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一)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這是《金陵十二釵》冊子中秦可卿的判詞,畫上則是一個美人在華樓中懸梁自盡,直射第十三回的原本回目《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這回的總批中說: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隻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這段批語既透露了原回目,又點明刪去的情節是關於在天香樓上發生的事情真相,而且刪去的內容有四五頁之多。


    通過焦大醉罵的“爬灰的爬灰”,通過賈珍如喪考妣的恣意妄為,通過十二釵冊中的畫麵與判詞,更通過這段批語和書中未刪淨的片言隻語,我們不難推測秦可卿的真實死因:可卿與賈珍爬灰,事情敗露,連尤氏也有所耳聞,致使自尊心極強的可卿再無顏苟活,唯有於天香樓懸梁自盡。


    可卿死後,寧府裏請了一百單八眾禪僧念咒做法事,超度亡靈;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請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這冤業還真是夠深的!


    甲戌本於此處有側批:“刪卻,是未刪之筆。”


    這種種小地方都清楚表明可卿自縊之處乃在天香樓上,而且這裏不僅是可卿棄世之地,也很可能是她與賈珍的幽會之地,訣別之地,還曾經發生了“遺簪、更衣”兩件細事。


    對於秦可卿和賈珍的私情,從道德層麵上講肯定是不倫之戀,但曹雪芹對於情事的判斷從不做簡單的褒貶,也絕對沒想過刻意把秦可卿塑造成一個蕩婦淫娃或受苦娼妓的形象。


    她就是她,一個“情天情海幻情身”的情種,來自太虛幻境,身份奇特,相貌俊美,體態妖嬈,風流嫵媚。是她第一次喚醒了寶玉的性意識,在寶玉的夢中,可卿集釵黛優點於一身,是完美的女體。“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


    對於世人,她也是這樣,人見人愛的“情之化身”,柔情似水,是千嬌百媚風華絕代的一個女體。賈蓉出場時才不過十七八歲,性情未定,必然滿足不了她;而賈珍卻是兩府族長,威風凜凜的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身強力壯,在寧府裏說一不二,至高無上,拋開他是否以權脅迫不談,論其本身,對可卿也不是沒有吸引力的。而在可卿死後,賈珍的種種表現固然無禮,卻非無情,不但極度靡廢,“盡我所有”,而且哀毀欲絕,“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可見兩人是動過真情的。


    作者對於賈珍和秦可卿的一段情未必讚同,卻也並不嚴加貶斥。或許在他的少年生活中,曾經真的出現過這麽一位千嬌百媚的成年女子,完成了他最初最美的性幻想。而這女子確實風流成性,死於非命,但作者對她的相貌性情談吐見地仍是讚美有加的。


    警幻仙姑派了眾仙子下凡布散相思,而可卿作為警幻之妹,正是太虛幻境的情天情海裏幻化出來的一個完美肉身,最擅引誘世人相思,也最可警誡癡人情孽的,這其實非常合理。


    作者為她安排了一個來曆不明的養生堂抱養身份,從情上說正合乎秦可卿雲遮霧掩的幻筆,從理上說也越發突出了賈珍不顧體統隨心所欲的驕縱。


    (二)


    秦可卿死後,侍奉她的兩個丫鬟,瑞珠觸柱而亡,寶珠自誓守靈。


    大多紅學家對此的看法是因為二人撞破真相,遭賈珍淫威相逼,不得以而為之,八七版電視劇且將這一猜測真實演繹了出來。


    但我懷疑有另一種可能:從前的主仆關係之親密遠非今人可以想象,可卿與賈珍的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貼身侍婢,這從鳳姐和平兒的關係就可以看得出來。鳳姐壞事做絕,欺上瞞下,卻從不瞞著平兒,就連收利銀子這種事也是平兒幫忙遮掩。可卿,很可能也是這樣。


