜王邀請寶玉以後常去王府走走,而寶玉也確實這樣做了,並且走得光明正大且很頻繁。甚至鳳姐生日他偷偷去祭金釧兒,回來都拿北靜王搪塞,說是:“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能撒這樣的謊,自然是因為走慣了北王府,賈府的人也都習以為常,所以就算他撒謊也不會有所猜疑,當然更不能登門對質;


    第三,北靜王送了寶玉一串鶺鴒香的念珠。


    鶺鴒典出《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從此就以“鶺鴒”比喻兄弟。那麽這裏會不會就有著“兄弟急難”的寓意呢?


    多爾袞既死,其兄阿濟格牽連在獄;而《紅樓夢》四大家族原說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宛如兄弟連枝,日後被難之時,北靜王可肯施以援手?


    其次,念珠原是佛教徒誦經時用來計算次數的臂掛。而我們都知道,寶玉最終的結局是出家做和尚。北靜王早早賞賜的這串念珠,是否就有了某種“伏線千裏”的含意呢?換言之,北靜王對於寶玉出家的大結局,是起了什麽樣的決定性作用呢?


    事情到這裏還沒完。


    第十六回黛玉回京後,寶玉又將那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卻被黛玉擲而不取,且說:“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這“臭男人”固然不是說寶玉,而是此前擁有此珠串的人,是誰呢?是將珠串贈給寶玉的北靜王,還是將珠串賜給北王的當今聖上?


    己卯本在這段後有句批:“略一點黛玉性情,趕忙收住,正留為後文地步。”


    那將是什麽樣的後文呢,這喻義不凡的“鶺鴒珠”到底隱藏著一段什麽樣的故事?我們後文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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