    瑞珠和寶珠很可能本來就是珍秦秘事的知情者,甚至正如《西廂記》之紅娘,是為兩人傳書遞簡乃至把門望風的協助者。所以,逼迫她們的一定不會是賈珍。以賈珍的恣意妄為,且在可卿死後傷心欲絕,“過於悲痛”到都要拄拐行走了,根本顧不上或者說不在乎保不保得了密這種小事,二珠如此選擇,要麽出於內因憂慮:主母已死,前途無望;要麽出於外因脅迫——但不是因為賈珍,而隻能是尤氏。


    尤氏稱病不出,存心給賈珍難堪。但她怨氣如此之深,是不是隻有這樣一招消極的報複呢?還有沒有另外的出氣行徑呢?她不敢對賈珍怎樣,還不敢對可卿的兩個丫頭下手嗎?所以,即便二珠真是因為懼畏,畏的也是尤氏而非賈珍。


    當然,也有可能是惶愧——事情為什麽會敗露?尤氏為什麽能撞破?自然是因為兩個丫頭失職,直接導致主母之死,那麽,無論是內疚還是懼罪,都足以逼兩個丫頭走上絕境了。


    可卿出場在第五回,到寶玉會秦鍾時還好端端的言笑晏晏,再出場時就病了,很可能焦大醉罵就是引子。也就從這一回起,老祖宗賈母漸漸絕跡寧國府,每逢宴請總是托辭不去,元宵節也隻稍停即去,焉知不是因為聽說了風聲呢?


    我們不妨這樣推測整個故事:焦大醉罵讓賈珍與可卿爬灰的奸情公之於眾,寧府上下議論紛紛,可卿因為種種風聲鶴唳而日夜憂心,漸漸病倒下來。然而照尤氏的言談來看,似乎仍不知情,所以可卿的憂慮也就沒有成真。可是紙裏包不住火,越是得過且過,就越是讓可卿覺得劍懸頸上,命不久長,因此與鳳姐談話時會說“治了病治不了命”。


    之後,因為瑞珠寶珠的失誤,可卿到底被尤氏抓住了實在把柄,自覺再無生理,於是在天香樓與賈珍訣別後懸梁自盡。因此可卿一死,尤氏便說犯了胃病舊疾,睡在床上不起。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寶珠、瑞珠也自然再無出路,遂隻好一個自盡,一個守靈了。


    (三)


    要特別說明的是,《紅樓夢》因為是幾部題材各自成書,在整合時的問題也就特別多。比如賈瑞戲熙鳳、二尤故事等,很明顯便是移植於《風月寶鑒》,再加入本書中來的,所以這兩處在時間上特別混亂,留下許多編輯漏洞。


    且看蒙府本回前詩:


    “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


    古今風月鑒,多少泣黃泉!”


    這首詩極有可能就是《風月寶鑒》一書要旨。因為隻是賈瑞之死還談不上“多少泣黃泉”,須得加上秦可卿、秦鍾、多姑娘兒乃至“紅樓二尤”等眾人的死,才能湊足“多少”之數。因為這些人,個個都死於“情孽”。


    賈瑞與二尤之死的兩段描寫,除了情節過於緊湊完整,不似紅樓慣有的“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寫法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時間上的突兀。


    賈瑞初見熙鳳是秋天,王熙鳳去寧府探可卿之際。然後好好地寫著可卿患病一事,平插進來賈瑞被熙鳳調理的宗宗倒黴事兒,說他“二十來歲之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裏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


    這就一年過去了。接著又說“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然後才是“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之症。”遂給了賈瑞一麵鏡子,言明三日後來取。誰知賈瑞不聽勸,非要照鏡子正麵,不到三日便一命嗚呼了。


    這個故事至此算是講完了,回末偏又添一蛇足:“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


    無端又一年過去了。接下來,才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秦可卿死在兩年後,而且並非張太醫說的春天。


    這裏就有了混亂:秦可卿到底死在什麽時候?若說是隔了兩年,肯定有問題;若說是當年冬天,也就是鳳姐秋天探病之後,沒隔上兩月可卿便死了,那麽她們倆的故事算是順上了,賈瑞這一年又跑到哪裏去了呢?鳳姐忙著料理寧國府還不夠,又哪來的時間跟賈瑞磨牙鬥智?賈蓉剛死了老婆,也斷無道理跟賈薔兩個裝神弄鬼,敲詐賈瑞一筆“賭賬”。


    更混亂的是林黛玉的時間,十二回末明明說林如海是冬天寫書來接了黛玉回去的,到了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又說昭兒從蘇州回來,稟告鳳姐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裏好,叫把大毛服帶幾件去。”


    ——這又給弄回到秋天去了。到底也不知道林老爺是什麽時候死的,秦可卿又是什麽時候死的?


    惟一解釋就是——賈瑞這場戲,是後來強加進榮寧府故事中的。在原來的《風月寶鑒》裏,收拾賈瑞的另有其人,至曹雪芹作了《紅樓夢》後,邊寫邊改邊整理,改名換姓,把《風月寶鑒》的女主與鳳姐合為一人,生生插在可卿之死的故事中間,造成了時間上的混亂。


    同樣的,賈璉與多姑娘兒一段色情描寫,也是時間上出現了大漏洞,並且文字淫蕩豔冶,與通稿大不同,顯然也是來自《風月寶鑒》。


    書中說燈節已過,元春省親回宮且放下賞賜來,接著大姐兒發痘,鳳姐請醫問藥不迭,因供奉痘疹娘娘,忌煎炒性事,因此兩人分房。


    賈璉正是在此種情形下,與多姑娘兒偷期密約,結下一段“青絲緣”。十二日後送了娘娘,賈璉方仍搬進臥室。


    如此算來,怎麽也是正月底了。可是鳳姐卻與賈璉商量起寶釵生日來,說“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後文又有襲人勸寶玉的話,說是“好好的大正月裏娘兒們姐妹們都喜喜歡歡的”,可見是正月二十一。


    這日子可是怎麽也算不過來了!


    可見賈璉與多姑娘的故事也是來自《風月寶鑒》,後來編輯充入《石頭記》中的,因此文風上俗豔潑辣,時間上自相矛盾。


    而這些時間上的黑洞也給可卿之死製造了更多的撲朔迷離,為紅學家製造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讀紅研紅,亦如風月寶鑒,從來都是有兩麵的啊!


    鳳姐與可卿的閨蜜情


    (一)


    秦可卿托夢鳳姐,盛讚她是“脂粉隊裏的英雄”。這是對鳳姐最高也最中肯的評價;而鳳姐也的確沒有辜負秦可卿的推崇,緊接著就隆重上演了一出“協理寧國府”的好戲,真正擔起脂粉英雄的美譽。正如書末讚評:“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秦可卿,堪謂是王熙鳳的閨中知己!


    關於鳳姐與可卿的閨密情,書中著墨頗多。第七回《宴寧府寶玉會秦鍾》中,平兒打點送秦鍾的禮物,“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


    這裏“尺頭”是布料的意思,“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指小金錠,和市麵流通的金錠不同,講究工藝和刻著吉祥話兒,表現出財富與身份以及美好祝福,在清代時是饋贈親友的最佳禮品,重量與形狀不等,但大多一兩左右。秦鍾是讀書上學的小孩子,所以平兒做主,送了一匹衣料,兩個寫著“狀元及第”祝福語的金錁子,這禮物送得相當體麵。而鳳姐仍然笑說“簡薄”,可見與可卿情厚。


    這也難怪,鳳姐是榮國府的內當家,尤氏、秦可卿是寧國府的內當家,地位相當,兩府裏走動平常,來往頗多,免不了時常聚在一起商議些祭祀禮儀諸事。比如賈敬生日,賈璉、賈薔要先來看座次,與賈珍、賈蓉的交往必然很多,所以珍璉兩兄弟交情甚厚,無話不談;鳳姐與尤氏婆媳也是一樣,尤其鳳姐又是賈母的喉舌,往來兩府的機會更多,關係自然親密。


    但是尤氏身為續弦,出身卑微,地位遠遠不及鳳姐,年齡又偏大;可卿雖然也出身貧寒,卻是賈蓉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正經主子,又與鳳姐年齡相仿,所以情份不同。


    而且鳳姐雖然能幹,卻自幼嬌生慣養,未諳世事;秦可卿出身雖低,卻飽經世故,冷眼旁觀,頗有憂患意識。這從她魂托鳳姐一回中就可以看出。


    可卿的見識,連批書人也為之感服,歎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可卿能在死後魂托家事,那在生前的日常交往中,必也常有過人見解,鳳姐自是佩服的,這也就不難理解二人的親厚之情了。


    馬瑞芳老師曾提出,鳳姐和寶玉做客寧國府,出門時聽見焦大醉罵“爬灰的爬灰”,寶玉不解,鳳姐連哄帶嚇不許他多問,其實正是因為深知醉語真情的;也正因為知道賈珍與秦可卿的私情,當十一回探病時,才會故意支開賈蓉與寶玉,“勸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話兒”。這番衷腸話兒的內容想必是半明半昧,含而不露,雖然知情卻不能說破,唯有繞著彎兒說話,無非是勸病人放寬心罷了。


    也正因此,可卿才會歎息“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此時,兩人心照不宣,其實都明白這個死結是解不開的,鳳姐的勸慰也隻是盡人事,可卿的支撐也隻是挨日子而已。


    不過,鳳姐雖以可卿為知己,但是對於可卿與賈珍的不倫之戀卻必不以為然,這從她治死賈瑞的行為就可以看得出來,對於私情苟合有多麽厭惡。


    當可卿的死訊終於傳來,鳳姐並未傷心大哭,卻是吃了一驚,“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


    此時的鳳姐在想些什麽呢?以她的聰明才智,不難猜到可卿含恥自盡的真相,卻不知該如何自處,遂要出神思索一回,而後才忙忙穿衣,來王夫人處見機行事。


    之後,尤氏托病撂挑子,存心給賈珍難堪;寶玉向賈珍推薦鳳姐。明麵上說,“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但是在鳳姐的真心裏,也未嚐不是想為好友辦好身後大事,酬謝知己之情。


    可卿托夢時說:“嬸嬸好睡!我今兒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至此,鳳姐是好好地送了她一程了!


    (二)


    第五回中《賈寶玉夢遊太虛境》,原是警幻仙子存大用意,發慈悲心,希望“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不料寶玉誤墮迷津,被夜叉海鬼拖入紅塵,完全辜負了警幻的一番心思;


    第十二回中《賈天祥正照風月鑒》,跛足道人送鏡子與賈瑞,囑其隻照背麵,望他看破“紅粉骷髏”的真相,得求解脫。可是賈瑞寧死不悟,非要照那鏡子的正麵,到底自取滅亡;


    到了第十三回,可卿夢托鳳姐,已是第三次提醒樂極生悲、瞬息繁華,登高必跌重,若不能早做籌劃,隻怕應了那“樹倒猢猻散”的老話兒,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


    此時賈府腐朽已盡窺無餘,正如《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所說:“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然而紅樓癡人各個醉夢沉酣,都是聽不進勸的,鳳姐在夢中雖覺震動,醒來卻早拋在腦後,仍然是辜負了這番警醒。


    而且悲哀的是,正因為可卿之死,鳳姐得以協理寧國府,威風權勢一時無兩,也從此滋生了她目中無人的脾性,越來越沉迷於弄權的快樂。可卿魂托鳳姐,為的是給賈家留步;而鳳姐從此的作為,卻是加速了賈家之敗。寧不悲夫?


    且說鳳姐最初接掌協理之權時,還是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的。然而初戰告捷,威名既立,便讓她越來越驕縱起來。


    正五七正五日這天,佛僧開方破獄,道士伏章伸表,寧府裏放焰口,擺道場,十分熱鬧。鳳姐知道今日來客必定不少,於是著意準備,賣力表演,隆重演出了一場哭靈秀。


    書中說,鳳姐寅正即起,更衣洗漱畢,已是卯正二刻,眾仆婢侍候已久。


    “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麵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府。大門上門燈朗掛,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仆從兩邊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簾。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豐兒,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罩,簇擁著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得一聲:‘供茶燒紙。’隻聽一棒鑼嗚,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於是裏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


    往日裏,鳳姐每天卯正二刻來寧府辦公,必定是走側門才得方便;但是今天是正日子,鳳姐一則代表榮國府當家,二則也要顯示自己的威風,特地走了正門,而且排場極大。


    鳳姐見棺材時珠淚滾落,乃是真情流露,無聲落淚。但到有人端過張大圈椅來,坐定了“放聲大哭”,卻是當眾表演,一聲令下。而家下人也果然如得號令,見鳳姐出聲,才忙忙“接聲嚎哭”。


    哭過之後,鳳姐照舊來到抱廈點名議事,抓住有人遲到大做文章,不但重打二十板子,還革去一月錢糧,如此重罰,不過是為了殺雞立威,再次彰顯自己的威風八麵。


    因此說,鳳姐哭靈,與其說是對秦可卿的禮儀周到,不如說是對自己威權的一次檢驗。


    (三)


    揚威寧國府的鳳姐漸漸得意忘形,初接權時還處處小心,此時卻是“也不把眾人放在眼內,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


    如果說鳳姐哭靈時對可卿尚有餘哀,到送靈時已經完全淡忘了。書中說鐵檻寺原是賈府家廟,陰陽兩宅俱備,“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


    眾人皆可便宜行事,隻有鳳姐唯我獨尊,另生枝節,可見其驕縱尚奢,此時已經不在意眾人口舌。


    而就在這借宿饅頭庵的短暫縫隙裏,熙鳳和老禿尼淨虛貪贓枉法,仗勢欺人,生生拆散了張金哥與守備兒子的大好姻緣;同時,秦鍾也與小尼姑智能兒偷情雲雨,釀成後禍,終至早夭。


    這兩個人,一個是可卿的閨中密友;一個是心心念念的娘家兄弟。卻哪個也沒把她的死當回事兒,不等亡人骨寒,就已經忙著貪錢偷歡,可歎秦氏在棺材裏,又怎能閉得上眼呢?


    可卿之死本是為寧榮兩府敲響一記警鍾,奈何眾人睡在夢裏,此時的鳳姐更是興頭得眼高於頂,目空一切,哪裏還懂得未雨綢繆,退步抽身的道理?此前的一點點謹慎也蕩然不見,語氣大過天,“憑是什麽事,我說要行就行”,何等張揚狂妄!冒丈夫賈璉之名給節度使密函授令,為三千兩銀子害了一對薄命兒女,真正膽大妄為,失德敗行。如此造孽,怎不“運光”?


    寧府造釁,由此開端,其後更一發不可收拾。“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


    可卿,是白白地托付了。


    而此後秦鍾從病到死,更是未見鳳姐過問一句。隻有寶玉,在拜經時怕人多秦鍾受了委曲,拉他來鳳姐處小坐;發引路上自己去到哪裏,也急命仆人請秦鍾去到哪裏;在秦鍾病中,更是時時探望,刻刻憂心,於他死後許久也還鬱鬱寡歡,親姐姐元春做了貴妃這麽大事也不能令他解顏。


    所以,隻有寶玉,才是真正重情重義的第一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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